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的实验数据,根据抑郁种类或药物种类,最高有高达97%的患者不配合服药。
对此咨询师们只能竭尽全力,在每一次有限的50分钟内,提供最大的帮助。然而一旦踏出这间安全的屋子,严格的界限由此而生。他永远无法真正走入他们的生命,陪伴着他们,支持着他们。
肖染叹了口气。临近目的地的一条小路,有些开始堵车了。
他在一个停顿的间歇,点了根烟,胡思乱想着今后的计划,他庆幸自己还能以另外一种方式去帮助许磊。
然后某个偶然的瞬间,肖染随意朝向许磊瞥了一眼。他突然捕捉到了许磊一闪而过的表情。
男人正侧头看向肖染,嘴角勾着,眼睛里含着几丝愉悦的笑意。在两人稍纵即逝的目光接触里,他眉毛微微向上挑了挑,带着几分得逞般的放松。
肖染目光下落,许磊的手指食指正曲起,无意识的在大腿上极轻的打着拍子。
肖染转回目光,啧了一声,他皱眉回想着,在又一个长时间的停顿中,突然觉出几分狡猾的意味。这男人,真是……
他从最初,许磊追到Des要请他吃夜宵开始回想起,到那天晚上许磊将代驾支走。结束咨询后,他发信息希望请自己吃饭,被拒绝了,便趁着过年托家里给肖母捎来大批的补品。
许磊一直在以一个标准的讨好策略行动着,小心的试探,不会过分的紧迫。他给出的所有选项,都让你有余力轻松地拒绝。可却又会在拒绝后,凭空生出几分内疚。
肖染想,原来许磊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抓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他的所有行动,都以此为目的。
咨询师不能给亲近的人诊断,果然是有根据的。那会让他失去判断力。
而肖染之所以到现在才察觉,也还因为许磊或多或少与别人有些不同。
大多数讨好者,以讨好引起别人内疚,其实是为了能站在受害者的立场去控制他人。就好像他们总是无声而哀愁的控诉着,“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可你怎能这样对我?”
然而许磊从不曾把自己当作受害者。当他的策略无法成功,他会自责,甚至自虐般的对自己说,“是我的错,是我给了你错误的讨好,因此你当然有权不接受。”他从来不会控制别人,他永远在拼命的控制着自己。
不过现在,许磊的目的终于达成,他把肖染拽进了自己的生活里。
于是此刻他正感激的看着肖染说,谢谢你。
肖染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混乱中有气愤,也有无奈。
他哼了一声,将车停好,狠狠地拉上手刹。
打开车门,仰头看着眼前高耸的图书大厦。晴空万里下,他在矛盾的心情中有些畅快的同时,却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声。——他妈的,果然都是套路!
第24章
图书大厦的人不多,挑书的人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之间。翻书的声音,小声交谈的声音,安静中又略显嘈杂。干净明透的玻璃窗户,能够清晰的看到窗外的蓝天,店内播放着舒缓放松的音乐。
肖染并不着急,他带着许磊在图书大厦里一层一层的转。
消磨了一上午的时间,两人将书单上的书都找到并买齐了,还多额外选了几本看着有意思的书。肖染挑了一本英文诗集,许磊看中了两本设计手册。
一边逛的同时,肖染还给许磊科普了许多心理学的知识,讲了些趣闻。告诉他那些有名的心理学家、书籍作家们,会在自己的在书里和别家明争暗斗,暗搓搓地相互贬损。讲书店里摆在畅销位的那些心理书籍,又有多少是胡编乱造的伪科学。逛到设计区的时候,许磊也点评了几本,在肖染看起来装帧和内容都很吸引人的书。
中午的时候,两人在图书大厦底层的一家餐厅吃的泰国菜。肖染吃辣比许磊要强,觉得味道很可口。许磊也许来北京比较早,许多年住下来,口音和口味都更像北京人,爱吃酱香和甜咸。泰国菜的酸、甜、辣,对他来说有些刺激。男人吃饭的时候不停的吸气喝水,被辣的鼻尖微微发红。肖染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看许磊出糗。
下午两人又去了卖健身器材的商场,给许磊定了一台跑步机。因为刚过完年不久,商场还在做促销活动。跑步机交完钱以后,柜台小姐让许磊抽个奖,许磊随手一摸,竟然摸中了500元代金劵。肖染直呼好运气。于是两人又折返回去,多买了一架仰卧板。
将所有东西都扛上车以后,已经快七点多了。肖染定了外卖送到许磊家里,许磊为不能给肖染做晚饭,“又让肖医生吃外卖”这件事,小小地失落了一阵。
于是他在肖染表示“可以帮他一起组装仪器”的时候断然拒绝了。一个人蹲在地上,废了两个多小时,将跑步机和仰卧板都组装好,累得满身大汗。
九点多的时候,他进浴室洗了个澡,穿着T恤和短裤出来了。
灰色的毛巾搭在头上,遮住了大半的面庞。肖染坐在沙发上,看着越过茶几走到面前的许磊。自下而上仰视的角度,男人的身形使他他投下的阴影更显得庞大。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却又放松。这应该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吧,肖染猜想,毕竟劳累了一天。
然而那种放松,就仿佛是平日被伪装的外壳坍塌,而由身体内部所驱散出来的浓重的悲霾。沉闷而又让人窒息。
许磊在他身旁坐下了,他靠在沙发上,呼吸轻缓而安静。窗外的夜幕浓黑,房间内骤然静默的有些压抑。许磊将电视打开了。
他把遥控器递给肖染,而肖染说:“你调你平时看的节目吧。”
电视机里的声音出现的一瞬间,仿佛将刚才气氛打破。这间被装点的简洁而精致的房间,像是又从某个荒芜的空间,回到了现世。
许磊拿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一百多个频道从头调到了尾,最后停留在了一档当下流行的肥皂剧上,无聊的看了起来。
肖染不太看电视,或者说时下的电视剧对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内容性。那些爱来爱去,充满着狗血和误会的男女感情纠葛,他多一分都不想去关心。
肖染象征性的看了一会,然后打开了今天新买的诗集读了起来。过了一阵子,许磊似乎发现了,便将声音调小。
“肖医生不喜欢这些东西吧?很无聊不是?”
肖染摇头笑了笑,“你看你的吧,我听着。只是平时不习惯看电视而已。”
许磊点了点头,他想了一阵,仿佛无意地说:“其实,我没有太和朋友这样相处过。我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干什么。
“喝酒?打牌?看球?”他笑了笑,“我好像没办法将这些东西和你联系在一起。4 我不知道你平时喜欢什么。”
“或者泡吧?但我觉得,我们去的pub应该不是同一类。”
肖染显然也想到了那次Des的相遇。
他略过了这个话题,侧头看着许磊,“那你喜欢什么呢?你平时休息,都干什么?”
许磊玩着手里的遥控器,“睡觉,工作,加班。闲下来的时候,会胡思乱想些没用的。只有忙什么的时候脑子里才不会充斥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他笑了笑,又补充说,“和肖医生在一起的时候,也很放松,不会想那么多,有时候在你身边,连工作里那些烦心事都想不起来。”
肖染看着书笑说:“原来我还有这个功能。”
许磊他将目光转回电视,像是专心的看了一会,又慢慢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这些?挺无聊的吧,我上大学那会,设计系全都是女生。班里一共没几个男生,和我关系也不好。”
“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我和樊帆在一起。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愿意和我在一起。班里男生总对我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慢慢我也不太和他们来往了。”
“所以我好像来北京以后,就几再也没交过什么朋友了……当然,生意场上那些应酬的酒肉朋友不算。”
肖染不知不觉的放下书,侧头看着许磊,认真的听。
许磊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一样,眼睛盯着电视,自顾自的回忆着:“其实原本,和宿舍里几个外系的人关系还不错的,不过课表不一样,基本上凑不到一起。”
“然而大二的时候,我就搬出去住了……樊帆嫌宿舍条件不好,我们在外面租了房子,开始同居。大概是从那时候养成的习惯吧,她很喜欢看这些电视剧,一边看还会一边吐槽,看到生气的地方还会骂,有时候还摔东西。”许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了点笑意。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温柔,屏幕里变幻的光缩成小小的一团,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肖染想,他一定真的很爱那个女人。
然而他本以为许磊会继续回忆下去,可是男人却突然语气一转,夏然而止地转换了话题。
“我不太知道应该看什么,每次回到家,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就觉得空的发慌。只是下意识打开电视,可能觉得这些节目更生动一点儿吧。房间里有点声音,就不那么死寂。偶尔也会看综艺节目,听到电视里传出来大笑声,就觉得好像心情也不那么沉闷。”
他将转头将遥控器递给肖染,露出一个像是毫不在意,又有些自嘲的笑容,“确实挺无聊的吧。”
肖染摇了摇头,他接过遥控器,没有转台,而是声音调大了一些。“怎么会无聊,现在我好像也有点喜欢看肥皂剧了。”
然后他在许磊转回头的一瞬间,用很轻的声音说,“别怕,我不会消失的。”
——你也从来都不是一个无聊的人。
第25章
自从那天以后,肖染与许磊的时间,就这么固定了下来。
周五的时候,许磊通常会加班。他要将一周的工作收尾,而且会把以往放在周末的工作,尽量在周五前完成。有时结束的早一些,大概八九点,他会在结束后去开车去肖染家接他。有时候结束的要晚一些,可能要拖到十一二点,甚至凌晨。肖染便会自己驱车去许磊家。
防盗门的门锁上,已经录上了肖染的指纹,他随时有权利进入这个房子。
第二天周六,两个人通常会在起床后,去超市买些食材和添补日用品。中午许磊做饭。吃过午饭以后,许磊会按照计划看书。有时肖染可能去咨询室,没有咨询的时候,他会在家陪许磊一起看书。四点多钟,许磊开始跑步,跑45分钟,休息一会,再跑20分钟。然后做一些其他的运动,直到六点。
周六的晚饭也是许磊的准备的,但他不会吃。他尽量选择喝牛奶与蛋白粉,吃些沙拉和鸡蛋。
所以这一顿,他会尽量配合肖染的口味,做一些口味骗辣的菜,偶尔也会做西餐。即便自己不吃,许磊做出来的饭菜,也是极可口的。他好似总能以一些奇怪的搭配,却又烹出美味的食物。便是做菜的样子,也赏心悦目。
肖染喜欢在许磊做饭的时候在旁边看着。他从第一次在自己家,见到许磊拿起锅煎蛋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男人做饭的模样,必定是从容且优雅的。无论是切菜,翻炒,搅拌,颠锅,或是做西餐的时候,用锅铲轻轻按压牛排的姿态。明明是些简单的动作,他却总是做得无比专注而认真。在那时候,许磊也是放松的。他好像总能在为别人付出的过程中,找到某种仪式感一般自我价值。他也许会觉得,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终于变成被需要的人。
周日的上午,两个人会去看看展览,又或者白天场的话剧演出。后来四月多,天气暖和点的时候,他们去爬过一次山,后来肖染发现自己的体力完全跟不上许磊。他在爬山之后的那一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都小腿酸痛。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也该锻炼一下了。
周日的中午,他们大多在外面吃饭。有时候结束的早,也会回到家里让许磊做。肖染发现渐渐地,他开始更喜欢许磊做出的饭菜,胜过餐厅里被精心装点的菜肴。
周日的下午,他们回家里,会继续看书、锻炼,或者随便做点什么。晚饭后固定散步……
六月多的时候,天气渐渐热了,便是天黑的时间也要晚了许多。肖染再考虑要不要养一只狗,这样哪怕肖染不在的时间里,许磊也有理由独自出门。
他的抑郁症状,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消退。他终于不再失眠,或者控制不住的肌肉抽动。他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终于不用再被那些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困扰,用疲惫将自己消耗到枯竭。
他有时候会和肖染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开始不用再为自己一个微小的错误周而复始的自责。一切仿佛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但也并不是每一个周末都能够顺利。
偶尔许磊会有应酬。大多数时候,肖染会在家里等他回来,或者也会开车去接他。许磊喝酒以后,会变的更加沉默。酒精仿佛会触动他的中枢神经,让他更加压抑。他的胃还是没有完全好起来,经受酒精的刺激,依然会呕吐。他在醉到神志不清的时候,会比往日更加客气,不停地说谢谢。有时,他也会和肖染说,不要照顾我了,不要浪费精力在我身上,我好不了的,我不值得。
甚至更多的时候,他在道歉,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还有一次,仅此一次,他近乎粗暴地推开了肖染,将自己反锁在厕所里。
他说你不要管我了,太恶心了,为什么我这样的人还有权利活在世界上。他不停地用虚伪、恶心、难看、无能,这样的词语来攻击自己。仿佛自己是一滩毫无价值的烂泥。
然而这些藉由酒精引起的负面情绪,在第二天阳光出现的时候,便会消失的无踪无影。只是肖染明白,即使一切看起来都变好了。他依然没有安全感。他依然依赖着肖染。
一切的转折,大概要发生在九月份。
那时已经初秋,天气渐渐转凉。许磊的病情似乎反复了。那是一种很模糊的感觉,让肖染觉得,许磊在压抑或者试图掩盖着什么。他们的日程一切如常,甚至连许磊对他的态度,都没丝毫改变。但是肖染依然感觉到了。那是一个很微小的细节。
那天他们去香山看了一次红叶。在爬到将近山顶的时候,肖染停了下来。这是一处极美的景色。红色与黄色的树叶交相叠映,远处山峦起伏,青色的岩石与蓝色的交融在一起。天与地似乎都连成了一线。许磊站在旁边,与他一起看着。然后在台阶的边缘,他看到许磊朝后望了望。他的脚尖正朝着山外,他的身体忽然极小幅度的向前倾斜了一点。他迈出了一步,几乎站台阶的边缘。然后他停住了。他所在的那台台阶上,低矮的防护栏,近乎松动的以一条铁链虚虚绑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他们没有爬上山顶。在某一个转角的时候,肖染拉着许磊下山了。他下山的时候还给管理局打了电话,指出某处的防护需要修缮。他没能忘掉这迈出的一步。
于是他想,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最先察觉到的信号,来自许磊的手机。他的手机开始频繁的响动。
然后在某个阴雨的下午,一个陌生的号码呼叫了许磊。那时许磊正在跑步。他的速度已经提到了9,而且跑步机上分明还显示了3.2的坡度。肖染觉得这个强度有些大。他帮许磊降了一些,却又被许磊摇着头,升回去了。肖染把手机递给许磊。他装作无意地说,“你好像有未接电话。”许磊接过手机,他有些烦躁的看了眼屏幕,然后解了锁。
他对肖染说。“你帮我回吧。”
肖染拿过手机,屏幕上停在了某一款社交通讯软件的页面。那是一个女人的头像,照片看起来很文艺。她戴着黑色礼貌,半侧着脸。看不到眼睛,但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下巴。照片上的女人涂着酒红色的口红,看起来高傲而妩媚。
“许先生?你说我们明天几点见面?在哪里好呢?”对方说。
而肖染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26章
肖染拿着手机,有些犹豫不决,“我帮你回,不太好吧。”他试图把手机递回去。
许磊将手机拿过来,接着扔了出去。银白色的手机划过空气,稳稳的落在沙发上,许磊不再去管。他又跑了一会,慢慢将速度降了下来。然后用毛巾擦着汗,从跑步机上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