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向水牢深处继续走去。
道路湿滑,青石板上甚至已有了些青苔。
两旁的水牢之中,已经有几具尸体。
“我不能死……”沈若干涸的嘴唇喃喃道。
他努力地半睁开眼,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陈遇心中一沉,沈若脖子以下都泡在水中,双腿上的伤已然溃烂,全身没有一片好肉。
没想到再见,竟是这样一番景致。
他咬着牙劈开牢笼,小心翼翼地将他带了出来。
沈若伏在他的背上,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阴谋与猜忌。
第36章 子虚
36秦演一行人启程西去锦州,沿途必经广壑关。
顾子虚道:“广壑关其实也并非毕必经处,我们可北上而行,往剑关而入。”
说着眼神暧昧地扫过陈遇。
他偏过头去,这个人着实让他不舒服。
秦演道:“惧有伏,便往北去,你这样想,敌也这样想。全凭运气罢了。” 车厢默然,气氛压抑,连一向话多的楚煜棋也不敢多言。
车马达达向锦州行进,愈往前,山路愈益陡峭。一边是嵯峨绝壁,一边是万丈深渊。轱辘轧过路面带动石子翻飞,落入崖底,许久也听不到一声回音。
“咳咳……”陈遇忽然咳嗽了一声,车厢内的空气有了一丝异动。
旁人都将他望着,他尴尬道:“嗓子痒、嗓子痒……”
楚煜棋闻言,在背包口袋里掏了半天,“宜修兄,我有个药丸,治咳嗽特别好用,我给你找找啊。”
陈遇匆忙拦住他:“哎哎哎,不用了不用了。”
简知子将陈遇望了半天,忽然开口道:“听闻王爷有一把袖剑骨刺威力无穷,贫道不知可有幸亲眼见识一番。”
他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了这柄短剑。
玄铁刀鞘通体漆黑,鞘身纹有神兽图腾,神兽右眼嵌着一颗血色朱玉。沟壑纵横,深浅均匀,出自大师之手。鞘口处潦草有力地刻着两个小字:陈遇。
简知子拔出骨刺,寒光一闪,他的双眼也闪过一丝光芒。
“鸱吻。”简知子道,“我道王爷当刻睚眦才是。”
陈遇道:“易馗之道,我不大懂,此鞘是我得此剑后我父亲赠予我的。”
简知子笑道:“鸱吻乃是祥瑞之兽,消灾灭秽,逢凶化吉,平常百姓最为喜爱,常雕于房梁屋檐之上。而历来武将,偏爱睚眦,傲气冲天,志在四方,传说可使佩戴者威力大增。”
陈遇挑眉:“我不在乎刻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
“好!”他笑道,“王爷豪情,贫道佩服。煜棋,你与王爷年纪相仿,心性却是有相当大的差距。”
楚煜棋点点头:“宜修兄可厉害了。”
简知子将骨刺递还给他,“王爷可知此剑来历?”
陈遇看着他:“出自锋华谷匠人之手,可惜我取得此剑后,锋华谷就被歹人所害,灭了全门。”
他笑着点点头:“这段传说我倒是略知一二。”
马车机械的前行,天空阴翳欲雨的模样。
陈遇便让他说下去:“愿闻其详。”
“传闻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周山常年落雪,极为寒冷。高纵万仞,直上九天。九天之上,有玄铁,无坚不摧,威力震天。
锋华谷祖师云须臾乃是人间第一铁匠,听闻九天玄铁的存在,心向往之,历经千难万险,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腿一根手指,才取得这玄铁矿石。
而这玄铁矿石太过坚硬,冶炼极为困难,云须臾耗尽一生,才将这铁矿熔为铁水。在他之后,接连三代,锋华谷传人什么也不做,专心冶这一柄剑。
终于在第四代传人云谷手中,这柄剑问世了,此剑通灵,能与主人血脉相融,感知四周杀气,只需极小的内力催动,便可游走自如。发丝及锋而逝,凡铁近刃如泥。因其长约桡骨,得名骨刺。”
他轻笑一声,“当时,人们争夺骨刺,比今天的苏合可有过之而无不及。云谷先生爱剑如命,觉得凭这一把骨刺,锋华谷总算要一洗百年未出一剑的耻辱,成为天下第一谷。任凭任何人求剑,都统统回绝。
不过有一天,他突然想开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开的,他说要举办论剑大会,胜者可以得到这把骨刺。
在这之后,锋华谷似乎是受到了骨刺的诅咒,门中弟子相继身染怪疾,身形日渐消瘦,染疾者不出一月便殒命,死时骨瘦如柴,与活活饿死无异。云谷却不顾弟子反对,坚决要将骨刺送出去。
云谷信佛,这论剑大会便定在次年正月初九,斋天法会当日。
是日辰时,寺庙里的和尚在锋华谷举行斋天法会,九州各地有识之士皆聚于此,场面繁盛壮丽,有诗云:门外疏星淡月,坛中秉烛燃香。丹忱敬仰扣穹苍,凤荤蛮舆宝幢。恭迎四王帝释,祥云护绕斋场。天花瑞彩露堂堂,祈望诸天早降。
更为邪门的是,当天来参加论剑的江湖侠客之中,实力超群的几个人,也得了怪病,数日之内离奇暴毙。云谷恐此事影响到大会,便刻意隐瞒了消息流出。
论剑大会如期举行,各路英雄各出奇招,一位十三岁的玄衣少年力压群雄,技惊四座,击败了在座的各路豪杰,也因此一战成名。”
自己的光荣事迹从别人口中叙述出来,陈遇老脸微热。
“少年从云谷手中取走了骨刺。在这之后,锋华谷的诅咒仿佛解除了一般,再也没有人患病了。
可云谷先生却自此一蹶不振,每天魂不守舍,不知是在怀念骨刺还是什么,冶出的剑,也没了削铁如泥的气势。
终于有一日,据说是骨刺的剑灵记恨云谷的抛弃,回到锋华谷,将全谷上下七十一口,全部斩杀。”
陈遇扯了扯嘴角:“可不是我指使的。”
简知子道:“不过是轶闻,不必在意,哪有剑灵能从长安连夜飞回去杀人的。”
他的拇指摩挲着剑柄,骨刺跟了他这么多年,绝不是一柄死物,它性子温和平静,毫无戾气,绝不会像轶闻之中灭了锋华谷全门。
“当然是轶闻,不过这样的轶闻,还是少说为妙。”
简知子笑中有深意:“哦?王爷不高兴?”
“是他不高兴。”
陈遇指了指袖子里的骨刺。
他低头向骨刺作揖,语气七分戏谑:“多有冒犯了。”
陈遇垂眼,这气氛太让人不适,这简知子,分明就是在找茬。
他掀开车帘,跳了出去:“我去后面车上坐坐。”
顾子虚刚想出手,被秦演抓住手腕:“他跑不了。”
沈襄静静地合着双眼,卧在车厢内。
令陈遇没想到的是,沈若居然醒了。
这下可好,来这边是为了逃避前车的尴尬,没想到来这里更尴尬。
来都来了,再过去未免不太好,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车厢不如上一辆车宽敞,沈襄躺了一部分,沈若和陈遇只得并排坐在一起。
沈若的双腿缠满了布条,一身干净的灰布衣裳。安安静静地坐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双眼涣散,没有焦距。
还是那张与记忆中重叠的面容,只是再没了往日的神采。
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两架马车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山顶,就要开始往下走了。
陈遇靠着窗沿,在睡梦之中被袖中突如其来的嗡鸣惊醒。
他急忙拉开车帘。
远远地,一只金翅苍宇雕盘旋在苍穹之上。
陈遇从身后一把勒住车夫的脖子,将他扔了下去,双手抓上了缰绳。
紫玉碧箫倏然奏响。
前车剧烈地颠簸起来,马儿像是受惊了一样,忽然加快了脚步,疾速向前冲去。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王爷!”
陈遇回头,豆豆稳稳地立在车棚之上。
陈遇急忙把缰绳扔到他手上:“带着车里两个先走!”
豆豆领命,手中使力,马儿即刻调转了方向。
陈遇轻功跃起,落到地面,一抬头,顾子虚正疾速向自己飞来。
袖剑扣在手心,他与他便在这峭壁之上激战起来。
顾子虚善使针,陈遇每每躲避,少有进攻,只想将时间拖久些,让豆豆带着沈家兄妹先行离开。
双方交战数回合,陈遇虽尚且有力抵挡,但要占上风也不是件易事。
眼看秦演与简知子也越来越近,陈遇有些慌张起来。
白清让你个王八蛋去哪儿了!
又一针刺向咽喉,陈遇一咬牙,侧身一掌击向他的胸口。顾子虚被掌风震开数尺。
他的身体也因反作用力飞出了悬崖!
身体疾速下降,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奋力保持清醒,想要将骨刺插入岩壁,来获得一个借力之处。
无处可依凭导致剑刃入岩壁不过两寸,速度放缓了些,但自己的身体仍在高速下降!
天要亡我?
陈遇紧闭着眼,死死咬着下唇。
白色的影子从下往上,踏着岩壁飞速掠过。
他整个人便落入一个怀抱之中。
壁间有一岩洞,来人的脚步便落在了这里。
陈遇气恼,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你混蛋!”
白檀低头封住他的嘴唇,澄澈的双眼看到他的心窝里去。
第37章 魔剑
37白檀抱着他许久,才恋恋不舍的松开。
“可有受伤?”
陈遇摇摇头:“吃的好喝的好。”
想着还是瞒着他自己用了锁气决的事情,不然他又要闹了。不过是折寿,少活十年八年什么的,也不是很在乎,要活那么久干什么呢。
白檀还是不太放心,“秦玉楼太狡猾,在你身上下了什么毒也说不定,你给我检查检查。”
说着就要去扒他的衣裳。
他左挡右挡,急忙道,“哎哎哎!你这老流氓!”
这点儿挣扎委实没有什么反抗的威胁,反倒平生几分欲迎还拒的味道。
白檀左手扶着他的腰,用身体将他压在了地面上,右手枕在陈遇的后脑下,声线低沉,
“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呢。”
他羞红了脸,抬起胳膊挡住双眼,偏过头去,咧着虎牙支支吾吾三分笑意,“……我……你来吧。”
白檀欣慰地点点头,伸手探向他的腰带。
陈遇喉结滚了滚,偷偷扬起嘴角。
“王爷!你没事吧!”
仿佛一道惊天巨雷正好劈在陈遇脑袋上。
豆豆一跳下来就见到如此□□的景象,立即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僵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白檀从容地从他身上坐起来,“王爷恐身体有恙,让我替他检查一番。”
这王八蛋,明明是他非礼在先,倒成了我求他了。他理直气壮的样子,陈遇不得不服,论脸皮自己还是厚不过白清让。
豆豆面色铁青,“那……要不……你们继续……”
他尴尬地理了理衣裳,“咳咳……不必,检查好了,无恙。”
豆豆点点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那真是……太、太好了……”
陈遇赶紧转移话题:“沈家兄妹呢。”
豆豆正色道:“安置在安全之处了,绿袖在照顾他们,我来接应两位。”
白檀道:“我们也该走了,秦玉楼发现这里不需要很久。”
两人便跟着白檀,向崖底轻功行进。
山崖绝险,崖底是湍急的流水,令人称奇的是,岩壁上有大片天然形成的洞穴,有的内部相通,千回百折,极佳的藏身之所。
天色渐渐低暗,岩洞之中升起火焰。
沈若也和沈襄一起双眼紧闭,躺在了地上。
陈遇指着他道:“他不是醒了吗?”
豆豆尴尬地挠挠头:“我要带他走,他不配合,我就把他打晕了。”
“……”
绿袖不满道:“王爷为何要救这两个害人精。”
陈遇犹豫半天,总觉得什么理由都不能服人。其实只不过是自己心软罢了,可这种心软不是他心中的英雄所为,说出来反倒显得自己像个天真的妇人女子。他有时候也想要变得更加冷漠和理智一些,只是当面对的时候,又忍不住要出手。
白檀开口道:“你忘了,沈桑吟是朝廷罪臣,王爷当然要将他们活捉回去,才能向群臣交代。”
陈遇看他,他回以一个微笑。
绿袖闭上嘴:“哦。”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确定所有人都睡着了,陈遇才坐了起身。
天边月晦,他摩挲着紫玉碧箫,心中疑惑四起。
白日见到金翅苍宇雕之后,他料到是白檀来了,便奏响碧箫,然而暗卫却迟迟未到。这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暗卫有难,还是朝廷有难,自己身在千里之外,实在揪心。
以及救回来的这两个,只是单单救了人,命还在顾子虚手上。
秦玉楼那里,看来还得去一次。
他坐在岩洞口,看着脚下飞速流过的江水,有些出神。
白檀不知何时悄然醒来,坐到他身边,伸手搂住他的腰,耳语道:“我听到你的箫声了。”
陈遇锁着眉头看着他。
他伸手将他的头轻轻按到自己的肩头,“没事的。”
陈遇抱紧他的腰,侧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若有所思地安静呼吸。
“景菽会帮助朝廷的。”白檀柔声道,“我们先把我们手上的事情做完。”
“……嗯。”陈遇抿抿唇角,忽然想起来,“刚才……”
“嗯?”
“……没什么。”
白檀浅浅的吻了吻他的额头,“你若是不救他们,你便不是你了。”
陈遇眨着眼看他:“你不生气?”
他低头轻轻咬了一口他的唇瓣:“气啊,特别是沈桑吟,看到你救他回来我都要气死了。”
他笑起来:“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本王要活捉他面对群臣呢。”
白檀无奈道:“谁让你是全天下最温柔的你呢。”
陈遇咯咯笑起来,:“说的不错。”
他委屈道:“你失踪这些天,我魂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陈遇道:“一般人伤不了我。”
他点点头:“所以我猜是秦玉楼抓了你。”
他也满意地点点头:“夫人聪慧。”
白檀想起什么,道:“你与暗卫联系,是凭一支紫玉碧箫?”
“嗯。”陈遇说着,伸手往怀里里掏排箫,一伸手,除了排箫,又摸到一样东西。
于是两样一起拿了出来,一支排箫,一支早前在秦淮买的碧玉簪子。
白檀瞥了一眼讥讽道:“那家小娇娥送的定情信物。”
陈遇将它塞到他手里,“好看吗?”
他拿起来打量一番:“玉体不通透,杂质太多,款式老旧,不好看,改天我送你个好看千八百倍儿的。”
陈遇狠掐了他一下,将簪子夺了回来,火冒三丈:“买给你的!不对,买给我自己的。”
闻言,白檀立马变了方才飞扬跋扈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好看我也要!”
陈遇态度坚决,死不松口更不松手。
百般央求毫无作用,白檀只得怪自己方才嘴贱。想了想,伸手拔下自己发髻上的白玉簪子,放到他手里,“那这个给你,你爱穿黑衣裳,戴白玉簪子好看些。”
又想使苦肉计骗自己心软,陈遇不吃,伸手把他的白玉簪子揣进了怀里,但也没有把碧玉簪子给他的意思。
白檀只是笑笑,搂紧了他。两人静静地坐了许久。
江水击打着礁石猎猎作响,更深露重,寒气逼人。
头顶传来乌鸦的悲啼。
白檀抬眼。
骨刺震颤起来。
陈遇沉声道,“这里人多。”
白檀点头,两人轻功跃起,穿梭在晦暗的岩壁之间。
鸦啼之声愈来愈近,陈遇心道不妙,刚想探向怀中排箫,又咬牙催动了骨刺。
剑方出鞘,一枚石子向手腕飞速而来,他急急躲闪,翻身进了一个岩洞,白檀顺势而上,挡在他身后。
秦演立在洞口,冷冷地看着两人。
白檀身体僵了僵。
陈遇拍拍袖子站起来:“二打一!不怕你!”
秦演懒得多言,提起碧穹剑便冲了上来,剑锋干净利落,直指陈遇。
白檀锁着眉头,催动了内力。岩洞之间,山摇地动起来。
秦演面无表情,余光躲避着四处飞来的碎石。
陈遇有些惊讶,只知白庄之流修习内力,以气驭剑,讲究一个“花鸟鱼石,无不为招”,竟不知白檀的气海已经深厚得如此可怖,天地之间气压都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