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中棠瞟他一眼,道:“你也有没办法的时候。你一个主意,便带累这么多人同你一起涉险,是么?”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已带了教训的意味。英万里先听了出来,忙道:“若非楚香帅前来,我这条命恐怕已送在山洞里了。何况那些姑娘,也是香帅一力救拔的。铁大侠与楚香帅急公好义,正是一脉相承,好教老朽佩服。”
铁中棠顿了顿,便看了一眼花满楼。花满楼仿佛感受到这目光一般,微微仰起脸来笑道:“这不是楚留香一个人的主意,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铁中棠道:“哦?”
花满楼道:“是我愿意帮助他的。”
他的脸虽然还缺少血色,但却浮现出一种美丽的光辉,好像是细雨下静静开放的花朵那种美丽,又像是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的光辉。
他的心温和、善良,但也坚毅、果敢。他执着于自己的责任,就和楚留香一样。
所以他们才能并肩而行,永不分离。
铁中棠没有再说话。从花满楼的神情中,他已得到了答案。
楚留香也笑起来,无声地握住花满楼的手,口中道:“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应该是华姑娘才对!”
李红袖也拍手道:“不错!华姑娘找到我们的时候,真吓了我们一跳。茫茫大海,她又是孤身一个人,要多么聪明,多么勇敢才能办得到!”
她们和华真真相处了这段日子,彼此都亲切起来,但这时的夸赞,仍是让华真真羞得脸颊绯红,低着头道:“我……不是我……其实这件事我们最该感谢的,是花公子。”
花满楼一怔,道:“我?”
华真真抬起那双黑瞋瞋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似乎第一次抛开了羞涩,清晰地道:“在蝙蝠岛的船上,是花公子救了我。我若留在船上,就算能保得住性命,也会和大家是同样的处境。”
花满楼道:“可我……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
楚留香笑着,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道:“这也许是我们都不及你的地方。有善因,方能有善果,你所做的一切,为我们争取到了最好的结局。”
在众人会心的笑声中,楚留香的目光,却投向远方的海面。那里沉船的旋涡已经消失,只有不断起伏的海面,在渐渐晴朗起来的天空下闪着点点白光。
“只可惜,”他静静地道,“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明白这一点。”
-蝙蝠之卷·二·吸血岛·完-
蝙蝠之卷·三·女王蜂
第五十二章 月下的郁金香
胡铁花很烦恼,非常烦恼。
所以他喝酒。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与其说是喝,不如说是在直着脖子往嘴里倒。
他每次倒干一杯,刚把酒杯放到桌上,就有一只手提起酒壶,帮他把杯子续满。
这只手生得骨肉停匀,有一种轻灵之感,正代表着手的主人那出尘的气质。
胡铁花再次“哐”地灌下一杯酒,拿杯的手却停在半空。
那只提酒壶的手便也停住了。
胡铁花突然嘻嘻笑了起来,他的眼中带着些朦胧的醉意,但也带着更多的亲切和欣赏。
“我一直想知道,”他笑道,“你有没有把酒倒洒过?”
花满楼放下酒壶,也微笑道:“你很想看我倒洒一次?”
胡铁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起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
这是一座二层小楼上的正堂,迎面的窗子大开着,有清凉的风穿堂而过,带着阵阵花香。
只因窗下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草,有的正在盛开,有的含苞待放,也有的不开花、却生着碧绿滴翠的叶子,每一盆都焕发着勃勃生机。
而窗子对面的墙上,正正挂着一块匾额,写着“百花楼”三个字。那灵秀飞动的行书,令胡铁花一眼看出,这正是楚留香的手笔。
堂中是一张八仙桌,四边摆着四把椅子,胡铁花和花满楼就对坐在桌前。
胡铁花又笑起来,道:“我发现你好像有种特别的能耐,不用看也知道东西都摆在哪里,连一间屋子里有几把椅子你都知道。”
花满楼道:“哦?”
胡铁花道:“所以你总能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你难道就没有坐空过?”
花满楼道:“是我的错觉么?你说这话活脱脱就像是陆小凤!”
胡铁花道:“陆小凤?”
花满楼道:“我的朋友……过去的朋友。”
胡铁花嘎嘎地坏笑道:“你的朋友……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和老臭虫刚见面时,你正在找的那个朋友?那他会不会来找你?”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想,不会了……”
胡铁花拍了拍脑门道:“可惜可惜!我真想看看老臭虫吃飞醋时的表情!”
花满楼不禁咳嗽一声,脸上也泛起淡淡的红晕来。
他和楚留香成为爱人的事,虽早已被胡铁花知晓和理解,但每次提到这方面,花满楼还是忍不住会有些害羞。
在这种事上,他正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单纯。
但他并不傻,也不呆。
如果谁觉得花满楼很傻,很呆,那他自己一定又傻又呆。
花满楼很快就微笑着道:“你若肯去万福万寿园把婚事定下来,楚留香的表情一定比吃醋还要精彩得多。”
胡铁花立刻“哇”的大叫一声,抢过花满楼手中的酒壶,对着壶嘴就是一通灌,直灌到他自己不省人事才罢休。
◇ ◆ ◇
胡铁花是几天前来到百花楼的,来之前还神神秘秘地给楚留香和花满楼寄了一封信。
看到信封上的字迹,楚留香立刻就想从楼窗上跳出去。
花满楼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等一等。”
楚留香的轻功身法堪称天下无双,若有人能一把抓住他,这人只可能是花满楼。
这并不是说,花满楼的轻功比楚留香还要好,只是因为他太了解楚留香,连楚留香想做什么都能事先察觉。
楚留香只好停下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摸摸鼻子,道:“怎么?”
花满楼道:“你能不能偶尔也替我着想一下?”
楚留香突然有点委屈。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人再比他更替花满楼着想了,就算是花满楼自己,也不如他。
然而花满楼淡淡地笑着,抖了抖手中那封没有拆开的信。
“你明知道我眼睛看不见,你自己跑了,让我去找谁念信?”
胡铁花的信写得很简单。他自然知道楚留香已和花满楼一起住在百花楼里,只因建起这座小楼,也有他出的一份力。楚留香和花满楼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要来找朋友小聚几日,当然也不算出奇。
然而楚留香匆匆念完了信,又想纵身跳出楼窗。
花满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胡铁花又不是妖怪,你为何不敢见他?”
楚留香的身形在窗前刹住,转头道:“只因他在信封上写着,若我们都嫌他麻烦,避而不见,他就要在百花楼的大门前上吊。”
花满楼怔了怔,道:“他为了什么事要上吊?”
楚留香道:“不是高亚男,就是金灵芝。”
胡铁花是个很直爽、很热情的人,无论怎样的危险和困难,都不能令他害怕,然而一碰到女孩子的事,他就变得像见了猫的老鼠。何况这次还不是一个女孩子,而是两个。
楚留香跟胡铁花从穿开裆裤时就是好朋友了,所以也完全知道胡铁花的性格。这时他就反过来拉着花满楼的手,急急道:“我们快走!”
他说话时的神情,就好像胡铁花已经挂在了百花楼的大门上,所以他们只能跳窗逃跑一样。
花满楼好笑地道:“你真不怕他上吊?”
楚留香道:“我不怕。我怕他一来,咱们就走不了了。”
◇ ◆ ◇
胡铁花一来,就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花满楼坐在他对面,听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然后轻轻叹了一声,道:“楚留香回来的时候,发现他的酒全被你喝光了,一定会很不高兴。”
胡铁花斜眼望着花满楼,喃喃道:“小花,你这孩子变了。”
花满楼道:“哦?变成什么样?”
胡铁花道:“和老臭虫一样,重色轻友!你莫忘了我也是你哥哥,我现在就很不高兴,你为何不来安慰我?”
说完,他又像赌气一般,灌了一杯酒下去。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已经在安慰你了呀!”
胡铁花道:“你张口闭口都是楚留香,哪有安慰过我?”
花满楼道:“我告诉你说,楚留香回来一定会不高兴,这难道不能让你高兴一点?”
胡铁花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哈”的一声大笑出来,叫道:“不错,不错!老臭虫不高兴,我老胡当然就会高兴了!”
一边笑着,他又倒了一杯酒灌下去。
◇ ◆ ◇
一连喝了三天酒,胡铁花终于问:“老臭虫呢?”
花满楼道:“松江府,薛家庄。”
胡铁花挠了挠头,道:“薛家庄?不是掷杯山庄?”
花满楼道:“是薛家庄。”
胡铁花嘎嘎笑道:“薛衣人又想找他打架?”
跟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打架,楚留香当然讨不到什么好。楚留香讨不到好,胡铁花就觉得心里安慰些。
但花满楼道:“一点红生了,他去贺喜。”
胡铁花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道:“生了?生了什么?”
花满楼道:“当然是生了孩子。”
一点红其实是个男人,也是他们的好朋友。
当人们说一个男人生了孩子的时候,意思就是他的老婆生了孩子。
胡铁花忍不住跳了起来,四处乱转了一阵,喃喃道:“小红生了……小红都生了……这简直太……”
太什么呢?太突然?太令人惊讶?他想了半天,都觉得不大对,终于没有说下去。
花满楼却笑微微地道:“你羡慕么?”
胡铁花看着他的笑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花满楼继续道:“你若及早成个家,自然也能像他一样。”
胡铁花哀叹一声,扶着头跌坐在椅子里,哼唧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不跟老臭虫一块去给小红道贺,并不是想招待我,安慰我,而是想拿我寻开心的!”
花满楼先帮他把酒杯斟满,才笑道:“我只是怕你吊死在我家大门外而已。”
◇ ◆ ◇
胡铁花没有吊死在百花楼的大门外,而是睡在了客房里。他已把楼里的藏酒全都喝光了,睡得心满意足,似乎连困扰他已久的那两个女孩子都没有梦见。
花满楼一个人坐在楼上的窗边,坐在月光下。
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楚留香?
他虽看不见那如梦似幻的月光,却能感受到那种朦胧与清凉,带着淡淡的芳香味道。
郁金香的味道。
那岂非是楚留香身上常有的味道?难道楚留香回来了?
花满楼正想着,已感到一阵微风掠过脸颊。他轻轻地伸出两根手指,就夹住了一张薄薄的信笺。
窗外并没有丝毫人声,是谁能将这么轻、这么薄的一张信笺送入楼窗,恰好送到花满楼的面前?
这信笺上写了些什么?
如果这信是送给花满楼的,又怎会不知道他无法读信?
花满楼缓缓地站起身,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一夜注定无眠。
◇ ◆ ◇
百花楼所在的这条街上,有一个小酒馆,花满楼和楚留香高兴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小酌。
夜已深,酒馆还未打烊。
花满楼走进酒馆,向柜台后面的掌柜打招呼。
“花公子,怎么这么晚才来?”掌柜的笑了起来,“可是家中没有酒了?”
花满楼微微笑着,把手中捏着的信笺递了过去:“我想请掌柜的帮个忙。”
小酒馆的掌柜没有念过书,但总要写字算账的。
幸好,信笺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人定,城东三里,枫林相会。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花满楼收回信笺,走出酒馆的大门,走向城东。
不管这信是什么意思,他都必须去看一看。
花满楼这个人,虽然看上去优雅而文静,却并不甘于寂寞。如果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事来找他,他就出去找些事做。
这封散发着淡淡的郁金香气息的信笺,已成功地引起了他的好奇。
他来到了城外的枫林。
寂静无声的树林中,飘散着一种木叶的清香,和花满楼手中信笺的香气相映成趣。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但他毕竟有呼吸的声音。从他的呼吸声可以听出,他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内功。
花满楼有些疑惑了。他本以为用这种方式将信送入百花楼的人,应该是江湖中人,然而江湖中人为何不会武功?
这个人自然也不是楚留香,那他的信笺上又为何会有着郁金香的味道?
花满楼满腹疑团地走上前去,还未开口,对方已“呵呵”笑了一声,缓缓道:“你来了?”
这个人的声音,竟和楚留香一模一样!
花满楼终于吃了一惊。他猛地又迈上前一步,心中却感到无比混乱。
这个人分明不是楚留香,为何他站在那里的感觉,竟和楚留香毫无二致?
他投书约花满楼深夜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花满楼并没有来得及发问,就已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本单元标题向横沟正史大师致敬!
让大家久等了!(无存稿裸奔的)莫导终于回来继续填坑了!
这几天把桃花和新月两个单元都理了理,确定了一下故事主线,本着不剧透的精神就不多介绍了。能向大家保证的就是张洁洁一定不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的!
以及大家一再呼吁的给花花多点戏份,我会努力!
让我们继续一起愉快地玩耍吧!
第五十三章 试探
花满楼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也就是说,他没有那么轻易会被人擒住。
他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境,即便是华山派枯梅师太那样的人物,要制住他也花了一番工夫。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却很灵敏,想在他的饮食或者物品中做什么手脚,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他又是怎么被擒的呢?
花满楼刚一醒,立刻就坐起身来。这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很舒适,也很干净,他的身体完全能自如活动,没有被点穴、或者被下药的迹象。
然而,他显然是被人擒来的,这里是他不认识的地方。
花满楼坐在床边,默默地沉思。
房门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
陌生的脚步声。
那人走到他面前,轻声笑道:“这么快就醒了?”
这个嗓音却是无比熟悉的,这正是楚留香的声音。
花满楼蓦地仰起头,像是在感受那人投射下来的目光,但并没有开口。
那人又道:“你……”
但他说不下去了。花满楼的手闪电般地探出,准确地扣住了他的脉门。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那人简直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
然后那人才苦笑道:“你果然是没事了。”
花满楼突然又放开了手,起身道:“得罪。”
那人道:“就这么放了我?”
他好像还怕花满楼不劫持他似的,但语气中微微带着笑意。
花满楼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你也没有敌意。”
那人笑道:“我的确不会武功。”
花满楼说的两个理由,他只承认了一个。
花满楼却有点踟蹰起来,过了一阵才讷讷道:“阁下……是不是姓楚?”一边说着,脸竟也渐渐红了起来。
那人顿了顿,笑道:“你还知道什么?”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已经代表了很多事。而这句反问,似乎更像个考验。
花满楼已不自觉地肃然,沉吟道:“阁下……寄给我的那封信,上面有郁金香的味道,那本是楚留香留书的风格,是以我当时只道有人冒充楚留香,诱我上钩。”
那人道:“哦?我不是么?”
花满楼笑了笑,道:“你不是楚留香,但你也没有冒充楚留香。”
那人“嗯”了一声。
花满楼继续道:“我刚刚才明白,那封信上的郁金香气味只是个引子,有了它的提醒,我才会去留心其他的味道。而人在分辨气味的时候,总是会呼吸得深一些,那种无味的迷药,就是这样被我自己吸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