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再怎么兴风作浪,也总有人替他收拾残局。在十七岁生辰前,莫攸宁简直算是为非作歹,肆意妄为,从未想过做了错事要如何弥补,被他欺负折腾的人再怎么愤怒碍于身份也要忍气吞声。
现在回想,天道因果循环怕是注定,只是报应来得晚了些罢。他破天荒头一遭审视自己罪过,就落得个掏心掏肺肠子都快青了的下场。
宣礼撑着床榻坐起身,身上酸痛感减轻许多,就是脑子里还有些发木。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睡过去,怎么到床上,又是怎么宽衣解带的。
关于清醒前最后的回忆,就是静双顺他跟莫攸宁行了夫妻之礼,破了佛门戒律。
“…宣礼。”从宣礼睁开眼莫攸宁就知道他醒来,但吃不准他会做出什么反应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见他撑着身子准备坐起来,这才忙过去想要搀扶他起身。
手还没碰到他衣角,宣礼编收回胳膊,整个人也往后躲了躲避开他。
“宣礼…”准备搀扶的手还尴尬的悬在半空,莫攸宁愣了片刻才把手收回来,往床尾挪挪跟他拉开距离。
“施…莫王爷。”素来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的人突然变得束手束脚起来,宣礼看在眼里自然是心疼的。
可记起来莫攸宁狡诈行为害自己沦落现在境地,宣礼实在难以同情他,“我既破戒,大概会被逐出佛门,想来以后不能称你施主了。”
想他从懂事起就吃斋诵经一心向佛,而今将要被赶出佛门,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方向陷入迷茫,不知以后该何去何从。
“别这样,别这么叫我。”听他突兀地改了口,莫攸宁真是怕极了。
他总算知道宣礼对佛祖执念有多重,猛地让他脱离师门,肯定是要夺走他的命根子,“你叫我施主就好,我喜欢听。你这般诚心的弟子,佛门肯定要收下的。”
“王爷,你冷静下。”静双一直在房内侯着,见莫攸宁几欲癫狂的模样仿佛被刺了下。
虽然还觉得是他该有此应,可到底是从小伺候大的人怎么不为他难受。
况且害宣礼昏倒,她肯定难辞其咎。
见鬼的江湖骗子,就知道卖些狗屁强身健体药,你倒是弄些后悔药啊!
“你守了那么久,肯定累了,去休息下吧?”
“不,我要留着。”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即使被宣礼冷待,莫攸宁还是想守在他跟前。
“你还是去休息吧,别累坏了。”宣礼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缩在床角,垂下眸子淡淡开了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悲。
闹到现在这种局面,莫攸宁有意讨好宣礼,肯定是对他有求必应。
但是要自己离开,他有些犹豫起来。
“我想独自呆着,你先走吧。”见他迟迟未动,宣礼又补了句,末了又说,“静双姐姐也去休息吧,你肯定也累了。”
“不累,我留下来陪陪你吧?”跟宣礼同行数日,感他性情温和,静双早拿他当弟弟相待,先下更是关切,“你起来到现在肯定饿了,我拿些东西给你吃?”
“等下我自己去,你们去休息吧。”宣礼声音很淡,似乎快要化在空气中。却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静双想着让他自己呆一会也好,拉着莫攸宁连拉带拽走出去,还给他关上房门。
等他们都离开,宣礼总算抬起头来,眸中满是空洞无望。
自己待莫攸宁如挚友如手足,他却接二再欺瞒算计自己。屡次遭他设计,宣礼实在不知道还能否继续信他。
现在他既已经破戒,无颜再面对佛祖,定是不能再以这般身躯弘扬佛法。如此,竟没有理由跟他四处周游。
想及此,宣礼慢慢拿过旁侧叠整齐的僧袍换上,扶着床沿起身。
收拾了随身带来的衣服经卷,还有个紫砂僧钵。说起来从遇上莫攸宁,他就从未到哪个店家化过缘。今后被逐出师门肯定更不能去,一个俗家人怎么能去人家店里骗吃骗喝。
僧钵肯定是没有用处了,弗如留着给他们,权当抵多日食宿照料。
准备把僧袍装进包袱时,看到前日莫攸宁给他的那件衣服,还没来得及归还一直收在这里。
宣礼总算想起当时更衣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为何奇怪——
这世间情郎看思慕之人,大抵都是那般目光。
早就该知道,世上哪有因萍水相逢觉得投缘就死缠烂打风雨无阻的人,其实他开始就心存歹意。只怪自己愚笨,没能早些了得他的念头,铸成大错。
做和尚根本没有可收拾的,连包袱都塞不满。
宣礼把莫攸宁的衣服叠整齐,摆在适才放僧袍的位置,又把紫砂僧钵置于其上,双手合十最后行了个僧礼。
“佛家信缘,十年同船百年共枕,你我相逢定也是前世积缘。可惜只能缘尽于此,后会无期。”
“你要走!”宣礼话音未落,房门就被重重推开,莫攸宁大步迈开来走到他跟前厉声质问,“你要走?”
“是,身在佛门外,无须四处传佛,也该走了。”本想悄悄离开,没想到还没走就惊动了莫攸宁,想来他肯定是守在门外,宣礼索性当面辞行,“多日来叨扰王爷,就此别过。”
“什么佛门外?为什么在佛门外?你日日给俗家说只要心怀慈悲世人皆可超度,现在你诚心相善,谁能把你挡在门外?”
要不是自己怕宣礼出事守在门外,怕再迟些许就要人去楼空,莫攸宁只是想过就觉得恐惧。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道这些话都是编出来糊弄人的,还是你比那些恶人更加罪无可赦?”
“我…”宣礼终日苦修,自以为早就参透佛经,现下却被他三两句话问的哑口无言。
“世上还有许多人等着你去普渡,你怎么能就此离去?”
莫攸宁大步走过去握住执起宣礼的手,竟对着他直直跪下去。
“即便你不管世人,也还有我等着你听你念经讲佛。我做了那么多错事,肯定穷极此生才能干净。”
“快,快起来!”就算身在空门,宣礼也知道王爷身份尊贵,世间能让他卑躬屈膝的只有皇帝,“你跪,我怎么受得起。”
他退了半步,想去搀扶莫攸宁,那人却只是定定跪着,不为所动。
“你受得起,”莫攸宁分明是打定主意,跪在地上抬眼望着宣礼,双眸一如初见灿若星辰,“我上跪天地,其次跪父兄,再跪了你,想来旁人成亲大抵该是如此,我此生算是周全了。”
其实隐约已经知道莫攸宁对他存了什么心思,而今被他真真切切说出来。
宣礼垂下视线望着他,原本下定决心打算远远离了他,现在却不知该如何决断。
“宣礼,我发誓往后对你不会再有半点虚言,你信我次可好?”知道宣礼肯定是被他骗怕了,莫攸宁索性赌了些狠咒,“若违背誓言,就让我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乱……”
“够了!别胡说,万一应验了呢。”他话说到这份上,宣礼肯定是信了。要再咒下去,死状该有多难看。“我…我让你跟着,起来吧。”
“真的?”见他终于软下态度,莫攸宁自是欢喜雀跃扶着他的手借力站起来。
才正经了片刻,又故态复萌得寸进尺求到,“我都发誓了,你也应该发个誓,以后对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我可是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么会对你说谎?”真是无理,自己满口谎言,还把别人想得跟他一样。
“现在又说自己是和尚,想通了?”早先莫攸宁是想过让宣礼还俗,但见过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明白,无论宣礼身在何处佛终究是他的根。
既是根,就了断不得。反正莫攸宁也愿意,余生陪他诵经念佛。
“师傅还没把我逐出师门,我还是要为佛祖撞钟的。”而且他除去诵经信佛无事可做,即使当真还俗,怕还会维持以前的习惯,“我身为和尚,肯定要继续遵守佛门规矩。你立个誓,往后不许对我……对我做那些苟且之事。”
“……”可以拒绝吗,往后还有几十来年为什么要他也一起做和尚。
“嗯?你听…”
“……我知道你饿了,去给你准备点吃的!”三十六计,溜之大吉。
“喂!”他怎么又轻易原谅了这个无赖?
第9章 第九章 鸿门宴
连绵阴雨总算消停,天放晴阳春三月杨柳依依,又是赶路的好天气。
即使先前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事,宣礼和莫攸宁依旧结伴而行。
生辰后两人间相处方式明显有了些微变化。兴许是忌惮他先前行为,宣礼对莫攸宁总是有些拘束,途中也略有闪躲。
"宣礼,你…"时值正午,莫攸宁连宣礼还只顾着埋头赶路,准备叫他躲躲太阳。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静双就抢先接着他话头说道,"宣礼,你饿了吗,渴了吗,累了吗,困了吗?”
“我说公子,这几句话你每天问八百遍,宣礼没烦我都厌了。"
原先觉得王爷顽劣贪玩唯我独尊,现今莫攸宁真的开始学着照顾别人,静双缺巴不得他还是自私些。天天听他念叨着,比宣礼诵经还勤快。
"就算我再问八百遍,他还是会饿会渴啊。"即使被她抱怨,莫攸宁仍觉得理所当然。他只想把宣礼照顾妥帖,让他途中能舒坦些。
"我也会困会累啊,你怎么不问问我?而且我是女子,比他更弱啊。"从小把他伺候大,连句体恤话都没有。要不是遇到宣礼,小祖宗八成下辈子都不会照顾人。
"你不是老…年长嘛,照顾我是应该的。"好险好险,差点戳到静双痛处了。
……刚刚是不是漏听了什么很重要的话?静双眯起眼睛盯着莫攸宁,表示着自己的愤怒。
"两位别吵了,"莫攸宁做得明显,宣礼自然是看出来他刻意讨好。可要适应,却可能还需要些时日。“前面就有个宅子,我们去里面歇歇吧。”
沿途宣礼许多店家宅邸,大都会进去送两本经文,换些许茶水。
若是可以,再跟宅内仆役讲讲佛经佛理,劝他们向善。
晨初时听闻此处有个大宅,家丁仆役过百余,宣礼自然打算进去看看。
现在他的话再莫攸宁听来比圣喻还厉害,立刻就乖乖噤声跟宣礼赶路。静双见有人能管住王爷,也乐得轻松凡事以宣礼为主。
好在才走几步就到了大宅,单从外面看就觉得气派恢宏,从围墙到正门都要数百步。
宣礼敲开侧门唤来家丁,道明来意,却听家丁说要去通传让他们在进屋稍后。
“奇怪,要我们等着作何?”姑且下山月余,这种赠经文之事也算是驾轻就熟,还是头一遭听到要前去通报家主的。
“别想太多,兴许他们家主是个信佛之人,想跟你谈谈佛经。”莫攸宁被招待惯了,根本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赶了三四个时辰路他早已困乏,只想找个地方歇歇,推搡着宣礼望宅内走。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前去通报的家丁回来,让他们去正堂见见他们老爷。
“我跟你们老爷素昧平生,他为何肯见我?”宣礼辗转多地也见过身份尊贵的人,拥有偌大宅邸还特地见个游僧,实在蹊跷。
“老爷说,他敬仰高僧佛法精深,特邀详谈。”
“你看,我就说是个信佛之人吧!”见宣礼犹豫不决,莫攸宁直接吩咐家丁前面带路,还抽空取笑他,“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那是,善农夫怎么能挡住恩将仇报的蛇。”
费尽心思讨得原谅,现在又拿出来旧事重提生怕宣礼忘记,果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静双实在懒得在管莫攸宁,转向宣礼宽慰,“别想太多,可能这家主人真就是个信佛的。”
说话间就到了宅邸正堂,家丁通报过后径自离开。
空荡荡的堂内只有两个男子,一个大腹便便端坐上桌红木椅中应该就是所谓的老爷,视线在他们三个身上扫视一圈直直盯住莫攸宁打量。
另一个立在旁边弯腰俯在那个老爷耳畔说着些什么,听得老爷连连点头。从他面相看来,生得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目。
“三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快请坐。”说话同时那老爷还起身走过来,表情举动带着明显的谄媚,“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上好的酒席,就等各位前去享用。”
“施主好意小僧心领了,”宣礼并未依言坐下,而是有些警惕得望着他,“但我是佛门中人,酒席还是免了吧。”
“是啊,而且我们互相不相识,怎么能平白收你恩惠。”什么狗屁信佛,静双觉得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才相信那种鬼话,看那老爷一系列举动,分明是冲着莫攸宁来的。
苍天,他只是陪王爷离家出走,怎么净遇上些麻烦事。要继续下去,怕是该有杀身之祸了。
……等等,刚才那句就当没想过,不用再帮她验证百试百灵的乌鸦嘴了!
“那简单,我让他们把酒席换成斋饭。”说着胖老爷摆摆手,那个贼眉鼠眼的男子领命退下。
“容我介绍下,我姓田,叫田厚忠之前就听说有高僧在附近,所以想请你们小住几天。”
“为何要住?”从刚进来见到正堂摆设,莫攸宁猜到家主肯定是个庸俗之人,净喜欢些珠光宝气的东西。怕平日里诗文都懒得看,更何况经文,“我们还要赶路,怕是辜负盛情了。”
“那吃顿饭总可以吧,我已经吩咐下人准备好了。”根本没给他们拒绝的余地,田厚忠直接做了个请的姿势,硬逼他们走去侧堂。
侧堂倒真有桌斋饭,大概是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就惹人垂涎三尺。
从刚才他们对话中,莫攸宁多少猜到面前八成是个鸿门宴。可人在屋檐下只得屈服,只后悔为何当初偏偏要让宣礼进来。“你说,饭菜里有毒吗?”
“要是饭菜有毒,他肯定不会找这么多人把守。”再说他如果要伤他们,早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
不同于空荡荡的正厅,这个侧堂里外都围满了家丁,算了算还真有百十来人。等他们踏进来,又多了□□个人堵住出口,彻底把他们困在里面。
“吃饭,先吃饭。”田厚忠并未落座,只是站在旁边,有些谦卑的招呼着。“有什么事,等吃饱再慢慢谈。”
他们有意问个明白,田厚忠却只顾照顾三人吃饭。左右他们腹中饥饿,干脆先填饱肚子。可被那么多人围着进食,再美味的饭菜到口中也味同嚼蜡。
终于是艰难的用完饭菜,莫攸宁放下筷子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已经完全罔顾什么礼仪修养质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岂敢,我只是想请你在我府中小住上几日。”田厚忠姿态依旧谦恭,甚至撩起向他双膝跪下,“只要王爷答应,草民必定好好款待王爷。”
刹那间侧堂余下家丁也跟着行礼,黑压压跪倒一片,山呼王爷千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们居然识破了莫攸宁的身份。
静双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来,柳眉紧蹙着望着跪倒在地的田厚忠问,“你怎么知道他是王爷,乱叫的罪名担待得起吗?”
“我既然能跪,肯定就确定了。”田厚忠谄媚得愈发明显,指望着要是莫攸宁高兴能给他赏赐些什么,“我府上有人到过京城,在巡游中目睹过王爷身姿。”
……原来适才贼眉鼠眼的汉子跟他说了这个,难怪从进来开始田厚忠目光一直在莫攸宁身上打转。
“你知道我身份,还派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想做什么?”莫攸宁别的本事大概没有,作威作福倒极其擅长,举手投足登时就来了威严。
“不敢,只是小的接到王府悬赏令,要好生照顾王爷等他们来接应。”要是真能跟王爷攀上什么关系,日后必定升官发财平步青云,光是想想田厚忠都能从梦中笑醒。
王府悬赏令送到这里来?既然他们知道莫攸宁经过何处,为什么不亲自来抓?
宣礼只觉得更蹊跷,但如今形势显然无暇让他细细琢磨,怎么离开此处才是关键。
“好生照顾,我看是软禁把!”对方知道莫攸宁身份肯定不会轻举妄动,知道这点静双有了底气,斥责道,“你可知违逆王爷该当何罪,识相的快放我们走!”
“其他事王爷尽管吩咐,只有这件事恕难从命。”田宅家丁仍里里外外堵的严实,根本没给他们逃跑的余地。
“如果,我们执意要走呢?”笑话,他原本溜出来游山玩水纵情河山,如今又遇到宣礼,还正跟他闹别扭。这个节骨眼上,莫攸宁怎么可能被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