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韶一看之下,便挥袖将湖水恢复了原状,“罢了……”
转想那鱼妖道,“你兴起地动,连累无辜,此番却是罪孽深重,可此事原本错不在你,你只剩一缕妖魂,过往便不要再追究。山人这便送你回去吧。”
说罢,口中诵咒,只见那妖身原本影影绰绰的透明,渐渐变回了实体,体型也在急遽缩小,最终变成了巴掌大小的小鱼,不复原本凶恶模样。云韶顷身一托,在空中那缕冤魂终于随风而逝。
“师父,那魂……”昭元目送那烟尘散去。
“所有魂魄,最后都回汇入忘川,犹如佰川纳海。它是去轮回了。”云韶轻轻道。
回村之后。地动自然已经平息。云韶同云归留下些低阶弟子,帮助村民重建村落,又告诫了几句,不顾村民热情的挽留,当夜便离开了那村。
星夜低垂,云海缥缈,夜晚的寒风沾湿了衣袍,胸口一物将衣物坠下来,昭元一模,才想起那是云韶丢的玉佩。
昭元忙摸出来递给云韶。“师父?”
云韶身形一顿,长指伸出,在空中颤了颤才接过。隔着云雾重重,昭元分明看到,那一瞬间云韶眼中闪过的,是怅然和些许留恋。
此刻,昭元将那玉佩窝在手心,那玉触手温润滑腻。上回来来去去地匆忙,此刻才有机会详细地端详这块玉佩。
明黄的勾丝,云纹青玉卧鹿佩。
玉佩的背面并不光华,摸着像是有字。昭元翻过来,上面刻着一行阴文:皇渝宣至三十年冬十月修内司玉作所虔制。
第38章 长夜梦回
“昭如。”荆清风寻了许久,才闻到空气中一股幽幽的酒香,顺着酒气走过去,果然看到不远处,昭如倚着一棵青松,慵慵懒懒。许是山顶风大,此刻昭如长发微乱,有碎发随风飘拂,有些失意的样子。
“怎么躲在这里独吞……”
仰头又喝下一口酒,荆清风走近了,才看清昭如,眼角竟还有些微红,不知是酒气使然亦或是别的原因,全然不同于白日那样清丽大方的样子。荆清风这才将话尾生生咽了回去。
山顶风声呜咽,星夜低垂,温和的朗月下,整片星海都粲然清晰,柔光洒满这片无人之地。
“我找了你很久,以为你又跑了。”半晌,荆清风低头道。
这样的角度,看不清昭如的神情,只能看到两片长睫如同小扇一般,挠得人心里痒痒的。
嗓子被热辣辣的白酒浸过,声音有些沙哑,昭如微微偏头,有些惊讶,“原来你也知道,我在偷偷地甩掉你啊。我以为你每次都察觉不到呢……”
荆清风苦笑,“我也不至于单纯至此,别人烦我,我还是感觉地到的。”
“那你怎么还一路跟着?”
“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上路我不放心啊。”荆清风一脸无奈。
昭如轻轻哼了一下,倒是没有说话,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嘲讽,又灌下一口酒。
“别喝了,回去吧。”荆清风见昭如醉颜酡红,忍不住从她手中夺下那坛酒。
许是微醺后反应较慢,昭如猝不及防,竟当真被劈手夺过,再回身的时候,只听一声哗啦脆响,酒坛已经被扔下山了。
“你!”昭如微韫,却在同对方沉静的对视中慢慢没了火气。
昭如一生中遇到的人很多,却头一回见到这样奇怪的人。有时干净地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潭,有时又像云雾一般笼罩着,捉摸不透,然而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确实是这人无微不至的关心。
哪怕数遍天下人,或许都没有他俩这样奇怪的相处方式了。毕竟,不会有人当真因为报恩,就傻傻地跟着不知底细的人走了大半年。不知归处,不问去所。
昭如想,可能那人的身影已经不知不觉中在心中淡了,尽管此刻想起仍是揪心,却不如当日下山时那般刻骨难舍。
过了许久,荆清风才低声道,“不知你是为了何人何事,才如此伤怀。我却是……实在有些嫉妒。陪你走了半个寒暑,却仍是无法靠近你的心中。甚至时至今日,我对你仍是一无所知,能记住的仅仅只有你的名字。”
昭如微愣,过了许久才明白荆清风话中的意思。
“我曾为一人下山,如今半年已过,想必已是回期,多谢你送我一路……我很开心。今日之后——”
话还未尽,却被快速地打断,“好,保重。”荆清风干脆道,仿佛刚刚那句似是而非的、表露心仪的话并非出自他口。这样说着,眼睛却盯着别处。
昭如从袋中取出一颗丹,摊开掌心送到他面前,“这是那日之药,关键时刻能保命,也算得是我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荆清风摇摇头,将昭如的手指拢回去,“不必了,用不到了。”
昭如无奈,然而看荆清风此刻面上温和却不容拒绝的表情,便知再劝不动了,只好收回手,转身下了山。
下了山掣到了无人处掣出飞剑,昭如脚步一滞,忽然想起荆清风最后一句话,顿时心中一震,察觉到了几分不妥!
瞬移到了山顶,只见原本还空无一人的原地,竟还多了十余人,身着黑衣,悉数蒙面,正将荆清风围在正中。而荆清风奋力抵挡,奈何人数众多,每次想要向一旁冲出,都会被数人联手挡了回来!
而此时,昭如分出几道剑光,凌厉的刺入其中几人身前的地上。这下场内一阵寂静,所有人都被昭如的出手镇住了,下意识地都盯着那几道剑光发愣。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昭如是何时站在他们背后的!
“妖……妖术啊!”其中一人惊恐道。
昭如再凝一剑,钉在那人脚前,“滚!”
所有仍在观望之人这才确定,这凌厉的剑光果然是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发出的,而且凭空而发,无从预防,若不是她无意伤人,怕是自己多少人都不够她杀的。这不是妖术还是什么!
为首之人面色阴沉,盯着那缕剑光慢慢消散,这才下令道,“走!”
师门告诫,不得对凡人动手,此刻已是犯了禁忌。昭如冷冷盯着他们,不再阻拦任他们消失,这才急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荆清风。
“感觉如何?”昭如连点几下,为对方止住血。
荆清风死里逃生,倒是笑得毫不在意,“你果然非寻常女子。”
昭如没好气道,“你果然也非寻常武林中人。”
第39章 沉思之间
影移风动,天舫上下笼罩在静静的月色之中。云韶临风而立,轻露沾衣。
不多时,昭元拾级而上,正要行礼,抬眼却看见了暌违多日的师兄昭其,不免愣了愣。
尽管是同门师兄弟,但云韶很少同时传授师兄弟二人。一是因为二人修为进度不同,实在难以同时看顾,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二人互相看不顺眼。昭元猜,云韶应是有何事同他二人嘱咐。
果然云韶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为师近日便会下山一趟……归期不定,故临行前召你二人前来。”
“敢问师父前往何处,可需徒儿陪同?”昭其问。
云韶摇摇头,“是私事,不必。”
昭其倒也不多问,淡淡应了声是。昭元心中倒是略有疑惑:师父这样的方外之人,又会有何私事?更何况,怎样麻烦的事,竟让他说归期不定。
自家师傅,当真是越发琢磨不透了。胸口那片玉还放在那处,温润地熨帖着,沉甸甸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云韶展开结界,一人提剑同师兄弟二人对峙。姿态超然,虽并不如何主动攻击,却往往在关键时刻出手,便能逼得二人回剑防御。
昭元二人放手施为,最后却悉数被云韶击败,若仅仅是如此,二人心中怕还有些不甘。然而落地之后,云韶却精准地指出二人招式之间的漏洞,以及如何弥补,却是让二人不得不信服。
云韶扫过一眼漫不经心的昭如,低声同昭其嘱咐道,“我走之后,你负责看顾仙府上下,若有事可去向你云归师伯求助,重大之事切不可妄作主意。你向来稳重,为师放心。”
昭其垂首称是。
云韶又道,“为师曾说过,修行固然应有衡心,当脚踏实地不可操之过急,但道心修行亦是重要。你虽修行勤勉,但进境稍慢,原因便是在此。为师走后,你不妨多出去与同门切磋交流,莫要再一味闭关。长此以往,不仅毫无进益,反倒执念过甚,有走火入魔之相。”
“天道二字,自古修道者有几人能参透?不必强求,清静无为便可。”最后几字声音稍重。
昭其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恭敬点头道,“徒儿记下了。”
云韶眼中莫名神色一闪而过,在大徒弟的面上梭巡一回,“罢了,你心中有结,只能自解。为师帮你不得。可惜……”
最后半句,却被咽回了喉中。
镜台上月光如银,昭其已经走了很久。云韶回头,发现小徒弟昭元一直立在原处,注视着自己,不禁错愕,“你还有事?”
云韶看到小徒弟缓步逼近,慢慢地从怀中取出一物。明黄的丝穂,光泽明润,云韶表情一滞。
“师父似是落下一物。”张开掌心,让玉佩在月色下更为清晰。
云韶眉心微皱,有些迟疑。这云纹鹿珮他暗地里寻了几日,没想到竟在昭元手中。在愣怔中,昭元走近,颀长的身影在月色下拉出一道暗影,拖过云韶的手,将那玉佩放了进去,又将云韶五指合拢。
云韶收回那玉佩,对上小徒弟略带探寻的眼光,平静道,“想问什么?”
“高古羊脂白玉乃是贡品,区区小拇指大小的一截便已价值千金。徒儿虽已在天舫十数载,到底曾是官家子弟,不会连这样的眼力都没有。”昭元闭目,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师父为何能有这样的玉佩?”
每吐出一字,便逾觉距离真~相愈近。昭元不觉扼紧双拳,屏息等待云韶的答案。
“为师祖上曾是富商,曾蒙见圣颜,得赐此玉。自此历代相传,随身佩戴。”
云韶微微仰头看着昭元,面色平静。
“是吗?”昭元低低应了声。不知是在问云韶还是在自言自语。
云韶不欲多言,转身离开镜台,“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身后传来昭元淡淡的一声质问,让云韶身形一滞,“富商之后,为何玉佩之上能阴文镌刻‘皇渝’二字。若是当真平民敢用此二字,便是犯上逾矩,少则流放,多则满门抄斩。师父,你欲盖弥彰了。”
云韶慢慢回身,眼帘微窄,闪烁着慑人的神光,“你看到了。”并非问句,而是肯定。
山风卷起青年的衣摆,昭元不闪不避的同云韶对视,“贴身多年从不示人的玉佩,肩上刻骨狰狞的疤痕,师父,越是接近你,了解的越多,我越是迷茫。你对我了解的一清二楚,而徒儿却对你一无所知。这样的感觉让我很惶恐,像是抓不住你似的。”
“昭元,你逾矩了。”云韶面无表情地提醒道,退后一步拉开二人距离。
平日里小徒弟都是恭谨地立在一旁,从未敢这样直接而咄咄逼人地上前逼问。这回不慎遗落的玉珮,就像是一把钥匙,将他那平静的表面完全打破,露出了锋芒毕露的一面。
于他而言,见到那行字就像见到了冰山一角,让他有了得以揭开未知的依据,因此,小徒弟紧紧攥在手心,不肯放过。这是一场较量,谁坚持的最久,谁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仿佛仅仅凭借这些,便能找到自己的弱点似得。
——诚然,的确是。
“师父,你在隐瞒什么?又在独自负担什么,为何不能同徒儿说,莫非十余年师徒相得,都不足以信任吗。”阴影拉近,云韶精致的眉眼沉静的仿佛静止,一瞬间让他觉得疏离至极。
这已是逼问。
任何人不可能没有过去,入了天舫之后的云韶随性洒脱,淡然温和,而他之前的所做作为,如今回想起来,却是一片空白。昭元惊然发现,他似乎并未听任何人提起云韶的过去。
这样难以捉摸的感觉实在让人心中暴躁。他对云韶的了解,与师父对他的了解完全不对等。自从云崖一别之后,这样的感觉其实并不少。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是无法再进一步靠近。
看似温和近人的一个人,实际上将周围所有人都隔离在外。他再依恋师父,可只要云韶不愿,就再难得知他的所思所想。
同样的地点,当日镜台之上蜻蜓点水一般的亲近走马灯似的晃过眼前。昭元只恨自己太晚明白自己的心意,当时他迷茫、惶恐、无措、困惑,不明白为何对敬之畏之的云韶产生了这样不堪的心意,在潜移默化那样长的时间内都未曾察觉,看着云韶的脸,一时之间竟只知转身而逃。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便能整理清自己的情绪,到时请罪也罢,犯上也罢,总该让云韶明了自己的心意。
可云韶并没有给他时间,先是见到自己使用雷霆驱灵给予的严厉惩戒,再是今日的叮嘱,不得不让他想,云韶是否是太过厌恶这样的自己,是以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便早早远离了呢。
亦或更甚,以云韶这样善解人意的性子,定是不忍伤害别人,索性自己避了去,免得两厢难堪……以昭元对自家师父的了解,还是后者的可能多一些。
一念及此,虽是面上未曾表现出分毫,但内里已经拧成一片,呼吸不畅。仿佛有人勒紧了他的脖颈,而绳子的另一端,便系在云韶手中,只要他微微用力,便能置他于死地。
云韶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你莫要胡思乱想了。你既是这般好奇,等为师回来,便告诉你。”
昭元憋了许久的一口气骤然一松。不过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已有了这样举足轻重的力量。云韶永远知道,如何让他喜,如何让他悲。并非言语如何机巧,而是言语的主人,在点滴时光的浸 润下,早已有了不轻的分量。
云韶像过去一般,轻轻抬手摩挲了一把小徒弟的发顶,“好了,走罢。”
昭元享受地微眯双眼,不觉半抱着云韶的一边手臂,“师父,就算你此刻要劈死我,我还是喜欢你。”
云韶微愣,“说什么傻话。”
“当真!不论喜怒哀乐,境遇如何,徒儿只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待在一处,再难移目第二人。”
云韶长眉一敛,朗声笑道,“知道了。”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啊,说出的话也透着这般天真。尚不知情滋味的年纪,便轻言许诺。想必是多年同自己在天舫修炼,不近外人,在知晓喜欢的是男子而非女子时,第一反应便是以为喜欢自己。
像是小孩子上街,见到了香甜的麻糖,每日喜欢的舍不得吃,便想着一定要吃一辈子,可那算是当真的喜爱么?
算了,云韶看着昭元一脸赤诚,倒是不忍再打断。时间久了,自然便会明白。
昭元见云韶和颜悦色一如往日,月下眉眼柔和,不禁心中有些蠢动,又凑近了些,却被云韶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
“回府吧。”
昭元留在原地,这才反应过来,一番心意竟是这样被轻易的无视了,便不甘道,“师父莫不是不信!时日久了自会证明!”
这话倒是同他刚刚所想不谋而合,云韶苦笑,只留下一个背影。
这是二人之间,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他们都以为还有无数的日月可以明白,可之后旦夕巨变,师徒二人谁都未想到,时间再也未给二人证明的机会。
昭元也未曾想到,云韶当日言称悉数告知的承诺,都是一纸空谈。
第40章 旧岁旧岁
对着云韶,昭元有太多的迫切和求而不得,可当他第二日清晨去敲开云韶的门时,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云韶早已身在千里之外。
云南有山,名坐忘。拔地而起,奇峰高绝,山上奇花异草,飞禽走兽一应俱全。名山有名寺,寺内主持燃灯已是得道多年。
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晓坐忘山上有得道高人,不同于以往的世外之人,只一心避世修行。这位燃灯大师不但佛法精通,且心怀济世之心。其在此地数十载,未曾有妖魔邪祟滋扰作孽,盖是因此。
曾有身怀六甲之女子上山礼佛,行到途中忽而腹中绞痛,竟是临近生产之兆。佛门清净,寺中诸人不愿产妇血污糟践这佛门之地,不许那妇人入庙,最终是燃灯出面接纳,终保得母子二人平安。
寺中僧侣对此颇有微词,而燃灯亦是不曾多加申辩,只淡淡一句便使得诸人愧疚难当,“修佛法以济人。自然是先济人,再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