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再过二十年,想必云韶仍旧将他当做当年那个唯唯诺诺跟在他身后的小徒弟,只要他愿意回头给一个微笑,便能得到小徒弟全部的崇拜与尊敬。他还是师,他是徒。
可现在,已经远远不够了。人就是这样贪婪,只要得到一点,便想要得到更多,想要全部。想要这人眼里心里都只剩下自己,连看一眼别人都不许。云韶以为他不过是濡慕之情作祟,可昭元自己太清楚了。这天底下没有哪一份徒弟对师父的濡慕之情,会带来这样近乎病态而压抑的占有欲,会……变成每夜每夜梦中的春1色1旖1旎,抵死缠1绵。
青鸟像是玩累了,清鸣一声,收拢翅膀落到昭元膝上。这一声鸟鸣拉回了昭元的思绪,阿青略带困惑地看着对面的青年,在它的注视下缓缓扯出了一抹微笑。
没关系,日子还长,何必急躁。师父的反应,其实已经比预想中好太多。昭元腾身飞到云韶的命灯之前,隔着结界轻轻触了触明亮的火焰,目光中带了三分温柔缱绻。
不管你去了哪里,我守着你的命灯,自可放心。
现在的我,尽管急切地向外界展示着力量,企图证明着自己不愧师门,却还是太过弱小了。只要再等等我,给我一点时间,我早晚会追上……
修仙界强者为尊,到时谁敢说不?
第48章 不速之客
星月低垂,天舫结界之外华光一闪,现出了一人身形,似乎背上还负着一人,影影绰绰地瞧不清。
“谁?”值守弟子警觉上前一看,才发现竟是许久未归的昭如。
“师叔?”那弟子连忙行礼,又看向昭如背上那男子,“师叔这是?”
昭如着了一身白衣,紧束的腰封更显得身形瘦削,挺直的脊梁像是承受不住背上的重量一般微微弯着。额前佩戴多年的青玉已经解下,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映着月光,竟是少了几分柔和,多了些许漠然,闻言只是冷冷抬眼,并不回答。
那弟子原本也是认识昭如的,眼下虽有些迟疑于对方一改平常的态度,却仍不忘恪尽职守,“师叔莫非忘了,天舫禁令,除非拜师弟子,外人不得入内。”
一界有一界的规矩,凡人便是凡人,怎能入修仙界!这并非是修仙者高人一等,自觉高于凡人而设界将两者分开,实在是因为二界互有秩序、力量悬殊,若是没有缘由而扰乱另一界,必有果报。
因此,除却妖魔作祟需要修仙者庇佑之外,人间少见修仙者踪迹,即便是需要下山,修仙者也须得隐匿踪迹不得与凡人交往过密。修仙各派更是设下结界,严令禁止凡人无故入内,更禁门下弟子引外人入门。
更可况……那人虽面色平静,却早已没了呼吸,严格来说已不能算是个人。昭如师叔久未回山,这次回天舫,却像是魔怔了一般。
“好。”昭如停顿片刻,竟答应了下来。她低下头,青丝被山风吹拂,盖过脸庞,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那弟子终于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正欲说什么,却见自己双脚一沉,脚下一阵阵寒气涌上,竟已是被凝固住了。他张口欲大声呼叫,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
是最为基础的冰凝术,以玄冰封住人体无感,唯有术法得解方能脱困,否则将会永远无知无觉,直到寿命的终结。
旁边一人惊觉此地有异,连忙飞身赶来,恰巧看到一点光华消失在昭如指尖,而自己同门已经被施术冻结在原地,一惊之下,便迅速向着夜空掐了一道求援信号,,金色的警示划破漆黑夜空,明亮而刺眼。
昭如掣出长剑,面上一丝表情都无。从她决定回天舫的那一刻起,便知这条路不能回头,她已经一刻都不能等。
面前已经集结了十数个弟子,都是她曾见过,甚至曾亲自指点过的,可现在她却不得不越过他们去,只要见到师父……昭如扼紧长剑,扶了一把背上的男子,不再犹豫。
小辈弟子不足为惧,昭如背着荆清风拾级而上,一路遇到的小辈几乎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被昭如冻结在原地。昭如深吸一口气,登上最后一级台阶,面上的轻松之色尚未散去,待看清面前立着的人时,心中一沉。
“师兄。”昭如苦笑一声。如今再见此人,竟是一片平静,当初为他一举一动而喜悲的心境似乎已经淡忘地了无踪迹。
果然,无论动作多块,都逃不开昭其的感知。昭其立在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冷然中带着三分不解,“放下那人,随我去请罪,现在还来得及——为了个蝼蚁一般的凡人,你疯了?”
昭如低低地笑出声,声音中带着沙哑和苦涩,如砂纸打磨过一般粗粝,“师兄,若还记得些当初一同历练修行的情分,求你让路,我已不能再等了。”
昭其冷然,“我大概能猜到你要做什么。不可能。我不能明知故犯。更可况,云华师伯尚在闭关之中,怎能轻扰!”
果然如此吗……昭如抬起头,目光沉静若水,“若非师兄要如此,那我亦无话可说。”
既不肯相让,亦不肯相帮。便只能兵刃相见了。从未想过,时隔多日再见,你我二人竟有一天能有拔剑相向的局面。昭如心中喟叹,抢先攻上前。几年前同门大比中昭如仅是险险取胜,与昭其对上实在是她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昭如不欲同他纠缠,昭其却早已洞悉她的意图,即便一时被甩脱,仍能迅速追上。再拖延下去想必会有更多人来。
昭如在对方的目光惊讶中,终于横下心来出手狠辣——反正都已触犯门规,索性不差这点。生死何妨,修仙又算甚!感受着全身因为灵力滚沸而带来的力量攀升,昭如在悲哀中又有了几分报复的快意。
后山禁地内,昭元似有所感,从沉定中惊醒,守山之灵在他面前发出刺耳的尖鸣,光团上下闪烁,扰的人不得安宁。
守山之灵同天舫息息相关,向来感知敏锐,示警绝非空穴来风,莫非是天舫出了事?昭元皱眉,伸手将山灵接过,闭目感知,片刻之后他惊然睁眼,顾不得交代,急急出了禁地。
“住手!”
昭元一路瞬闪,刚赶到便看到昭如一剑穿透昭其右肩将其重伤。
“昭如?!”昭元也顾不得平日隔阂,下意识飞身上前接住已是半昏迷的师兄,不可置信抬头道,“你怎么?”
“咣当”一声,昭如像是被这一吼喊回了心神,手指一哆嗦长剑便直直跌落在石阶上,一双杏目瞪着昭其那已被鲜血染红的伤口,清泪便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
一路手下留情,一路小心,她终于还是伤了同门。
昭如后退一步,扶紧后背上荆清风的尸体,像是寻求最后的支柱一般,指尖抖得几乎抓不住。昭元迅速为昭其止血,平放在原地,站起身来想要靠近她,对方却避如蛇蝎,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浑身紧绷。
昭如直视着他清亮的双眼,涩声道,“连你,也要挡我?”
昭元感受到对方迅速流逝的灵力,“我虽不知你为何如此、又发生了何事……你去吧,此地有我,再没人能阻你。”
昭如深深看了他一眼,顾不得许多,终于道了一声,“多……谢。”
师父……
昭如一路急行,终于到了自家山下。望着巍峨青山,青松翠竹,泪眼模糊。这座山的结界碰到了她身上,一如既往地为她敞开了大门,只是,恐怕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师父……”昭如双膝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重咚声,双手解下放在荆清风身上的青玉,高高举起,向着山顶稽首。“弟子昭如,有事相求!”
第49章 逐出昭如
昭元目送师姐离开,又俯身探了探昭其的气息,方一起身,身后传来一声剑气破空的锐鸣,昭元忙向旁一旋身,剑气险险将他半幅袖子割破。昭元一看,竟是前几日刚见过的昭业。
昭业看了看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昭其,怒道,“早知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些日子连伤同门,如今竟连一师所出的师兄都能伤!天舫留你何用。”
昭元强敛怒气,扬脸冷冷道,“背后伤人,你又算什么东西。”
刚刚若非他反应及时,削的便是他脑袋了。
“同你这种忘恩负义之徒,何必讲道义。我们几人便罢了,昭其可是你亲师兄,就算平日有些恩怨,又何至于下这么狠的手!”
昭元半是心悬上了山的昭如,半是不愿见到眼前人的嘴脸,冷道,“师兄非我所伤。”
其实昭业赶来时确实只看到了已经昏迷的昭其,至于昭元是否伤人,并未亲眼所见,也不能就此断定是他伤人。但前些日子的一剑之仇尚未报,此刻他心中正满心怨怒,无处发泄,正好撞见这等良机,又怎能放过!
更可况,上回几人虽然几人联手都奈何不了这小子,但明显这人越阶使用禁咒也受了些暗伤,并未鼎盛时期。自己受伤之后,曾央求着师父私下刻了一道雷霆驱灵符,若是真能用上,保证这个碍眼的杂碎立刻灰飞烟灭!
如今云韶师叔下山,他最后的依仗都没了,还猖狂什么?!
昭元虽修为出众,但性子高傲偏激,只要再激他两句,他定然不屑辩驳,到时他们二人打起来,他为求自保,即便是用上禁咒,也未必不可……若是昭元当真死了,天舫再行追究,一则自己有师父庇护,二则想来师门不会因为一个死人而过分追究前途光明的自己。
此仇不报,实在意气难平!
昭业一边想着,一边探到了系在腰间的储物袋,讥讽道,“师叔一生光风霁月,没成想最大的败笔便是收了你这个败类。门下相斗,颜面丢尽,真是可惜啊!”
昭元原本不欲同这人纠缠,但昭业上来便提及云韶,简直是触了他的逆鳞。任凭昭业如何嘲讽,都只是辱及他个人,但他万万不能容忍昭业这般放肆!
“你竟敢侮辱师父。”昭元怒极反笑,宵练剑感受到主人的怒意,发出一道锐鸣,锵然出鞘!
眼前忽然黑影一闪,一声沉稳声音道,“都给我住手!”大师兄昭正率众弟子姗姗来处,昭正恰恰落在二人中间,一手将宵练按回鞘中,另一手则按在昭业手上。昭业虽眼神平静,但昭业同他双眼一触,便心中一震,像是所有心思都被这位低调的大师兄洞察了一般,一时也是不敢妄动。
昭正到底是首席弟子,掌门候选,二人纷纷住了手。昭正环顾一周,一向带着笑意的脸上也严肃起来,对昭元道,“昭其是你所伤?”
昭元摇头,“不是。”
昭正立刻明了,“是昭如吧?”
昭元垂眸不语,心中担忧更甚。
一旁的昭业见两人言语,上前有些期期艾艾,“师兄,昭元他……”
昭正抬手制止他,“这事不重要,容后再议。如今昭如犯门规带外人上山,打搅师叔闭关,须得将她拿下,不能再容她胡闹了,当我天舫是客栈不成?”
昭元原本垂首而立,但听到昭正这句话,再次挡在诸人身前,坚定道,“师兄,恕我冒犯。昭如向来克己守礼,若非逼不得已绝不会如此,我既然应了她,那么在她见到云归师叔之前,我便不能允许任何一人越过我去。”
在场的二代弟子,同昭元结怨的并不在少数,听到这等近乎猖狂的话,先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若不是昭正站在正前,想必都已经出手教训昭元了。
昭正却知,这人不过是偏执罢了,没有半分瞧不起自己等人之意,只得无奈道,“你原本擅离职守便已该受罚,何必再受昭如牵连?让开吧,不然我都无法保全你。”
这些道理,他又怎会不懂,可是他若是让了一步,今晚昭如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功亏一篑,她已是走投无路,他不能让。昭元摇头。半空中却听闻一道温和男声,似近还远,“外边的人都散了吧。昭如,上来。”
是已经闭关良久是云归,果然还是被唯一的弟子的哀求所惊动了。紧张的气氛被这句平淡的吩咐冲散,昭正深深看了一眼昭元,挥袖道,“诸位值守弟子回到值守之处,其余弟子各回各府,今夜不得结伴游荡,不得打探,散了吧。”
昭元也松了口气,施了传送阵将昭其送回镜台。他再厌恶这个师兄,到底不可能眼见着他死。
这一夜,不知道多少人心绪难平。
翌日清晨,昭元循着青鸟声声催促,一路到了演武场,那里除却昭如,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碧空如洗,山间清风仍带着湿意,昭如背上的尸体已经僵硬,但昭元看得出,那人生前定然是个风流人物……不然,又怎能惹得昭如如此下?2 ?br /> 昭元见她背得竟有些吃力,上前扶了她一把,一触到小臂,昭元惊然收手,动容道,“你……”
昭如反倒不在意地笑笑,“废了便废了罢,从此在江湖中快意恩仇,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昭元不甘道,“值得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昭如眼中苦涩一闪而过,“他叫荆清风,凡间江湖上折梅山庄的人。那天他刻意装成重伤,欲借此刺探追魂阁,却误被我所救,他便以为我是追魂阁一位楼主,一路跟着我……我原是不耐,奈何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后来……直到在断崖上我二人被偷袭,我才察觉他并非普通人。他亦是知晓这一路跟错了人,却因我而萌生了退隐之意,我们原本约好待他交代好一切,便在初遇之地相见。可我迟了三天才觉不对,去的时候为时已晚。
彼时我才知折梅山庄实在是腌臜之地,像是有些修仙的渊源,竟炼制药人,我赶到的时候,他的魂魄已然残缺不全,余温尚在,只得以我随身青玉贮魂,上山求师父……纵然不能回转人间,至少能让他完完全全入了轮回也好。若我不曾救他,不曾干预凡人的命数,他想必能长命百岁,是我太过苛求了。”
昭元听了长叹一声,“糊涂……”
昭如早就脱下天舫弟子的青衫,一身素服更显清丽,她扬了扬唇角,倔强道,“大道无情,我入门追寻二十余载,一无所得。此番再入红尘未尝不是新生,你能帮我,我很感激。此刻只有你一人来送我,我更不会忘记,保重吧,以后不用再见了。”
到此,昭如脸上干干净净,一丝泪光都无,像是所有的软弱都在昨夜流失殆尽,此刻只剩一道骄傲的躯壳。昭元心中微涩,终于点头道,“师姐,保重。”
昭元同她打闹得久了,从来都是直呼姓名,只有这一回,他郑而重之地道了一声师姐,然而这大概是此生最后一声了。
昭如拢了拢身上温度散尽的人,下了天舫长阶。二十余年前入天舫时是如何欢喜雀跃,此刻便有多怅然失落,可她再也没有回头。
昭元负剑立在最高处,看着昭如的背影一步步没长阶淹没,忽然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来似得,“对了,我曾在帝都远远见过师叔的背影。他未着道袍,神情凝重,连我都未曾感知到,不知是遇到了何事,你不妨……”
余音已经消失,长阶下再不见人影。
昭元这才想起云韶临走前夜,确实神情非同寻常。至于帝都,不知为何原因,师父向来敬而远之,不愿同那有任何牵扯,此番主动现身帝都,定不是小事。昭元一念及此,心中莫名多了几分仓皇,忙回到天舫后山。
重重禁制之后,命灯之海依旧明亮耀目,昭元一眼便看到了云韶的命灯,顿时瞳孔皱缩,额上冷汗簌簌而下——那火苗已如同浪中小舟,摇曳不已,几乎要散了。
第50章 再见故人
云韶勉力抬脸,果然面前站着多年不见的秦初君,也不知是心虚或是不屑,目光接触的一瞬秦初君挪开了眼,掌心一收,殿内铺陈一地的仙晶瞬间碎成齑粉。
真是好大手笔,仅仅这一阵法所耗仙晶,便能供给整个天舫上下半年开销,却全用在他一人身上,实在是荣幸之至。云韶低声咳了一声,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一路流淌到地板上。
缘何当年秦初忽然翻脸,不顾多年交情暗算自己。
缘何星象为人隐藏,自己看不出端倪。
如今见到昔日挚友,心中的疑惑终于解了半分。只有熟悉自己的人,才能隐瞒多日,在帝都局势大变之后让他毫无察觉。若非莽川告知,恐怕时至今日他仍蒙在鼓里。
在这里见到秦初,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难怪……当年在心灯界遭遇暗算,他早便是帝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