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知道这是错的、低贱的、不光鲜的职业。却又仿佛困惑着,错在哪?怎么低贱?又究竟哪里不光鲜了。
可即使有再多浮华的掩盖,那终究是扭曲的关系。
许建国沉默了一下,然后猛地喝了一声,“怎么说话呢?磊磊!”
他叹了口气,轻轻安抚了一下身后的女孩,像是在因为愧疚,而低声的辩解。
“别这么说婷婷!是……是爸爸……那天爸爸喝醉了,不小心做错了事。”
“婷婷不是那种女孩,我会光明正大的娶她,以后……以后她就是我许建国的太太!她生出来的孩子,是你亲弟弟。”
赵婷婷从背后,偷偷的抬起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许建国。
许磊在某一个瞬间,仿佛突然被那个女孩的目光蛰了一下。她看向父亲的眼神,眼里满是依恋、与崇拜,纯粹的像是一汪清水。那是一种绝不可能出现在母亲身上的目光。
有那么一刻,只是这样一个眼神,许磊却仿佛突然明白了父亲的决定。
然而理解,却并不代表能接受。他无法接受父亲就因为这样一个女孩,抛弃了自己,抛弃了原本的家庭。
他攥紧了拳头,盯着许建国的眼神,是一种少年未经磨砺的凶狠与愤怒。
“所以,所以你就要和我妈离婚了?你要抛弃我们,你选择了她?”他对着父亲的口气,已经称不上是客气了。
许建国点了点头,叹气道:“肯定要离的。早就想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不是也天天闹着要离婚么,这不是正顺了她的心?”
“反正在你妈眼里,她永远只关心我从公家捞了多少好处,什么时候升官,什么时候发财……呵呵……”
他嘲讽般笑了一声,语气便渐渐有些激动,像是终于找到一个洪口,能让长期积攒下来的那些控诉倾泻。
“磊磊你想过吗,爸爸也想有个完整的家啊!离了婚,有作风问题,肯定升迁无望了!也好让你妈彻底死了心!”
然后他叹了口气,疲惫的摇摇头,又轻飘飘的说着,“唉……不过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还太小,你又不懂……”
仿佛许磊只是一个如此无关紧要的附属品。
许建国说完,便轻轻揽着赵婷婷,让女孩站起来。他似乎不准备继续这场无谓的谈话了。
这个男人弯着腰,佝偻着身体,跪在地上从办公桌下的地上检出了一条黑色的蕾丝内裤,然后揣在了自己兜里。他将皮夹克披在女孩身上,然后发冷似的哆嗦了两下。
他朝窗外看了看说,“小王应该已经把车送过来了。估计是你妈打电话让他接你,我又说要用车,结果他却把你送到这儿来了……”
许建国从钱包里抽了一打蓝色的百元人民币,蘸着唾沫捻了两张递给了许磊,又翻些一两元的零钱给他。
“趁着还没下雨,你早点坐车回家吧。我带婷婷去隔壁县城医院……我和你妈说的去看领导。你把今天的事儿,告诉她吧。”
说完这些,许建国便不再理会许磊,去走廊的信箱里拿了车钥匙,小心的扶着赵婷婷往外走。
路过许磊的时候,那个女孩咬着嘴唇,怯怯的看了大男孩一眼。
她低着头,小声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不想破坏你家庭的,但我是真的喜欢许叔叔……而且……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成为孤儿。”
他们离开了办公室……
许磊在房间里僵硬的站着。他的肩膀绷紧,小腿却因为长久的站立而有些发麻。
他以为面对这一切,自己足够冷静,却发现那并不是真的冷静,而是大脑还没来得及去处理这些太过庞杂繁复的信息。而直到许建国与赵婷婷走出办公室,关上了门,单独留下他一个人站在空房间里。
所有被抛弃的恐惧,被欺骗的愤怒,被背叛的绝望。才如同巨大的浪潮一般,伴随着轰鸣声, 漫天掩地的拍打在他身上,一瞬间将他淹没。
他狂奔的窗前,扒着窗户,正看到那辆红旗车慢悠悠开过老楼前面的土坡。
许磊想挽留、想发泄、想报复。
他的大脑里,此刻被混乱的情绪与冲动支配,仿佛不做些什么,就会将他摧毁。
他突然捡起窗边的一颗小石头,狠狠照着车扔了过去。
小石头砸在了车窗前,车里传来女人的一声惊叫。许建国的车速慢了下来。前风挡玻璃上,被砸出了一块蛛网似的裂痕。遮住了许建国的脸。男人隔着玻璃看了一眼许磊,又慢慢低下头,换了档,将车开走了。
许磊坐回沙发上,将耽美文库扯到身前抱着。
天边忽然惊起一声炸雷。轰隆隆,带着银亮的闪电,撕开了天幕。
他被吓得颤了一下,然后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渐大,眼泪止不住的流,他哭的声嘶力竭……
第48章
那天,是许磊最后一次见到许建国。
他在担惊受怕,与惶惶不安中,再也没能等到父亲回来。
三天以后,他父亲的秘书,拿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敲响了他家的门。
男人的表情有些沉痛,他与张燕燕进了卧室,两人细声交谈了许久。
许磊依旧趴在课桌上,弓着背,缩着身体,写着仿佛永远也无有尽头的课后作业。
他努力想去听他们的谈话,然而两人的声音太小,间或夹杂着母亲的呜咽声,只有零星的只言片语,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山路拐弯”、“视线不好……”、“看不清”、“暴雨天”、“车翻下山了”,“当场死亡……”
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站在门口,红着眼睛低声对母亲说,“节哀……”
然后许磊悄悄开门,透过门缝看到披散着头发,用手抹着眼泪的母亲。
她将秘书送到走廊,然后哽咽着声音说,“谢谢你来通知我……没关系了,你去忙吧……”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突然顿住脚步,犹豫着,小声问了一句。“那天……车上,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吗?……”
许磊看见那个年轻的秘书,微微错开了眼神。他下意识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拒绝回答,然后又犹豫了一阵,却又低头说道,“是……那天车上,只有许副处长一个人……”
张燕燕点了点头,将人送出了门,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许磊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他突然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浑身冷的像是坠进了冰窖里。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受控制的从泪腺里被挤了出来,汹涌的在脸上流淌。
他不断的将橡皮从地上捡起来,然后又任凭它控制不住的再次掉落。
他突然大力的推着课桌,吱呀一声,将椅子推开。他打开门冲出出,跑下了楼梯,一路狂奔,终于在离家二十多米的小路上,追到了离去的男人。
他站在他身前,红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气,堵住他的去路。
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肺部有些膨胀要爆炸般的疼痛,鼻子和嘴仿佛都没办法呼吸。
他看着停住脚步的男人,明明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想问关于他父亲,关于车祸,关于视线,关于那块被他砸碎的前风挡玻璃……以及关于男人口中,隐隐约约,“死亡”的字眼。
然而那些话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被堵在了胸口,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他张开口,任凭脑子里杂乱的声音嗡嗡的响着,说出的话,却毫不相关。
他说,“车、车上……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不、三个人……
他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然而那个年轻的男人却被吓到一般,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秘书瞪大了眼睛,惊愕的说,“你怎么知道?”
接着他有些慌张的左右看了看,凑近了许磊的耳边,急促地说着。
“磊磊,你听着,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爸爸公车私用,如今出了事!处里已经背了许多责任!若是在搭上一条人命……处理起来就更棘手了。你父亲的名声也不好听懂吗?”
“那是个孤儿,没人会讨说法的!就当那个女孩不存在好了!”
然后他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他看着许磊的眼睛,轻轻拍了拍许磊的肩膀。
男人的神情中,带着几分不染虚假的悲痛,他注视着许磊,小声说着,“忘了这件事吧,磊磊,你是个好孩子……”
“忘了吧……”
这三个字,混合着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许磊的耳边回荡起来。
它仿佛一道魔咒一般,骤然间如惊雷,如闪电,划破黑暗,刺进了许磊纷杂而麻乱的脑海里。
它像是给所有憋闷的、压抑的、汹涌肆虐而无处释放的混乱与悲痛,撕出了一道裂口,指引了一条出路。
许磊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他瞪着茫然的眼睛,轻轻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这句话随着那段记忆,就这样一同沉进了深渊里。
在许磊人生此后的二十年里,他真的再也没有想起来过,那个乌云密布的阴沉傍晚……
第49章
至此,肖染终于明白了所有缘由。
再之后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许建国去世之后的第三年,张燕燕与许磊母子二人生活越发拮据。后来经人介绍,张燕燕认识了当时还是戏曲演员的宋父,两人开始频繁接触。随后没多久,她便带着许磊,改嫁到了宋家。
许磊因此多了一个继父,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异姓妹妹。
父亲,母亲,妻子。
这世界上三个许磊所爱至深的人,却都或多或少以某种程度,背叛了家庭,也背叛了他……
他曾经有多爱他们,便对他们的行为产生了多深的愤怒。
爱与愤怒,仿佛一根绳索的矛盾两极,不断拉扯着许磊,也让他痛苦不堪。
于是终于有一天,这种无法调和的情感认知开始扭曲了。就仿佛分裂的两端被摆上了同一支天平,而道德与理性悄悄地成为了审判者。它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冷静却又超然地说出最残忍的论断。
矛盾吗?痛苦吗?无法理解?
——只因为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
一颗石子,三条人命。一段被封存的罪恶秘密。
那恐怕是许磊人生中唯一一次的叛逆出格。却成为了他此后无法摆脱的梦魇。
那颗小小的石头,就这样长在了他的意识深处。一点点扩大、增长,最终变成了一颗沉重的灰色巨石,填满他的灵魂,压垮了他的意志。
肖染至此,终于能够解释许磊所有的病症。
那些抑郁、自卑,不被承认的自我。
隐含至深的分离焦虑,乃至强烈的自罪与自毁倾向。
家庭赋予人的意义,远比人们所以为的还要深重而长远。
因为那里,本该是最初的“爱”的发源地。
肖染轻轻叹了口气。
他用指腹摩挲着许磊的脸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实中的男人也已经泪流满面。他哭的样子沉默而哀恸。
肖染跪在地上,拥住了许磊。
心理医生并不是神。
已经发生的过去,那些伤痛与创痕,便如同时间雕刻在历史上的印记一样,亘古而永恒。
他无法将一切抹去,或是让许磊当做从未发生。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肖染问。
“在那片荒漠上,我坐在篝火旁,带着镣铐,像你张开手臂?”
“你说你想要同我做爱,然而你不断地走向我,却绕不过石碓,也无法接近。”
“于是你终于踏进了火焰中……”
许磊随着肖染的声音,渐渐呼吸有些急促。他似乎挣扎着想要再一次从那个梦境中醒来。
然后肖染用手环住许磊的脖子,拉下他的头,安抚似的在他额间印下了一个吻。
“别怕,相信我,那些火焰不会将你摧毁的。”
“你可以带着它们走向我。”
“我戴着镣铐,哪儿也不会去的,我在等你,许磊。”
——如果火焰代表着愤怒的话,那么镣铐,便既是囚困,同时也是保护。
“想象你带着那些火焰,一同走向我,你跨进了火焰中,我也在那里,这样你就能抱住我了。”肖染说。
“我不会背叛你,也不会抛弃你。”
他搬不开许磊心理的那块石头,也无法熄灭那些熊熊燃烧的火焰。
因此,此时此刻,他所唯一能做的,便是为这个可怜的男人,在他意识深处重下一个新的种子。
“你要记住,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肖染会用又一个十年,二十年,甚至漫长的余生去浇灌那颗种子。
他期待能让那颗种子生根发芽,期待它得以长成一棵生机盎然而茂盛蓬勃的参天大树。最终为许磊的心撑开一片更广阔的的世界。
“因为我爱你,许磊。”
——那是一颗“爱”的种子。
种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第50章
那天之后,肖染就让许磊去睡了。
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给许磊做的催眠唤醒。
男人在肖染冲咖啡的时候,从背后抱住了他。他将头靠在肖染的肩膀上,沉默着,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
肖染没有回头。
他不确定许磊从催眠中醒来以后,还会记得多少。
选择性遗忘的记忆,会被催眠再次唤起,却并不一定,同样能够被完整的带入意识层面。
好在许磊没有让肖染疑惑太久。
“我……我想……回一趟老家。”
肖染点了点头。
他放下咖啡杯,从吧台上摸到自己的烟盒,却被男人阻止了。。
许磊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异常用力地攥着肖染。
他说,“你知道吗,其实从那天以后,我妈就再也没和我说过我爸的事情了……”
家长好似总是避免让孩子接触死亡。
“我没参加过他的葬礼,也没有追悼,更没有遗体告别……我还是照常的上学,上课,但是家里却突然少了一个人……”
“他好像就这么彻底的消失了。而我甚至忘了这是为什么。我真的……那时候,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好像每天很麻木,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
“长大了以后,似乎不知不觉的接受了,接受了我爸去世的事儿。可是事实上,即使到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葬在哪……”
肖染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许磊的头。
许磊微微愣了一下。他好笑微微松开了攥紧他的力道,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肖染的手,从自己头上拿了下来。
“我怎么觉得你拿我当小孩了。”
肖染低头笑了笑。
“心理学上说,每个大男人心理都住着一个小男孩。”
许磊愣了愣,然后惩罚似的在肖染的脖颈处咬了一口。
“我想……去和他告个别。你说呢?”
肖染点点头,说道,“应该的。”
其实很多事情,其实一旦发现了根源,解决的办法,便会自然而然的浮现。
无论好或者坏,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许磊的人生,缺失了一场最重大的告别,它迟来了二十年。
“是该……去告个别。你需要我陪你去吗?许磊。”肖染回头问道。
许磊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推开几步,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有些话……想单独和他说,也许你在我就说不出口了。”
肖染笑了一下,说,“好吧。”
他给许磊定了当天下午回老家的高铁票。
然后和男人磊约定,有任何事情,就给自己打电话。然后将男人送到了车站。
许磊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他打车直接回到肖染家,迎接他的,是一份牛皮纸档案卷宗。
“这是我托闻浩去帮忙查的资料,你打开看看吧。”肖染一边帮许磊挂着外套,一边说道。他用眼神示意许磊打开茶几上的文件袋。
许磊没有什么犹豫,将纸袋的绕线一圈圈转开,从里面抽出一沓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当年那起车祸,最主要的责任,是因为迎面开过来的货车违规使用远光灯,轿车闪躲不急,急打方向盘,才导致冲下山路,酿成车祸的……”
肖染给许磊沏了杯茶,端到茶几上,然后插兜站在一旁,等着许磊看文件的时候,简短的总结了资料的内容。
许磊没有说话,快速将卷宗看完,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合起了档案,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