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湖岸旁挑了块干净地坐下,又随手拣了几枚石子,撑着脑袋,闲来无事打水漂玩。
就在我用石子将一尾锦鲤打翻了肚皮的当儿,远处传来零碎人声。
我抬头,就瞧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那一群人看年纪约莫二十□□,皆着淡青道袍。唯独中央一位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女,着一身桃色长裙,头发用一根玉簪固定,尾坠些许粉白流苏,面容称得上清秀,一双杏眼透着妙龄少女特有的古灵精怪。
一行人有说有笑,特别是那个女子,就站在沈梧旁侧,正仰了头,十分开心地和沈梧说着些什么。
因为身份的缘故,从小到大,我甚少与同龄人交往,更不要说像这样状似亲密地行走在一起。
见此一幕,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我正想在这里待着是否太过突兀,那群人看打扮便知是归云宗的内门弟子,毕竟正邪不两立,只有沈梧才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异数。
不过按这么计算的话,跟归云宗大弟子跑了的我或许也该算一个。
迟疑间,沈梧望了过来。
沈梧看向我的目光不加掩饰,所以很快的,旁边的人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来。
紧接着的下一秒,有人惊呼一声直接拔出了剑。
对他们这般反应我倒真没什么奇怪的,其实我都做好有人直接冲上来和我决一死战的准备了,要是他们像沈梧一样平静我才会觉得奇怪。
沈梧抬手,制止了那一帮手持刀剑如临大敌的弟子们。
他们投向我的眼神依旧不善,甚至我可以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出一股惩恶扬善随时准备为正道大业献身和我这个魔头同归于尽的信念。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也不急着拔出青吟,就想着看姓沈的如何处理这么一个场面。
谈不拢也没关系,就算他们一股脑的冲上来我倒也不怕,只是后续处理起来麻烦了些。
我不在乎手上多沾几条人命,甚至说我现在就可以直接拔剑将他们解决了。
只是有所顾忌罢了——死在我手下的人多了,恶名传播开来,就会有更多不怕死的小年轻跑我跟前找死,我又向来不愿拂了他人的意。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旁人不嫌累,我倒是嫌麻烦。
所以能不见血的时候还是少见得好。
一位年轻的弟子耐不住性子喊出了声:“师兄为何要收留这个魔头?!”
他这一声大呼小叫有违礼数,却是道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一时间众人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沈梧身上。
沈梧只是挑眉。
不论是刚才,抑或是现在,沈梧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神情淡淡。作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既没有急着和我这个魔头撇清关系,甚至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曾出口。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待到众人将心中的抱怨平息些许,沈梧才悠悠开了口。
然而话一出口,不仅是归云宗一众弟子神情骤变,连我都惊得站了起来。
沈梧道:“楚鸿乃是万仞门门主遗孤。”
我愣了下,手中一个哆嗦,石子便自手心滑了出去,落在湖塘中,绽开一圈水纹。
沈梧朝这边远远望了一眼,继续道:“二十年前,万仞覆灭,全门上下仅楚鸿一人幸免于难,此人与诡、毒两宗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乃是归云宗不可多得的盟友……”
他在胡说些什么……
万仞不是二十年前就被师父灭门了么……为什么会与我有关?
我咬了牙,一手按上剑柄。
自小到大,我从未这么讨厌一个人过。
却迫于形势无法将他斩于剑下。
“师兄,那魔头诡计多端,怎知他确是楚门主后人?”一个弟子忽然开口,随即引来一众附和。
“他中了百日散。”沈梧不着痕迹地皱了眉头“万仞被屠当日,井水里发现的便是此毒。”
传闻中了百日散之人,百日之内便会因毒性入骨,五脏六腑尽数溃烂而亡。
发作虽然缓慢,可是一旦沾染此毒,饶是医仙在世也无活命可能。古往今来,从无例外,故而被称当世奇毒。
此毒虽然厉害,制作却极为复杂,药材要求亦是极高,往往制一副需得十年之久。普天之下,除以制毒为名的毒宗,再无其他门派肯冒着炼到一半被正道人“为民除害”了的风险,花这么大功夫制一副毒。
此毒现世极少,仅有的几次都会被郑重记录下来,顺带批判一番魔教之人用心险恶丧尽天良种种。
关于二十年前万仞一事,我也有所耳闻——只知他们不长眼招惹了师父,被师父一怒之下灭了满门。
却不知此事竟与毒宗有关。
或许是沈梧的语气太过笃定,又或许是他们真的很相信自己头上这位大师兄,所以哪怕是这种难以置信的言论都听了进去。
不过片刻,那帮青年便被沈梧的信口开河骗去大半,紧接着许多弟子看向我的目光也没了最初的敌意。
照理说,这么发展下来免了我动手的麻烦,应该感到开心才是。
不知为何,心里只觉的烦躁。
明知从沈梧口中说出的话是一点都信不得的,可不自觉的,还是有了动摇……
我本来该无条件相信师父的,从小到大,我能信任的1 也只有他一个。
而今却因了沈梧的三言两语,对原本深信着的,有了动摇。
真是糟糕透了。
☆、九
“楚公子楚公子,你可知师兄喜欢什么啊?”
我站在路旁,双手抱胸,远远就见小丫头东瞅瞅西看看,在人群里选来钻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本意是想出门散散心,不料中途被小姑娘拦了下来,死拉硬拽非要跟我一道不可。
中途听她解释才明白过来,原来沈梧正与其他弟子商议讨伐毒宗事宜,她一个姑娘家插不上话,就在院子四处转悠,好巧不巧遇着了我,便以为找到了玩伴。
此刻,杜嫣然杜小姑娘左手拿了糖人,右手捏了糖葫芦,漆黑的眼珠还不住地四处转悠,看模样似乎是稀罕极了。
“楚公子,你说师兄他喜欢这个吗,要不要给他带一份回去?”小丫头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啊,还有那个,就是会飞的那个,我之前在宗门里见过,可是不知道怎么飞上去的,娘也不让我出门去玩……”
杜嫣然拉长了脖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半空中飘着的风筝,激动得脸颊有些泛红。
“不知道。”
杜嫣然愣了下,等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眨了眨眼:“那你知道师兄平时喜欢去那些地方吗?我先去认路,以后就可以和他一道出门…”
“不知道。”我打断她。
小丫头眉毛一皱,接着垂了脑袋,失落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反问她:“我为什么应该知道?”
“你不是师兄的朋友吗?”
我被她气笑了:“谁和你说我是他朋友了?”
虽然没有像最初一见面就要打起来,可也绝对算不上关系好,甚至连普通朋友都谈不上。
“因为你和师兄关系很好啊”小姑娘仰了头,一双杏子般的眼望过来“要不是关系很好的人,师兄是不会把他带回家的……就算是我们也有很多地方不能去的,像是湖塘中的小亭,那更是旁人都去不得的。不仅如此,你还打死了师兄最喜欢的锦鲤,就这样师兄都没有罚你……”
她怎么一说,我还真回忆起来些什么。那日闲来无事,我坐在湖边打水漂,没一会儿便发现这个游戏难度系数太低,又瞧见湖中极为鱼儿煞是可人。灵机一动便给自己找了另一个消遣,捡了几枚石子,专挑顺眼的鱼打。因为水中有些阻力,单凭石子很难打中,不自觉在手中灌注了些内力。结果就是,一日下来,大半池塘的鱼都被我打翻了肚皮。
当天晚上,就瞧见一桌子的鱼肉鱼汤鱼骨……
沈梧或许以为我变着法儿打死他的鱼是想晚上煮来吃吧。
不过话说回来,我在院子里就经常看见各种花草。据下人们说,对于湖心亭的打理,沈梧更是亲力亲为“……没想到他竟然有摆弄花花草草的习惯。”
“才没有呢!”小姑娘忽然瞪我,全身的毛都似炸了起来“师兄才不喜欢这些呢,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小姑娘忽然扁了嘴,不再吭声,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郁郁。
这我倒能明白一二,瞧杜嫣然模样□□是喜欢上了沈梧,结果知道自己心上人时刻想着的是另外一个,搁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不知为何,看着小丫头一脸失落,我居然有些于心不忍。便开口安慰道:“现在那人不还没出现么,你还有机会的。”
杜嫣然眨了眨眼:“…没用的,师兄喜欢的人只有他一个。”
这又是何必呢……
“杜小姐乃是归云宗宗主的千金,还怕找不到合意的人么?”
这都什么年代了,三条腿的青蛙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
“可我要嫁给将来的归云宗宗主的……”
这话听在我耳中就跟“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没什么分别,个人崇拜真要不得。
杜嫣然长叹了口气,继续道:“楚公子有所不知,我爹膝下就我一个女儿,没有其他可以继承之人……所以我必须嫁给下一任宗主。”
我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表面上看去风光无两,谁又知背地里究竟如何呢?
我沉默了会才找回言语,继续开导小丫头:“这世上惊才绝艳年少有为的多了去,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年少有为的我只认识沈师兄,而且……我也不讨厌师兄。”
这话说的,照小姑娘的逻辑,不讨厌,那不就是喜欢了么。
“我和师兄约好了,等他坐上宗主的位置,就放我下山,永远地离开这里。”说到这里,杜嫣然露出一个笑来“我还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呢,听人说北方的景色可美了,那里有白色的小花,冰冰凉凉的,在手心搁着,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看着她笑靥如花,眼中满是对未来自由生活的憧憬,我终究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我又去给她买了两只糖人,塞到她手心:“多吃点吧,今天想去哪我都陪你。”
杜嫣然先是怔然,接着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
“好啊好啊,我要去吃和记的包子,看皮影戏,逛集市……对了对了,晚上还要放河灯……”她咬了一口金黄的糖人,满足地眯起了眼“…好甜。”
我看着她一蹦一跳的穿梭在人群当中,粉白的裙角于半空勾出一条弯弧,活泼天真,不谙世事。
无端感到悲哀。
杜嫣然是如此的勇敢,比起被算在金银铸造的笼中,就这么浑浑噩噩度过半生,她选择去向外面的世界,哪怕前途坎坷无光,仍旧义无反顾。
我几乎看见了不久之后她的模样。
那本该是灿烂的日子,却以鲜艳的血色告终。
沈梧不是什么好人。
他知道的,他能利用杜嫣然坐上宗主的位置,同样的,旁人也能利用杜嫣然将他拉下这个位置。
杜嫣然断不可离开归云宗,否则借口再好终究落人话柄。
而谣言最是杀人不见血。
要是不做笼中鸟,等待她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命中如此。
却是可惜了这样一位姑娘。
人们总是妄图逆改天命,自以为是的认为人定胜天,殊不知这其中曲折环环相扣,俨然已结作囚笼。稍有违逆,便是身死人手的下场。
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十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
那时我正和杜嫣然在河边上放花灯,幸而雨势不大,只零星落下些许,算不上大碍。
杜嫣然却开心极了,在原地转了圈,张开手臂,任由雨水落在自己身上。
待她玩够了,我上前一步,将外披解了盖在小姑娘身上:“小心着凉。”
衣袍遮挡之下,杜嫣然那一双眼便显得格外明亮。
干净纯粹,不染凡尘。
琉璃般晶莹剔透。
胸口一堵,我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半晌只得一句:“时候不早了,回去罢。”
大概人们都会对比自己弱小的抱有怜悯之情,便是我也不例外。
可也仅限于怜悯罢了。
我与杜嫣然没走几步,在下一个拐角处遇见了沈梧。
只见沈梧执一柄油纸伞,青衫却是湿了大半,耳畔碎发也挂着些许水珠。他就那么沉默地站在墙壁打下的阴影之中,略微发白的嘴唇抿作一线,神色阴郁。
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惊,怔在原地。
杜嫣然转头便看见了沈梧,立马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来,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师兄!你怎么来啦?”
沈梧略微虚了眼,那点阴冷之色退却,变作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小师妹一时贪玩跑了出来,可是惊动了我全庄上下。现在倒好,宗主都派人来接你回去了。”
闻言,杜嫣然面上那点愉悦之色瞬间褪了个干净,一张脸都有些发白,嗫嚅道:“我…我不想回去……”
“贪玩可不是件好事。”沈梧声音不大,却连我都听得出其中的不容置否。
杜嫣然最终还是被前来接她的归云宗门生带了回去。
待杜嫣然一行人走远了,沈梧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我。
纸伞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沈梧就那么紧紧抱着我,淋了雨的衣上残余未干的痕迹,冰冷的触感在皮肤上停留,袍袖间充盈着的是腊梅冷香。
“鸿儿…鸿儿……”他将头埋在我肩上,小声地喊着我,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些颤。
“鸿儿…不要走……”沈梧的声音,至末尾已然模糊,隐隐带了哀求“不要再离开我……”
他肩膀不住地颤抖,拥抱的力道大得像是要与我融为一体。
沈梧从来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强大到没有人能让他色变。
可如今我却觉得怀里这个人,无助极了。
像是迷了路的孩子,急需一个人替他指引方向。
这也是我从认识沈梧的十几年以来,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我或许该抓住这个机会对他大肆嘲笑一番,可惜讽刺的话到了嘴边,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放柔了声音:“别这么紧张,我在这里呢。”
也不知道是否是我的安抚起了作用,沈梧似乎平静下来一些,先前那股阴沉的感觉也消下去些许。
沈梧在我身上靠了会儿,再抬头时,眼角还有些泛红。
那一双黑沉沉的眸里,满满都是我的模样。
他平复了下呼吸,眉目间涌起些许戾气,唇角微挑,却并非愉悦模样:“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敢同我抢鸿儿……”
说着,沈梧低了头,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来“…她算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沈梧伸出一只手来,指尖在我脸侧停留,柔软的指腹贴上我脸颊。
呼吸纠缠上来。
沈梧偏了脑袋,眼睫微垂,偏长的睫毛在眼睑残余扇形的阴影,除却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和高高在上的感觉,侧面看去,柔和极了。
沈梧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哑,音色亦是低沉:“鸿儿为什么不愿和我在一起呢……”
他忽然挽起一个笑来,抬眸直直望向我,脸颊有些泛红,俊秀的眉眼间,七分欢喜三分阴郁。
他说:“鸿儿,我爱你啊。”
我一愣,不由睁大了眼。
震惊之外只剩下无措。
说实话,我是不喜欢沈梧的,甚至说是讨厌。因由最初几次见面此人给我留下印象太过深刻,一名门大派的子弟生生将我这个恶名远扬的魔头整得鸡飞狗跳,以至于每每忆起便是怒不可遏。
我以为他也一样看我不顺眼,所以每每见面才会变着法儿下套让我跳,然后在一旁乐得看好戏。
我眉头快要皱成一团,兀自纠结了半天,终究忍不住开口,只是这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那个…你为什么……会看上我?”
沈梧露出一个笑来,目色温温,声音也渐渐柔和了下去:“…鸿儿是我最重要的人。”
“有了他,我才感到自己还活着。”
沈梧望着我,沉默半晌,轻叹了声:“小时候鸿儿可缠着我了,喜欢跟在我身后喊哥哥……不过你大概是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