道路的两旁,散落着,许多的尸骨,摆成古怪的姿势,双膝着地,匍匐在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跪拜,就像是某种祭祀的仪式,尸骨有的新肉仍在,蚊蝇飞着,有的腐成白骨,看上去很诡异。
周池羽抬起衣袖,掩住口鼻,道,“不知是何原因,此地竟路有死骨,不得安葬?”,她放眼看去,偶有百姓经过,皆是视若不见,不由生了怒意,道,“兴文、知礼仪,乃大周民风,不论是何缘由,任由尸骨曝晒荒野,都绝不可纵容!”。
“余风你去打听清楚,再命人把这几具尸骨都安葬了”,周池羽吩咐道,余风领命下去,有几个侍卫朝着尸骨前去,还没待接近,就看到有一帮人慌忙而来,高高摇着手,示意不要动。
那帮人急急跑来,跪在尸骨前,磕头道,“各位官大人,此处不可乱动”,余风率人护在周池羽身前,高声道,“尔等为何要如此做?”,
领头的人,年有五旬,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嘴唇有些破皮,重重磕了磕头,道,“榆州天旱,良田干涸,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有高人在寺庙受到神仙托梦,道要救百姓于水火,则要集聚挖掘埋葬不久的死尸,破棺后,抛出尸骨日晒,以此可驱赶旱魃”,
没有料到西北的民风竟是如此愚昧粗暴,“愚昧可笑!让身亡之人,不得安葬,如此违逆之举,换不来苍天好生之德”,周池羽眼有怒意,示意余风驱逐这帮人。
可是任由余风等侍卫持刀而向,这帮人跪在原地,就是不肯走,只是不断磕头。
苏沐雪缓缓从周池羽身后走上前,轻声道,“老人家,你眼前的是昭宁公主,在下御前左思谏,你且起身,事在人为,沣州旱情减缓,掘人尸骨绝非治旱之法”。
山羊胡子跪在前面不肯起身,哭的眼泪鼻涕一把,道,“良田干涸,颗粒无收,米麦不登于市,老朽一家走投无路,实在是再没有别的法子了,求公主殿下救榆州百姓性命”。
周池羽看了苏沐雪一眼,放缓语气道,“今年多地旱情,皇上已有耳闻,命西北州郡早,开仓赈恤,免税和田租数千石……听左思谏大人所言,可有治旱之法?”,
“求左思谏大人救命!”,山羊胡子领着众人磕头,苏沐雪上前扶起他,道,“老人家,治旱之法有数,植树造林、开沟挖渠、旱地耕作、灌溉水车等,在下不敢妄言,待查明榆州情形后,再商议治旱之法”。
山羊胡子半信半疑,却不敢再有阻拦,毕竟眼前的是公主殿下和官大人,领着众人起身,恭敬地退后,眼睁睁看着尸骨敛进棺材里。
众人遂在榆州城里落脚,榆州知府章天急忙赶来拜见,周池羽避而不见,苏沐雪则与之细谈许久,问明榆州的情形。
直到夜深时,章天才匆匆告辞,苏沐雪坐在案前,铺好纸,提笔写着,幸好从前听青姨说过一些治旱之法,而后在沣州时,她带着伤仍去看了青笙率人做的竖井、暗渠、明渠等。
周池羽推门而入,看着她在案前奋笔疾书,绯色官服在烛火映照下,衬出她如墨眉色染了金,肌如白玉,温润的脸上,自出宫后,多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坚毅和果决。
几绺发丝从她鬓边落下,容颜精致,嘴唇微抿,不可否认,此刻神情专注、凝重的苏沐雪,让人忍不住驻足凝视。
周池羽静静站在门边,望着她,幽深的眼眸在跳跃的火光里,闪烁。
“来了也不进来”,苏沐雪也没抬头,下笔不辍,在纸上描着,“怕扰了你”,周池羽轻声道,走到她身边,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些图案,是水车的大致样子……
“没想到沐雪竟真懂治旱之法?”,周池羽说道,苏沐雪把笔放回笔架,把纸铺平放到一旁晾干,再取纸铺好,道,“滥垦滥牧,大兴造务,田尽而地,地尽而山,年谷不收。植树造林,兴水利、疏通水道、兴浚深渠,则大水可免淹没之虞。此举不能一蹴而就,却能从根本治旱”。
周池羽点头,道,“青姨在沣州所引地下水之法,可否用在榆州?”,苏沐雪摇头,却笑道,
“榆州虽无地下水,却有永川河,以翻车倒灌河流,以灌田,水车多者,灌田多者两百亩,沿河而置,辅以人耕之法的深耕犁、漏锄等耕具,倒能解榆州旱情之急,还有……”。
周池羽躬腰,低头仔细看着苏沐雪写的字,她凑得有些近,苏沐雪顿时卡住,僵着身子,不知说些什么好,周池羽看的有些累,索性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轻轻问道,“还有什么?”,
苏沐雪低着头,抬手撩了下鬓边的发丝,露出一半小巧的耳垂,鲜红欲滴,支吾了两句,“还有,明日我得去永川河看看,可能还需要些时日……”,
“可下月十五便是骨赫族大婚之日,距今不过二十日,从此地还有十五日的路程,可耽误不得了……”,周池羽喷出的气息吹的苏沐雪鬓边的发丝,飘在风中,她起了童心,轻吹了吹,那缕发丝就在莹白脖颈边,轻盈而舞。
温热的香风拂过脖颈,发丝撩着肌肤,痒痒的,苏沐雪偏了偏头,不光耳根,连脖颈都红了,哼了一句,“池羽,别闹……”,
话一出口,才听得语气如此温柔而缠绵,轻颤着,声声拨弦,周池羽直起身来,侧头望她,指尖点点她的脖颈,轻笑道,“沐雪肤如蝉翼,一下红了”,
苏沐雪往上理了理衣领,嗔怪地看她眼,“不许胡闹”,周池羽负着手,望着她道,“父皇御赐你左思谏官衔,确有其意,你体恤百姓,博览群书,跟从青姨学农林渔耕之术,确乃百姓之福”,
“休要夸我了,既然时日不多,那我得尽快写出治旱之法递交给章知府,明日让其集齐人手,造翻车,再去永川河绘置”,苏沐雪朝她嫣然一笑,眼眸流转如波,眉目如画,
周池羽往门边倒退着,看她粉靥晕薄嗔,笑道,“左思谏大人,才貌双绝,乃举世无双的女子”,
“论才貌双绝,当属太后,沐雪哪敢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且莫要胡言”,苏沐雪用狼毫沾墨,落笔,说道,“天色晚了,这些日子你也受累,早些歇息罢”,
周池羽抬起衣袖遮脸,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外走去,说道,“你也早些歇息”,苏沐雪应了,埋头疾书,偶尔停笔思索。
夜渐深沉,苏沐雪揉了揉额,看来是要彻夜不眠了,手边的茶已凉了,伺候的丫鬟困得歪倒在门边,她也不忍叫醒,换了纸,继续写着。
檐下的灯笼,烛火闪烁了下,紧接着头顶响起几声轻微的声音,仿佛有猫儿爬上了屋顶,苏沐雪停了笔,一颗小石子从屋檐下滚落下来,刚好砸在歪倒在门边的丫鬟头上,
“唔……”,丫鬟揉了揉眼睛,睡眼迷蒙的醒过来,望了望天,嘀咕道,“下雨了?”,丫鬟转头望见苏沐雪仍埋首案前,忙的走进屋里,问道,“大人还没就寝么?茶都凉了,奴婢去烧些热水,再拧帕子给大人洗洗脸”,
丫鬟急匆匆地冲出门去,屋顶上传来轻微的笑声,急忙用嘴捂住了,紧接着,瓦片传来几下声音,就再没声音了,似是躺下不动了,苏沐雪摇摇头,也不理她。
宁小宝翘着腿,两手枕在脑后,望着天上朗月,银色光芒洒在瓦上,如铺了一层糖霜。
第47章 了然
待得苏沐雪停笔之时,天边微光亮起,她起身沐浴更衣,让丫鬟备了些吃食,用过膳便匆匆出门。刚推开门,屋顶一阵轻响,眼前晃过人影,宁小宝打了个哈欠,揉了揉乱糟糟的小辫子,咧嘴朝她笑道,“要出门了”。
苏沐雪见她衣裳皱巴巴的,小辫子胡乱飞着,不由探手替她拨了拨,说道,“怎么不回屋睡?快去沐浴更衣罢”,
“惯了在外面睡”,宁小宝也不在意,探手接过她手里的书匣,说道,“你要出门?我陪你去”,苏沐雪还不待拒绝,就见她抢过书匣,急冲冲往外走去,不由轻摇了头,跟着而去。
“殿下,到时候用晚膳了”,夏画在旁说道,周池羽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已是夜幕低沉,问道,“苏大人还没回来么?”,“遣人问过了,还没有,一回来那边会立刻过来通报的”,夏画说道,
“华衣呢?可有跟着过去,如今榆州大旱,若是饥民见着她衣着光鲜,少不了生事的”,周池羽淡淡说道,
夏画支吾了下,说道,“苏大人走的早,但是章知府有派人过来接,而且,而且,宁姑娘跟着去了,以她的武艺,应是保的了苏大人”,
周池羽眼眸暗了暗,嘴角嗤笑道,“宁姑娘……她可有半点姑娘样子,成日围着苏大人,跟男人似的……”,话语未完,周池羽顿住,眼里迷茫,假凤虚凰这四个出现在她脑海里,宁小宝围着苏沐雪转的模样,不就像是男子对心仪女子殷勤讨好的样子。
眉头渐渐皱起,周池羽似是受到了冲击,她想了想,小时候隐约觉得皇祖母她们三人的关系与平日所见的姐妹不同,那样的眼神亲密而缠绵,倒像是成亲的夫妻。
幼时不明,随着年岁渐长,她知皇祖母、青姨和宁姨间亲密而深厚的感情,足以让皇祖母茶饭不思,消瘦憔悴,可是女人间除了相互扶持,共同生活,如何能情深不悔到如斯地步?
周池羽对皇祖母的事,并没有太大反感,或许是因为自小所见,似是顺其自然的,可是只要这样的关系放到宁小宝和苏沐雪身上,想着两人携手而行,相依为命,心里就隐隐有些不舒服。
弯弯的月牙爬上树梢,周池羽拢了衣领,推开门,从纷杂的思绪里走出来,站在院里,驻足不语。
前院传来声响,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还有丫鬟的声音,“大人回来了”,苏沐雪柔柔的声音响起,“玲儿小声些,别吵着入睡的人”,
“大人一脸惫色,可有用膳?奴婢去烧热水”,丫鬟急急说道,“不必了,没有胃口,烧些热水沐浴罢”,苏沐雪的声音有些疲惫,
“沐雪,我饿了,你陪我吃点”,宁小宝咋呼呼的声音响起,苏沐雪安静了会,说道,“好罢,你今天也累了,做了那么多事”,“不累”,宁小宝笑的很开心,不过话语顿了顿,又说道,“沐雪,我头痒……你帮我洗头好不好?”,
“好”,苏沐雪应了,宁小宝的语气都带着笑意,拉着苏沐雪往屋里走去,周池羽脸色沉了沉,转身回了屋。
“殿下,你让厨房给苏大人熬的人参鸡汤”,夏画端着一盅汤过来,周池羽没理,径直进屋,冷冷答道,“倒了”,“啊?”,夏画惊讶,还要说什么,周池羽只留给她背影。
到第三日再耽搁不得,周池羽命队伍先行,不过苏沐雪出去半日,把遗留问题交代给章天和工匠,周池羽只好命华衣守着她,而后赶上,宁小宝自然跟着苏沐雪留下了。
“殿下,苏大人有宁姑娘守着,小衣……”,华衣不舍地望了眼华玉,不顾她眼里得阻止,开口说道,“住口!”,周池羽隐隐有怒气,也不再说话,转身上了舆车,留下华衣站在原地。
“不过半日,你何必惹殿下不快”,华玉板着脸,训斥她道,华衣在后面扯她的衣袖,道,“小衣不想分开”,华玉顿了顿,转身看她,眼眸闪烁,脸上异样的僵硬,别扭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华衣看愣了,这可是华玉少有露出的笑容,华玉耳朵发红,飞快地转身,华衣冲过去,拉着她手,冲她露出大大的笑容,道,“华玉笑着真好看,小衣喜欢!”,
“休要胡说!”,华玉懊恼地别过脸,望着地上,脸上红霞满布,华衣望着她羞怯的样子,愣了愣,突然凑过去,在她脸颊亲了口,转身跑掉了。
华玉傻站在原地,缓缓抬手,贴在脸颊温热的地方,露出了愣愣的笑。
直到第二日上午,宁小宝、苏沐雪等人快马疾驰,赶上队伍,“殿下,苏大人到了”,夏画说道,周池羽掀开帘子,就见到苏沐雪一身绯色官服,发髻束起,着朝冠,策马而来。
苏沐雪匆匆下马,走到周池羽身边,脸色略有些苍白,朝她浅浅笑道,“池羽,我来了”,周池羽有些恍然……
仿佛看到年幼时的自己,被山林里的蛇惊吓时;看到回宫后的自己,躲在被窝里哭泣时;看到自己在宫里争斗中,孤立无援时;
她就这样走来,笑意盈盈,轻声说道,“池羽,我来了……”。
“苏、沐、雪……”,周池羽微仰起头,薄唇轻启,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呢喃似的,在唇边游走,她幽深的眼眸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澄澈如琉璃,却又带着迷茫而困惑的神色,她的肌肤在阳光下,仿佛晶莹剔透,粉嫩的唇轻启着,念着自己的名字……
苏沐雪觉得头顶的烈日有些炫目,她难以抑制地沉溺在眼前的小人儿的眼神里,不能自拔,眩晕感愈发严重,苏沐雪身子摇晃了下,闭着眼,软软倒下了。
等到苏沐雪缓缓醒来时,正躺在一个温软的怀里,她的睫毛颤了颤,闭着眼,不想睁开,细细感受着搂着自己的臂弯,手劲略大,鼻间袭入一阵淡淡的草木清香,有些熟悉,似是……!
苏沐雪猛地睁开眼,直直坐起身来,“哎哎,沐雪,别动”,宁小宝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苏沐雪定了定神,往后看去,宁小宝身着赤色锦袍,绑着小辫,手臂搂着她,正策马而行。
苏沐雪舒了口气,怎地竟生出了当日躺在那个鬼面男子怀里的感觉,她开口问道,“为何我会在马上?”,苏沐雪记得她是在周池羽眼前昏厥过去的,
宁小宝放了缰绳,让马儿随意跟着队伍走着,从腰间把水壶递给她,仔细擦了擦瓶口,说,“那公主就让你躺在马车里,不抱着你,也不许别人抱你,我怕马车颠簸,让你受伤,所以……把你抢过来了……”,
苏沐雪接过她递来的水壶,仰头喝了口,顿了顿,说道,“如何会受伤的?”,“谁说不能的?那……那……你现在想要……回马车上去吗?”,宁小宝望了望她,问道,
苏沐雪有些怔忡,她的头顶是湛蓝的天际,云朵变幻着各种模样,枯黄的草原里,牛羊星点,低头吃草,苏沐雪缩着肩,靠在宁小宝的怀里,摇了摇头,说道,“总躲在车里,也是倦了,看看外面也好”,
宁小宝一听,喜上眉梢,立刻咋呼呼说道,“前面有个湖,嵌在山陵里,很好看,我带你去”,
只待苏沐雪点头,宁小宝清啸一声,手里马鞭一扬,油光水滑的马儿,迈开四蹄,卷起黄沙的奔腾着,劲风从耳际刮过,宁小宝朗声笑着,口中直呼着,“驾!驾!”,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殿下,苏大人随宁姑娘骑马而去了,小衣可要跟去?”,华衣轻飘飘从树上落下,在马车旁问道,周池羽拿着书卷的手,僵在空中,再放下,脸色沉了沉,道,“不必管她”,
华衣讨了个没趣的缩回脑袋,嘀咕两句走了,周池羽眸色如墨,抿唇不语。
两人跑了足足半日才回来,苏沐雪眉色飞扬,落霞洒在白皙的容颜,格外璀璨,如稀世宝石,宁小宝愣了愣,握着在湖边捡的彩色石子,递给她手里,苏沐雪低头仔细看着手里圆润的彩石,口中叹道,“真美”,
半截脖子露在绯色官服外,修长的曲线如湖边的天鹅,嘴角微扬,梨涡浅浅,宁小宝的眼神不经意扫到,便再也移不开了,本来正说着话,打了个磕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下去,小麦色的脸上,浮上了不易察觉的红晕。
“我拿给池羽看看”,苏沐雪高兴地翻身下马,朝着周池羽的马车走去。
宁小宝来不及开口,只得望着她离去,澄澈的琥珀眸子里,闪过一霎的迷惘和困惑,她怔然立在马上,望着眼前的漫天彩霞,绚烂变幻。
宁小宝深深呼出一口气,迷惘的眸子渐渐澄澈,变得坚毅起来,她嘴角往上扬起,笑容愈发扩大,到最后再忍不住的大笑起来。
青山湖泊,落日晚霞,大漠黄沙,原来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都敌不过她低头一笑。
第48章 不速
“宁姑娘又在发疯了”,听到宁小宝恣意的笑声,华衣撇嘴嘀咕道,“她生性不羁,畅快淋漓,倒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气概”,华玉答道,“她伤了你,还为她说好话,你呀,就是个木头”,华衣把手里的果子塞进她嘴里,没好气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