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迷药么?”
花满楼道:“在野外用迷药,当然不如在屋里、或者直接捂在人口鼻上那么容易见效,但我们当时恰好在树林里,我所站的位置,只怕是树丛围合得最密、最易聚气的地方,是么?”
那人轻叹道:“不错!”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道:“即便如此,我本来也该有所防备的。但……但你的声音……”
那人道:“你听到我的声音和你的朋友一样,惊讶之余,才有所疏忽的?”
他竟然没有提楚留香的名字,仿佛和这个人素不相识一般。
花满楼微笑道:“阁下设计之巧妙,只怕我全心戒备,也难保不重蹈覆辙。只是……”
那人道:“你想问我为何带你来此?”
花满楼突然感到一种忧虑从心底升起。他想压下这种忧虑,却越来越感到紧张。
他似乎已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那人仿佛仔细地看了看他,才缓缓道:“我希望你能离开他。”
花满楼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颤,用力握紧了双手,却沉默了很久,终于涩然道:“为什么?”
他知道对方有权利提出这个要求,也知道自己决不可能答应,如果楚留香在这里,一定会坚定地和自己站在一边。然而,他却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这短短的三个字似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人忽然冷笑起来,道:“我以为花公子是明理而且潇洒之人,不想也如此纠缠不清!”
花满楼一生之中,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好像楚留香对他并没有特殊的感情,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他自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对着面前的人,他又该如何解释?
对方如果肯听他的解释,又何必这样羞辱他?
他暗中咬紧了牙,强迫自己用平静的声音道:“我只想知道理由。”
那人淡淡道:“家中已给他定了亲事。”
花满楼的身体晃了晃,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扶住什么东西,身边却空空荡荡的,毫无依靠。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瞎子,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瞎子。
这也许正是对方真正的理由。
比起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惊世骇俗来,对方更在意的,应该是他的眼睛。他们一定不能容忍他这样的瞎子待在楚留香的身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间人的婚姻大事,本就不能由自己作主的。
当然,楚留?4 悴换崾钦庋娜耍胰说囊饧参幢啬苤萌糌栉拧?br /> 何况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为了让花满楼离开楚留香的借口。
花满楼能不能不离开?
◇ ◆ ◇
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花满楼忽然想起幼年的时候,六哥给他讲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那时他实在不懂,为什么梁山伯不带着祝英台一起离开,他们都是读过书的人,一定能找到办法养活自己。
那样他们岂非就不用殉情,也不用变成蝴蝶才能相聚了?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梁祝二人各有父母在堂,那种血缘之情,也是万万难以割舍的。
如果亲情和爱情相冲突的时候,有谁知道该怎么选择?
花满楼自己就是珍视亲情的人,又怎么忍心让楚留香为了自己而失去家人?
◇ ◆ ◇
当花满楼意识到的时候,他正坐在地上,旁边是被他碰翻的椅子。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花满楼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狼狈,而对方也正想看到他的狼狈。然而这些他都已不在乎。
他抬起头,淡淡地笑着说:“我走。”
“走?”对面的人反而有些惊讶,“你要去哪里?”
花满楼道:“去他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好像有一把小刀在搅着,每一个字都带着热乎乎的鲜血。但他的神情平静,而且坚定。
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望着他,道:“原来你这么爱他。”
“是的,”花满楼道,“我这么爱他。”
他并不知道,楚留香在蝙蝠岛上也说过同样的话。
也许这正是爱情,彼此相爱,所以心灵相通。
爱情必定是双方面的,有给予,也有得到。
楚留香有多爱花满楼,花满楼也有多爱楚留香。
这看上去玄虚的事,岂非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人突然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拉起花满楼,口中道:“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 ◆ ◇
胡铁花坐在百花楼里,已坐了三天两夜。
说“坐”并不确切,因为他简直不能好好地待在椅子上,总是坐一坐,立刻就跳起来,到窗子旁边张望一阵,又无奈地坐回去。
当他再次跳到楼窗边的时候,猛地用力揉了揉眼睛,瞪着窗外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说着,人已一溜烟地掠了出去。
花满楼刚进大门,就被人抱了个满怀,而且那人还大叫道:“小花!你去哪儿了!你可知道老臭虫都要急死了!”
花满楼的眉梢跳了跳,连忙把胡铁花推开些,道:“楚留香回来了?”
胡铁花道:“回来了,又走了。”
花满楼道:“走了?”
胡铁花道:“他以为你有危险,急着去找你。你……”他上下打量着花满楼,忽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花满楼身上穿的是件淡黄色的袍子,但衣袖已撕下一块,下摆也一边高一边低,看上去像是和人打斗过一番。
但花满楼只是简单地道:“路上碰到了一些人,好像不想让我回来。”
胡铁花吃惊道:“果然有人找你的麻烦?究竟是什么人?你……你从哪儿回来?”
花满楼却道:“你先告诉我,楚留香去了哪里,为什么会以为我有危险?”
胡铁花拉着他进屋,没有说话,却先往他手里塞了件东西。
花满楼怔了怔,才发觉指间捏着的,是一张薄薄的信笺,不由叹道:“看来你们都认为,我用手也能摸出字来!”
◇ ◆ ◇
信是胡铁花念的,上面的字不多,却很是令人惊心:
若要花满楼的性命,便不可去万福万寿园。
花满楼道:“楚留香去了万福万寿园?”
胡铁花拍着大腿道:“可不是!咦,小花你怎么知道?”
花满楼道:“只因这信上只有这么一个线索。”
对于楚留香来说,写这封信的人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想借花满楼的生死来阻止楚留香前往万福万寿园。
二是他想引诱楚留香到万福万寿园,并设下圈套,对楚留香不利。
而花满楼的下落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在写信的人手上,二是不在。
无论他是否掌握着花满楼的性命,楚留香都无法确定,怎么做才能保证花满楼的安全。
这正如绑票的绑匪,向人质的亲人索要赎金,即便钱财到手,也一样可能撕票的。能干出绑票这种事的人,本来就不可以信任。
所以楚留香立刻决定去万福万寿园。
胡铁花道:“老臭虫说,如果对方不想让他去,那就说明万福万寿园中有对其不利的东西,如果对方正是要他上钩,他也只有去了才能揭穿阴谋。”
这正是楚留香的性格,不管什么样的危险和圈套,都不会让他退缩和闪避。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你怎么没跟他一起去?”
胡铁花的脸竟也红了红,道:“我不是为了金……老臭虫叫我在这儿等你。”
花满楼皱眉道:“等我?他知道我要回来?”
胡铁花道:“他不知道,但他实在不放心。你没有看到他临走时的神情,若是能把他分成两个人,他一定特别乐意。”
花满楼的心里,忍不住猛地跳了两下,像是在琴弦上拨动的两个强烈的音符。
楚留香对他的关心,他如何能感受不到?
于是他一把抓住胡铁花,道:“我们也去万福万寿园!”
胡铁花道:“我们?”
花满楼想了想,道:“你若不想去……”
胡铁花一下子要断他,拍着胸膛道:“去!为什么不去!别说是万福万寿园,就是刀山火海,我老胡也陪你们去闯!”
第五十四章 万福万寿园
万福万寿园并不是刀山火海,却是江湖中势力最盛的家族之一。就连声名显赫的“江南三大世家”,近年来也日渐没落,后继乏人,而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正是“南金、北原、中州沈”。
那位列三家之首的“南金”,指的正是江南的万福万寿园。只因金氏一族,十子、九女、八婿,无一不是人中龙凤,非但有武林门派执牛耳者,更不乏锦袍金带、出将入相的名臣。这一点,不仅一脉单传的晋中原氏“无争山庄”无法与之相比,就算是有“九州王”之称的沈天君,也难以企及。
花满楼和胡铁花,此刻正在赶往万福万寿园的路上。
他们的心里,其实颇有些紧张,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将面临的敌人是谁,有什么企图。而那“敌人”既然能抓住花满楼离开的机会,用一封书信就把楚留香诱到万福万寿园,显然对他们的行踪和性格都十分了解。
胡铁花曾问过花满楼:“你觉得这个人是谁?”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
胡铁花很奇怪,又问:“那是谁把你叫走的,一去就是好几天?”
楚留香回到百花楼的时候,当然发现花满楼不见了,然而胡铁花却毫不知情。两个人一边拌着嘴,一边跑到隔壁那家小酒馆,去向掌柜的打听。掌柜的便把花满楼接到的那封信原原本本地背给他们。
花满楼也诧异起来:“你们既然知道我去了那枫林,为何没有再追下去?”
胡铁花道:“我们当然追了,但那林中什么东西也没有,叫我们去哪儿找你!”
这实在出乎花满楼的意料。然而胡铁花还在追问他:“约你的人到底是谁?我看老臭虫那个样子,又要着急,又要吃醋,要不是怕他揍我,我一定忍不住要笑!”
花满楼没听他说完,已经笑了,然后正了正神色,道:“我答应过别人不说出来的。”
胡铁花学着楚留香的样子摸了摸鼻子,道:“你敢保证那人和算计老臭虫的不是一个人?”
花满楼道:“我敢保证。而且……”
胡铁花道:“而且?”
花满楼沉吟道:“那人本来在枫林里留了线索,楚留香若见到了,便知道我的下落。但你们却说并没有,看来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
胡铁花眼睛一亮,道:“你说这个‘有人’,和拦住你、不让你回百花楼的,会不会是一伙人?”
花满楼点头道:“看来有八成是了。他们的目标并不在我,而在楚留香。”
胡铁花故意叹了口气,道:“交上这么个麻烦的朋友,是我上辈子没干好事,报应在这辈子,小花你却是自己要往火坑里跳!别说我没提醒你,现在跟他绝交还来得及!”
花满楼听出这话里带着浓浓的关心,就轻声笑起来,悠悠道:“只可惜我也答应了别人,要一直照顾他的。”
◇ ◆ ◇
三月初七,是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的八十寿辰。前去金家拜寿的没有一千人,少说也有八百。
花满楼和胡铁花并不是为了拜寿才去的,但这种时候登门,也不好两手空空。是以他们不但备了份像样的寿礼,还打扮得齐齐整整的,规规矩矩地上门。
花满楼听着胡铁花老想往自己身后躲的脚步,不由笑道:“要我说,你不如给金太夫人喜上加喜,当众求了亲吧!”
胡铁花险些跳起来,张望了一下四周,又猫下腰去,用手挡着脸道:“小花,你就会看我的笑话!”
花满楼道:“咦?莫非你不喜欢金姑娘?那为何她一回家,你就懊恼得不行,跑到我家里来喝闷酒?”
胡铁花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一把拉住他道:“我们……我们去找老臭虫!”
楚留香若是来万福万寿园,少不得也要到正堂,去给金太夫人拜寿的。
这天正是三月初七的正日子,拜寿的人太多,只能分了三批,胡铁花他们正好是第三批。
给太夫人行礼的时候,他们总不好东张西望的,但胡铁花还是感觉到,有不止一道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他一抬头,就看见金太夫人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身旁侍立的不是侍女,却是个熟悉的、穿红衣服的姑娘。
那姑娘一见他看过来,就撇了撇嘴,转过头去,但眼睛却暗中溜过来一下,隔了一阵,又一下。
胡铁花连忙低下头,作出恭敬的样子。
他现在觉得金太夫人望着自己的目光,简直就是在看孙女婿了。
所以他行完了礼,连留下吃寿面都没敢,就又拉着花满楼跑出门去。
花满楼忍着笑道:“你莫非看见楚留香了?”
胡铁花喘了两口粗气,才道:“没有。我只知道如果我再留下去,恐怕就要在她家留一辈子了!”
花满楼道:“那又有什么不好?”
胡铁花大声道:“不好!简直不好极了!你想想,我……我是结婚的人么?我连一文钱都存不住,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她那样的大小姐,我能养得活么?”
花满楼突然说不出话来。
如果换了别人,不熟悉他们的人,八成会说:“金家家大业大,金小姐的嫁妆一定丰厚得很,说不定还会招个上门女婿,又怎会让女婿一个人来养活她?”
然而花满楼却知道,胡铁花一定不是那种人,他根本不会花女人一文钱,更不会算计女人能带来多少嫁妆,多大的家族势力。
花满楼想了想,问道:“你当初拒绝高姑娘,也是因为这个?”
胡铁花站在那里挠着头,半天才道:“好像不是。”
高亚男虽然是江湖名门正派出身,看上去可比金灵芝好养活多了。而且她还苦苦追着胡铁花,一直把他追到塞北大漠的小酒馆里。
但胡铁花道:“我……我只是不想和她结婚。”
男人若说不想和一个女人结婚,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不喜欢她那样的女人。
就像楚留香,和女孩子交往的时候那么潇洒,又那么体贴,其实多半是因为他心里明白,那些女孩子都不会和他结婚。如果哪个女孩子在春风一度后,苦苦求着他把自己带回家,永远在一起,他恐怕跑得比胡铁花还要快。
楚留香虽然一直扮演着一个大情圣的角色,但他对真正的爱人,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挑剔。
挑剔并不是错,只要挑剔的人自己能配得上这种挑剔。
胡铁花不太挑剔,但胡铁花也不是对任何女孩子都可以接受的。他不接受高亚男,只因他并不喜欢高亚男。
高亚男追求他,和他不喜欢高亚男,本来就没有必然的联系,但他自己却觉得很内疚。因为这种内疚,他才以为自己是害怕结婚的。
花满楼想清楚了这些,就开始考虑怎么才能劝说胡铁花去向金灵芝求婚。胡铁花不但是楚留香的好朋友,也是花满楼的好朋友,他们自然都想看到胡铁花有一个好的归宿。
然而他们谁都没来得及说话,就碰上了一伙人。
一伙怪人。
这几天出没在万福万寿园的人数不胜数,江湖人士也多有奇形异貌的,但仍然没有这一伙人这么奇怪。
他们足有七八个人,都穿着长长的、褐色的麻衣,腰间系着草绳,头上戴着斗笠,脚上蹬着麻鞋,看上去像是远行的旅人。
然而,来到金家拜寿的人们,又怎会穿得像徒步远行的僧侣一样呢?
这些人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的,似乎在找寻什么,一看到胡铁花和花满楼,就忽喇喇都跑了过来,互相对视片刻,然后拜倒在地。
“月读命!”他们一边拜,一边虔诚地呼喊着,“月读命下降!望月读命指引我们的方向!”
他们拜的正是花满楼。
花满楼和胡铁花都愣住了。并不是因为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而是因为他们呼喊的“月读命”这个词,令二人想起了某些事。
在蝙蝠岛上,那些东瀛人来的时候,也曾对原随云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口中的“月读命”,正是原随云。
为什么眼前这些人又会把花满楼当成月读命呢?
胡铁花跳到一旁,望着那些叩拜的麻衣人道:“你们是从东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