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犹如打太极一般,你来我往间丝毫没有透露出什么不该透露的东西,彼此间却心知肚明。孝庄即使碍于偏见,却也不得不赞叹一句,此子心性坚定,不动神色化解了她的许多刁难,言语有理,没有虚妄。若不是他本身持身不正,孝庄都得为康熙的眼光抚掌而笑。
“你可知,今日哀家找你来是为何?”这句本该是在最开始问出来的话,在此时被孝庄提出来,不显怪异,反倒增添了几分心头惶恐。魏桐初进来之时便已经发现,殿内除了他与孝庄二人,即使是时常跟在孝庄身边的苏沫儿也没有出现。从他进入大殿之内,便再没有两人之外的呼吸声了。
“卑职不知。”魏桐低头应道。
“若哀家想要你的性命,在你进来之时便已经把你砍于刀下。只不过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你才得以苟延残喘多活了十余年。刚才你滔滔道理,却不知道谄媚主上是何罪责?皇上文成武德,岂能容得下这样的污点。”孝庄的语气并不强烈,甚至没有带着什么情绪,只是缓缓叙述着事实般。
魏桐抿抿嘴,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反驳孝庄他与康熙之间还未有她担忧的事情发生。即使现在魏桐已然能够承认自己心中早已经有了他人的影子,但是不该做的事情他不会踏出。动摇是有的,但是他弥补的速度也不算慢。康熙后宫佳丽三千,他如何信得过他能够清心寡欲?史上的康熙后宫子嗣之多已经是超出常人,更别说他本来便是皇帝。即使魏桐能够确信康熙心中有他,分位不低,然而争宠这样的事情,真的是太难看了。
而直到此刻,魏桐才允许自己有那么片刻的软弱。他从不是担心康熙的决心,而是因着他本身的缘故。正如他在扯下最后一层面纱前同玄说过,他不能跟掌握身家性命的人做朋友。面对着现在的康熙,魏桐虽不惧他怕他,但若是康熙打着为他好的名义为他做些什么,魏桐却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力。
范承谟在放魏桐离去之前曾经说过,世人求财爱权,然在魏桐身上却完全看不出半点欲望,实在令人称奇。
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所拥有的所有东西,财富,地位,权势……无不是因为康熙,如果没有小柯的出现,魏桐现在不过是个深宫内侍,又有何置喙的余地?不是脚踏实地的东西,魏桐没有理所应当索取的习惯。他此生的经历已经是波澜壮阔,入了宫廷上了战场与跟康熙为友,有小柯的陪伴,虽不是事事皆对,却也无愧于心。人生至此,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如果,他真值得这份信任呢?
第80章
“既然如此,哀家命你现在便离开皇宫,永远不得再出现在京城。”孝庄不是退步,只是在想到康熙提起魏桐时的神情,心里很清楚,康熙终究不是福临,魏桐也不是董鄂妃,当初能用福临身上的手段,如今并不能用在康熙身上。
“朕不允!”康熙冰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着他跨入殿门,彻骨的寒意弥漫了整座宫殿,明明只是初秋,却宛若冬日般清冷入骨。黑色边饰朝靴在魏桐身边停下,身后原本洞开的大门被梁九功悄无声息地合上,仿佛刚才没有开过一般。
“皇上这是做什么?刚才哀家派去的人可是说你正在商讨要事,怎么突然之间就又过来了?”孝庄含笑着说道,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老人正在随口跟孙儿聊天。
魏桐只听见康熙的声音状似温和地说道:“孙儿听说皇祖母召了魏桐前来,心中实在是好奇,因而在事情了了之后便赶了过来。不知孙儿是否打断了什么,真是孙儿的不是。只不过这魏桐对孙儿来说十分重要,还请皇祖母不要怪罪。”
孝庄轻笑着说道:“区区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哪里称得上重要这一说?”魏桐的身份本来便难登大雅之堂,更别说康熙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实在是太不知悔改了。
“皇祖母可就说错了。魏桐的才学谋略无一不精,在朝政上可是助益良多,即使是明相也对他称赞不绝。孙儿可不想失去这样一个臂膀。”康熙沉着地说道,并没有因为孝庄的说法而有什么神色变化。然而仅仅只是感受着他站在身边,魏桐便知道这位已经是暴怒状态,心里暗暗叫苦,这一次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孝庄道:“皇上,哀家可不是让你自断一臂。只不过既然魏桐怀有大才,何不让他在外为官,也好恩泽一方百姓,留在你身份当侍卫岂不是太过屈才?”
康熙笑了起来,显得十分淡雅,但出口的话语十分强势:“皇祖母,对魏桐的安排孙儿早有主张,请皇祖母就不要多费心思了,孙儿还需要魏桐的协助,可不舍得放出去啊。”而后他低头看着魏桐,“魏桐,还不快快起身。”
魏桐默然地随着康熙的声音站起来,站到康熙身后。只听见康熙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孙儿知道皇祖母是在担心孙儿,不过孙儿已经长大,皇祖母也不需跟幼年那般呵护。”
“罢了,哀家累了。沫儿,把皇上送出去吧,哀家想休息了。”苏沫儿此时正打开了门,手里端着碗,听到太皇太后的旨意之后没有任何话语,只是含笑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碗之后,双目看着康熙二人。
康熙闻言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转身便离开了,魏桐跟在身后而走。但是在即将出门的那一刻,孝庄的声音悠悠响起,“皇上,百年大业,你不悔?”
魏桐只听康熙轻笑了一声,仿佛叹息般说道:“这个道理,孙儿已经用十年去考量了。答案,皇祖母不已经知晓了?”话音落下后,他已经带着人走出了殿堂,此后的人跟着一个个离开,顿时大殿安静了下来。
苏沫儿重新回到殿堂中,端着药碗走到了孝庄身边,带着点许嗔意,“太皇太后,您身子刚好,又来做这些个会惹您生气的事情,何不放一放?”更何况在她看来,皇上是完全没有放手的打算,若是因此气着了太皇太后,那可是一件大事。
孝庄随手拿过药碗,却没怎么放在心上,“罢了,哀家也老了。这些事情,就任他去弄吧,左不过百年,他既然不后悔,哀家在这最后几年还想自在多活两年。”孝庄的话语着实让苏沫儿吓了一跳,她轻声说道:“您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倒不是苏沫儿想让太皇太后继续挂心此事,而是之前太皇太后虽略有松动,但也没有现在这样放纵。
“是啊,早知道十年前就该亲自让人动手,而不是让玄烨糊弄了去。事到如今,就算杀了魏桐又如何?玄烨早已经不是稚童,况且……”况且魏桐看起来,可不是一道容易跨过的关卡。
若是十年前魏桐早就死了,现在遗留在皇帝心目中至多是个宠爱的内侍形象,蹉跎至今,康熙刚才的眼神何其熟悉。她在皇太极身上看过,在福临身上也看过。那是无法阻止的后怕,而这两位的后果导致孝庄现在无法去赌。
跟着康熙离开的魏桐表示他要被康熙身上的寒气冻死了。一行人在走到御花园的时候,康熙突然停下了脚步,抬眼看了一下不远处的亭子,突然换了方向,在走到亭子旁边的时候冷声说道:“除了魏桐,其他人都在亭外守着。”就算是梁九功也不例外。
魏桐跟着康熙走到了亭内,就听到康熙咬牙切齿的声音:“魏桐,为什么每一次你都不长记性呢!”魏桐苦笑,轻声说道:“玄烨,我,罢了,的确是我的错。”即使每一次都是麻烦不请自来,但是也不能说他就一点问题都没有。
康熙摇摇头,背着手看着他,“为何在皇祖母派人过来的时候不找人同我说?若不是容若见势不对硬闯了御书房,你现在是不是就答应了皇祖母的话,顺势离开。”魏桐沉默不语,康熙说的话,也的确曾经是魏桐意动的地方。离开京城,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他在开口前就已经改变了主意,不然也不会沉吟许久。
“我的确曾经这么想过。”此话一出,康熙眼神骤沉,魏桐装作看不见,继续说道:“毕竟这对你我都好,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我处理事情也简单一些,更容易为朝廷效力。只不过后来我又改变主意,若是就这么离开,岂不是表明我心虚退怯,可我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心虚的?”喜欢不是原罪,他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违背良心。正如同魏桐在孝庄面前所说的话皆是发自内心,既然他不觉得那是错误,那又为何需要为此承担责任?落跑不是他的性格。
虽然康熙知道魏桐留下来的原因定然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一个,但是不可否认,在知道魏桐没有离开的心时,他原本紧绷的神经立刻就松懈了下来。然而残留的怒气还是让他声音稍硬,“既然如何,为何不通知我?”这个问题魏桐还没有回答。
魏桐无奈说道:“你又有何需要担心的?太皇太后不可能杀我,既然如此,为何需要那么紧巴巴去找你,惹得你现在奔波出来,让朝臣议论。”魏桐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孝庄是不可能杀他。他现在并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内侍,就算是皇帝身边得宠的宦官,却也只是个不起眼的棋子。他御前侍卫的身份,注定了就算孝庄再不屑他,也不能没有任何理由就斩于刀下。只不过是些许言语的羞辱,魏桐早就习惯了。
康熙的眼神一直落在魏桐身上,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眉眼。
“凤之,你的才识谋略早已超出常人许多,你切不可自省过度,失了分寸。”他靠近了几分,在魏桐说完之后,看着魏桐漆黑的眸子说道。
即使魏桐从来没有表露过这些,难不成康熙就不知道?魏桐清醒的态度是他从一开始就十分欣赏的。他从来不为富贵迷眼,也不把权势放在心上。作为下臣奴仆,这样的人自然是十分得上位者欢喜的。然时至今日,魏桐在康熙心里是愿携手一生的人,这样的心态却是太过执拗痛苦了。
“这本便不妥……”魏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康熙打断了,他握着魏桐的肩膀沉声说道:“一年前我便已不踏足后宫,之后我也不打算再有选秀举行。宫里的孩子已经够多了,该给他们的,我不会忘却半分,但余下的其他,我也再给不了了。魏桐,凤之,即便你真的不愿同我一块,我也不会再碰她们一下。那种立后选妃的蠢话,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魏桐轻了几声,他也不是傻子,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当然,若是你打算自荐成为皇后,我自然十分欢喜。”就在魏桐终于停下咳嗽声之后,康熙突然又抛出了一句话,激得魏桐猛然咳嗽了两声,显然是真的被呛到了。他涨红了脸看着康熙,康熙却勾起笑意,“你不用踏出那一步,就在原地等我,可好?”
魏桐因为咳嗽,眼角泛着些许泪花,当视线在落到康熙身上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即使康熙看着如此强势,但是那握着他肩膀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骤然一惊,他怎么从来没有发觉过,每一次,每一次康熙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并不如他表面那样沉着冷静。
他也是人,也会患得患失,难以估计。
魏桐沉默了。
许久许久之后,久到最后一抹斜阳在墙角同它依依不舍,被初起的夜幕遮盖住了那微末的亮光。黑色蔓延在四处角落,给万物遮上了沉默的屏障,闪闪微亮的星光铺洒在黑幕上,蔓延开来,星芒汇聚成的银河是如此耀眼绚丽,带着亘古不变的气息。
“好。”
这个声音在康熙耳边炸开,瞬间化作一股暖流充斥着四肢,压抑不住的冲动让他紧紧搂住了魏桐,哈哈大笑起来,而在梁九功的示意下无人敢抬头看着这一幕。
帝王肆意洒脱的笑声如此痛快,魏桐即使紧绷着脸,也终于是忍不住一同笑出声来。
第81章
第二天轮休的时候,魏桐约了纳兰性德出去,在约定的酒楼见面的时候,魏桐看着被小二带上来风度翩翩的纳兰说道:“昨日可真是多谢了。”纳兰挥退小二,在魏桐对面坐了下来,嘴角含笑:“没什么大事,只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魏桐摇摇头,心下却知道,昨日的小会议中连明相也在,如此失礼的举动定然会被责骂,更别说其他重臣对他的印象了。
纳兰看着略带担忧的魏桐,主动伸手给自己斟酒,云淡风轻地说道:“那些人基本上是从小就听过我名声。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更何况皇上当时立刻便出去了,证明我禀报的的确是大事,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因此对我产生什么坏印象,你就不必担心了。”纳兰性德的劝慰魏桐还是听进去了,特别到纳兰自谦的时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声名,即使是在边疆我也早有耳闻。”
他哈哈笑起来,十分潇洒,“那估计不是什么好名声,无非是风流罢了。至于诗词之物,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流言的点缀,算不得什么。”魏桐起先还笑着,突然却想到一件事情,莫名心虚了一下,他还记得当初曾经在康熙面前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句话,但这句话的原主现在就坐在他对面,这样的感觉真是莫名酥爽。他都不太记得这句话现在是出世了吗。
纳兰性德没发觉魏桐脸色微妙的变化,在给两人倒完酒后先是端起一杯敬了魏桐,“虽然家父与你政见不和,但在私下里却非常赞赏你的某些意见,我实在是不如你。”魏桐端起酒敬了回去,淡笑着说道:“这些可不是我的功劳,是那些真正去实施的人的功劳,我不能居功。”纳兰一口喝完,叹息道:“你这般自谦,有时在你身边待着都觉得有些压力。”
魏桐讶然,喝了一半的酒也停顿下来,“这是何解?”纳兰性德何其高洁清冷,在后来跟魏桐熟悉了之后才开始放下架子,这样的话从他口中出来着实让魏桐吓了一跳。纳兰容若的名声千古流芳,更因为他的诗词佳赋而备受赞扬。光是现在民间清流对他的大力褒扬以及他身边自然而然汇聚起来的能人才子,便能够看出他本身的影响力。即使在宫中轮值的时候,依旧有不少人顺着摸过来试图拉近感情,这可不是仅仅光凭父辈的光辉便能够得到的待遇。
“我这些名声只不过是皮毛,就算再怎么耀眼也不过惠及己身,与朝廷与社稷可有半分益处?你却是不同,不管那些事情是你本身的想法也好,皇上特地提拔你出来掌管也罢,都表明了你本身的能力,这可比我这些无关紧要的名声要好上太多。”纳兰容若说到此处,有些烦闷地喝完了杯中酒,又一次端起酒壶。魏桐看着他样子不太对劲,昨日还好好的,以他的性子定然是回府的时候同明相有了什么争执。
他性格带着文人的清高,不喜朝廷争斗,厌恶官场流派,对百姓挂心且淡泊名利。这样的性格跟明相的确是有冲撞之处。
“呵呵,若是世人知晓我的心思,怕是恨不得飞沫扑面,七窍生烟。”见到魏桐沉默的样子,纳兰容若自嘲了一声,在酒意之下熏红得面若桃花,然略带苦涩的笑意却使得整个人带上几分哀愁。他仰头喝完酒,在伸出手的时候,魏桐按住了他。“他人的目光是他人的事情。就我而言,你对我的赞赏实在是太过超出了,但是正如同你对我的感官,我可是十分推崇仰慕你啊。更何况,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荣华富贵迷人眼,难道就是每个人的追求,总会有些人不屑一顾的。”或许放在他人眼里,这只不过是诗人所谓的作与娇气,但这只不过是他们特有的敏感纤细罢了,能创作出留史诗词的人本便与旁人不同。
纳兰只是暂时的情绪低落,他跟父亲的矛盾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很快就收敛了情绪恢复了正常,在同魏桐说话的时候也变得轻松了一些。在察觉到魏桐对他刚才的说法不以为然,当即诚恳地说道:“若是你在看轻自己,那就大错特错。古人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出身不是能选择的,但你的德才谋略却是有目共睹。虽然你时常与众位大臣辩驳,但是私底下他们对你的印象却很是不错,不然我父亲也不至于不小心露了口风。”
魏桐盯着桌面上的酒菜,思索了一下说道:“然这些功德不过是先辈积累,我也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看得更高更远,全部堆积于我一身,实在是羞于面对。”
纳兰容若诧异道:“这世人谁不是站在前人的功业上?从古至今,不管是哪个方面都是继承先辈才有如今的光辉。更何况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你这样的才略能够使得事情真的实现。就算有人有着与你一样的际遇,有着与你一样的想法,但他就真的能够达成此事吗?魏桐,不是谁都能站在殿堂上辩驳群臣,也不是谁都能得到皇上如此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