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林间客,孤人稚童身。
变数太大,由不得他不防。
脸上表情不变,顾长离像是一无所觉般顺手从身旁摸了一根翠绿杂草叼在嘴里,继续往土灶下塞着小屋附近采来的树枝草根。
“却是何等狠心之父母,怎能让这样的稚龄孩童独自一人留守小屋,简直岂有此理!”
一通酸溜溜文绉绉的怒骂让戒备着的顾长离不由眉头一挑,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穿着月白学士服,身材消瘦面容清秀,典型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
“大哥哥你在说些什么?”
歪歪脑袋,顾长离扑闪着一双明亮清澈,漂亮得仿佛黑色宝石般的大眼睛,故作天真地说道,“阿爸他出门解手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原来如此,却是我一时气急不辨缘由,错怪了好人。”
这读书人也煞是有趣,一副迂腐书生的模样喃喃念了几句《论语》里的话语作为自省,语毕却也不忘往顾长离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一个躬身,口中很是恭敬地问道。
“请问小友,该沿着何条道路才可出了这苍茫大山?”
书生表现得恭敬,顾长离个人却不怎么领情,他眨巴着眼睛托着下巴半晌无话,口中兀自叼着那根杂草转个不休。
那书生像是脾气极好,也不着恼,依旧面带微笑表情温文地盯着顾长离,像是不得出个结果便不会罢休。
被塞进土灶里的树枝草根哔哩啵咯地燃烧着,朝外逸散着几丝微不可见的轻烟,很快便消失于空气之中,仿佛不曾存在般,小屋里一时间静谧得可怕。
“先生是迷路误入此地吗?”
半晌过后,顾长离方才若无其事地回答,仿佛之前特意晾了对方好半天的人不是他一样。
“是啊,本欲去山中访友,不成想道路不精准备不足,却是在这山中迷路许久了。”
尴尬地笑了笑,年轻书生似乎也觉得自己着实犯了一件蠢事,不由得面上发红,神色讪讪。
“这事简单,先生只要离开小屋,向着东边这条小道一直往前走,不过半日行程便能看见一座小镇,很快便可以离开。”
顾长离语气欢快,像是在为书生高兴一样回答道,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毫不作伪的喜悦表情更是让旁人忍不住同他一样微笑起来。
这次沉默的一方却成了书生。
“我还是怕自己认不得路,小友你的父亲解手这么久还不曾回来,倒不如先替我指引一番,和我走上一遭如何?”
少顷之后,书生再度开口,语气温文面容诚挚,说出的话语却是和之前的温良恭俭截然不同,隐含威胁之意。
“人有三急,这种事又不能催,再说了,现在天色这般黑,我才不与你出去,恁得吓人。”
顾长离又把叼着的杂草枝条换了个方向,笑嘻嘻地说道。
“小友这是不愿意了?”
伸出手抓了抓扎好的发髻,书生的脸上显出几许苦恼的神色,表情恹恹。
“书生方向感不好,我是知道的。瞧你脚边还沾着那小镇里特有的红土,带着湿气,显然是不久前才惹着的。明明到了目的地,却硬是能够迷路出来,这天赋当真是无人能及。”
像是被书生一脸苦逼的模样逗得心情大好,顾长离脸上的笑意不免又深沉几分,只是话语间的峥嵘,已经悄悄探出了头。
“小友的眼睛甚毒啊。”书生忍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布靴,果然在其边缘见到一圈颜色艳红的土渍,“那浇水的农妇险些坏了我的大事,等会一并杀了了事。”
莫名其妙的迁怒,随口便将一条人命挂在嘴边,直到此刻,眼见言语欺瞒身份伪装起不了作用,书生终于撕下最后一层伪善的表皮,凶态毕露。
“分明是你表演拙劣,借口可笑,却要硬生生怪到那无辜的农妇身上,你这人也颇为无赖。”
白眼一翻,顾长离对于这个似乎将目标放在自己身上的危险人物毫无自觉,一只白嫩的手指随着他的动作摆来摆去,引人眼球。
“你说你在山中迷路许久,除了靴子沾了点泥土,一身月白的服侍却纤尘不染。”
“山中午间闷热,水囊必不可少,你两手空空,毫无外物,进来时却是面色红润不见丝毫颓唐,再者,什么也不准备便去山中访友,身为士子读书人,不觉得太不遵礼节了么?”
“另外,下次要装读书人,记得把自己那骨节粗大老茧遍布的双手遮掩一下,这可不像读书执笔之人的手。”
顾长离每说一句,那白衣书生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到了最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之势。
“嫌直接动手麻烦便想着智取?这般粗糙劣质的伪装简直笑掉旁人的大牙,难不成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
按照眼下身体,如今虚岁不过八岁的顾长离抬头挺胸,气壮山河地说道。
第56章
伴随着顾长离锋利如刀的话语,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表情由一开始的吃惊,恼怒,阴沉,到了最后却定格在似笑非笑的嘲讽之上。
“小子的确聪明,然而就这荒郊野岭四野无人的环境,你便是再厉害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言语间已经流露出图穷匕见直接下手的威胁意味了。
对此,明明武力体能该是处于绝对劣势的顾长离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会纡尊降贵,和一个脑子里基本灌满浆糊的愚蠢货色扯上半天毫无作用的话语,就为了打击一下你那少得可怜的智慧和没什么存在感的羞耻心么?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先喝上几口热腾腾的肉汤。”
“你!!”
被顾长离的毒舌激得怒火中烧的男子还不待彻底发作,忽然便察觉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可恶的臭小鬼的面庞开始拉长扭曲,由清秀漂亮朝着狰狞可怕转变;他身前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猛地炸起,变成了足足一人高,向着四面八方展开火舌的可怕烈焰;世界开始晃动摇摆,色彩黯淡,火光照亮不到的黑暗之处不只有多少长长的影子挤挤挨挨,蠢蠢欲动。
“别过来!别过来!!”
这样阴森可怖的氛围下拉直绷紧的神经终于在一大团颜色灰黑,簌簌扇动翅膀的怪物朝他直扑而来的时候彻底崩坏。男人煞白着一张脸,神经质般地拼命挥动双手,像是想要借此驱逐那个可怕的事物,他旋转着身体挥舞着手臂,步伐踉跄神色仓皇眼神涣散,像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啧——”
最后嚼了一口汁液差不多已经被吮干的草枝然后吐出,顾长离砸吧砸吧嘴,脸上一阵发皱,口腔此时弥散的古怪滋味委实难耐,不过看着不远处疯子一般又蹦又跳的壮年男子,心中畅快之余,那份难受滋味仿佛也淡了不少。
“不成想,换了个世界,这种草根的作用反而变得更加凶险可怕。”
心中咕哝一句,顾长离捡了根长木棍把自己先前塞到土灶下一并燃烧的一团植物根部扒拉出来。在火焰的焚烧下,草根已经蜷成一团漆黑一片,但奇异的事,即使已经是这副模样,它却丝毫没有散发出焦味糊味,反而带着清淡却不容忽略,充满侵略性的异香。
说是梦魇草,其实只是顾长离自己对这种植物的命名,他其实完全不明白这种植物的真名为何,以及它拥有如此神奇效应的原因。第一次遇见这种植物,还得深究到他初次穿越的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的旅行,冒险和探索,如今想来,其实是一笔堪称无价的财富,至少如果没有当初那些经历,以孩童之身面对心怀不轨之徒会是如何下场?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玉石俱焚。
南荒之地部落众多风俗迥异,而且大部分都没有受过中原文化熏陶,秉持的都是最原始古老的信仰和行事手段,在他和崖生偶然遇见的以女性为尊的母系氏族中体现的格外分明。
而那群女性能够以并不强壮的体魄压制奴役人数多于他们,力量也存在优势的男性的秘密法宝,就是被她们称为“阿苦呀”——大概可以理解为“神明的梦境”的一种草类。这种草在经过焚烧后能够散发出奇异的香味,在密闭的空间里长时间嗅闻便会使人产生错觉,肉眼所能看到的世界扭曲异变,潜意识里产生恐惧害怕,乃至敬畏般的情绪。在一月一次的部落祭典上,那个部落的女祭司便会将这种草投入火柱之中,凭着可怕幻觉的威慑和神秘达成巩固自己统治的目的。
自然,作为祭典的支持者,祭司本人也需要同火焰和异香近距离接触,若是没有抵抗这种幻觉侵蚀的方法,便是连自己也有倾覆的危险;在这份生存危机是的压迫下,她们很快发现,同梦魇草相伴而生,外表平凡开着白色小花的一种草,它的草汁恰恰就可以压制消除幻觉的影响。
话说到这,众位看客自然也就可以明白,在察觉到外人靠近时,顾长离扔进火堆里燃烧的究竟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从头到尾他都要叼着一根草汁说话,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男子的可疑之处一一点出,原因无他,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毕竟,梦魇?5 菀嬲锏叫Ч故切枰欢ㄔ湍稹?br /> 如今计划得成目的实现,顾长离自然不会白白舍了这次机会。
按说他转世重生了不少次,求生杀敌的手段自然不会欠缺,之所以不干脆利落地直接neng死对方,反而还大费周章地舍了一株稀罕的植物让这么个小人物陷入幻境之中受他摆布,自然是由其道理所在。
毕竟我们顾长离顾大少从小到大,吃啥都不吃亏,赔本买卖他从来不做。
在幻觉的威慑力加成之下,在男人的眼中,顾长离彻底变成的面容扭曲青面獠牙的小怪物,那长长的利齿,尖锐的指甲,仿佛稍稍动一下就能在他身上戳一个窟窿,自认为完全不是顾长离对手,再加上已经被周围乱七八糟的世界吓破了胆子,他是恨不得哭着抱顾长离的大腿喊一句“爷爷饶命”,又怎么敢说半句谎言。
原来这厮名为柳四,本是临安城里的一个小混混,平日里摸狗斗鸡,做了不少荒唐事,这样的行径在父母双双过世家道中落后变得更加不可收拾。没了经济来源又不肯下功夫劳作赚钱的柳四一时间鬼迷心窍,竟然做起了“拍花子”的勾当,趁着邻居外出不在的时候拐了人家六岁大的闺女卖给蛇头,赚了几串铜钱。得了甜头的他在这条罪恶的路上越走越远,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孩童的血泪。终于有一日,东窗事发,愤怒的家长亲属蜂拥而来,恨不得将他生生打死,提前知道风声的柳四吓得半死,连忙翻出自己自父母死后不知多久没穿过的书生服套上,改头换面之后竟真叫他逃出生天,窜进深山之中,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好运道。
明白男人来历,知道这只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心肝黑到底的小瘪三,顾长离先是松了一口气——若是这人背后还有什么组织势利盘纠错结,自己教训了他也算是惹了个麻烦——而后暗下了决定。
前戏了解,接下来才是顾长离真正所求,同时也迫切想要知道的。
这个世界的构成,国家的情况,休仙之人与凡俗的差距,精怪妖灵是否存在……等等等等对于在此方世界长成的大多数人来说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对于此时的顾长离而言却是最最稀缺的一部分。
这样常识的问题,不知道一件两件也就算了,如果和他眼下一般全然不知全然不解,岂不是咄咄怪事?鬼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什么借尸还魂的传说,若是真有哪个吃饱了撑得的修道之人把他当成夺舍的邪魔妖道打杀了事,那不是倒了大霉?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柳四结结巴巴的絮叨声中,这个世界终于在顾长离眼中露出来冰山一角。
原来,此方世界名为“天元”,天元界共分为八个大陆,总面积比之地球要大上不少。
其中有两个大陆因为环境过于恶劣,除却一些想要磨炼自己的仙家外人迹罕至,其余的六个大陆都有林林总总不下数百个国家,其中有强有弱,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吞并和反吞并的斗争。
人间如此,修家一道也并不如何太平,正道修行之中威名最盛的七个门派,在人间被称为“正道七星”,分别是白玉京,奔雷阁,烟雨楼,梵天寺,蜀山,独秀城,药王谷。而这七者中,白玉京同擅符咒阵法的奔雷阁不睦;烟雨楼与梵天寺因为一桩旧时恩怨有隙;蜀山剑宗和独秀城更是每隔数十春秋便要打上一架泄泻仇怨,至于药王谷这个净出天才丹师药师的中立方,因为其特殊的能力定位,其他六门也每一个敢得罪它。正道之中尚且有此暗流涌动,魔道鬼道,旁门外道,其间种种,自然无需多言。
这是一个真正的大争之世,与天争,与地争,更与人争!
争不过,撑不下的人,或是成为垫脚之石淹没于人海之中,或是身死道消空留满腹怅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顾长离攥紧拳头,忽然抬起头看向药效渐去,眼神已经缓缓恢复清明的柳四。
但是后者已经永远没有恢复清醒的机会了。
一抹血光飞溅,柳四踉跄后退几步,充满绝望地捂着自己脖子上被划开的口子,鲜血正由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为……为什么……”
一脚把不断挣扎地想要爬起的柳四踹倒在地,顾长离笑得凉薄而肆意。
“那些孩子在被你卖掉的时候,有这么问过你么?”
地狱里爬出来的东西,就给我滚回地狱里去。
柳四死了。
他死时怕是很不甘心,一双浑浊的双眼瞪得铜铃般大小,布满血丝,还带着犹未散去的恐惧和绝望,凝视着顾长离所在的方向,至死也不曾挪开。
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顾长离却像是毫无感觉一般,悠哉悠哉地端起温度降下的汤盅,准备大食快跺一番,平静地好像方才自己不曾亲自动手夺去一条人命。
“真好喝啊……”
他啧啧赞叹着,一口一口地喝下鲜美浓郁的汤汁,连带着自己的野心的欲望,藏进肚子里。
修行愈是高深,境界愈是精妙,便愈能接近天道……靠近这个世间的理。
甚至他扭曲的经历……轮回的人生……没有尽头的旅程,同样也包含于此之中。
能体悟,便能探究,能探究……
便终究可以掌控。
第57章
那条黑鳞异蛇因为得了机缘,吞了奇果,再兼纵横荒山多年,期间凭着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种族特性不晓得啃噬了多少天材地宝。顾长离如今只是一介凡人,并不晓得其肉身的珍贵之处,仅是用了最最简单的煲制手段,若是叫真正懂行的人看来免不得叹上一句暴殄天物。可也恰恰如此,怪蛇的灵力灵气流失甚多,不足原先全盛时期的百分一二,才不至于让肉体脆弱的他无法接受,爆体身亡。
无知是福的顾长离依旧乐陶陶地喝着汤汁乳白香味馥郁的蛇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沉浸在难得美食中的他被身体内部,仿佛由丹田之处朝着四下蔓延而去的热流惊醒。而在他意识到情境不对状况有异的时候,那股热流便像是被激怒一般,转瞬之间就由涓涓细流变成惊涛骇浪冲击着顾长离浑身上下每一处血管经络,其痛楚不下于生生刮骨剃肉,等闲人无法容忍。
遭逢突变,顾长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丢脸地惨叫出声,同时没有惊慌失措,脑海里片刻不停地思考着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双手颤抖地已经握不牢汤碗,将它失手摔下的顾长离像是突然被那清脆的陶器破裂声惊醒般,有些混沌的大脑顿时恢复了清明。
心下念转,顾长离强忍着时间推移之下愈发严重的疼痛,站起身来,用缓慢却毫无错漏的动作,打出一套动作繁杂的拳法。
这是当初崖生最早教给顾长离的一套拳法,说是他们家族的一位军神将军创造,至此代代相传下来,专门用于给幼年的,筋骨未全的孩子打牢基础强身健体。以当时顾长离的年纪来说,学习这套拳法的时间已经太晚,不过聊胜于无,总算还能起上些许作用。而对于现在的顾长离而言,九岁也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尴尬年龄,不过世界不同眼界不同,前有一位修者用一道仙灵之气为他治疗经脉间残留的暗伤,后有一条血肉骨骼都浸满灵药奇花的怪蛇为食,这是崖生那个世界的住民,永远无法想象到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