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你们两个都不是足不出户的那种姑娘,而你们出门的时候,你们的父母也很少打听去处。所以,施小姐才会认识了靳少兰,而你也认识了薛斌。”
左明珠红着脸道:“薛……薛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婿,我当然认识,但左明珠……左明珠又怎会认识他?”
楚留香笑道:“你仍然坚持自己是施茵?”
左明珠道:“我不坚持是我自己,还要坚持是谁?”
楚留香没有答话,却环视四周,道:“一个女孩子,闺房中不摆些花草,是不是显得很无趣?”
左明珠道:“我不是说过么,我从小就不能碰花草的。”
楚留香立刻接上道:“可你现在用的是左明珠的身体,难道还会对花粉有反应?”
左明珠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才吃吃道:“我……我也不知道呀……可是我醒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难受,直到那盆菊花搬出去才算好。”
楚留香道:“那么后来……”
左明珠抢着道:“后来我再也不敢在屋里摆任何花了,侍候我的人也都知道,从来没人把花放进来过。”
听她还是不承认见过那盆昙花,楚留香不禁觉得好笑。
楚留香沉吟着,像是拿不准主意般缓缓道:“你说……你临终之时,请梁妈为你换了新衣裳?”
左明珠点头道:“是那件红色的织锦缎衣裳,上面绣着银色的凤凰。”她想了想,又很快地补充道,“但也许我父母不喜欢,会为我换别的衣服,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已经……”
楚留香“嗯”了一声,又道:“梁妈很疼你,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擦了粉,涂了胭脂。”
左明珠叹道:“梁妈待我,的确和亲娘一样。她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薛公子从京城宝香斋带回来的那盒香粉……”
她的话音还未落,楚留香已从袖中取出那粉盒,道:“就是这个香粉么?”
左明珠道:“就是这个。”
楚留香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像一条狡猾的狐狸,看到猎人设计的圈套终于落了空。然后他望着左明珠道:“明珠,你忘49 记了,宝香斋的香粉是用茉莉花种制的,施小姐根本就不能用。”
左明珠“啊”的叫了起来,不禁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看着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看,这个盒子根本就没有打开过,就那么放在施小姐的妆台上。但我却在另外一个地方,看到了打开的半盒香粉……就是你常常和薛公子相会的那座林间小屋,是么?”
左明珠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颤抖得比身子还厉害。
“你……你都……知道了?”
楚留香温和地看着她,像要用目光安抚她的惊惶,随即轻声道:“我只知道,喜欢宝香斋香粉的是左明珠,而喜欢薛斌薛公子的,也是左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日花花出场。
第十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左明珠的神情怔怔的,目光虽然盯在楚留香脸上,但又好像根本没看见他,而是在深深地思索着。她的魂似乎真的离开了躯体,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过了好久,她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你说的都没错,我是左明珠,一直是左明珠。楚香帅也果然不愧是楚香帅,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本该意识到,这计划一定会失败的。”
楚留香扶着她坐下,才笑道:“你那时候可吓了我一大跳。”
左明珠也淡淡笑道:“你才吓了我一跳!我千准备,万准备,就是忘记了,每逢冬至你都会来我家作客。我当时真想不干了,什么都招了!”
楚留香道:“可我看你简直一点破绽都没有。”
左明珠摇头道:“只因我想起,这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除了我和薛斌,还有施茵姐姐和靳大哥,我不能连累他们。”
楚留香惊讶道:“施茵果然没死?”
左明珠道:“没有。她假死脱身,就是为了和靳大哥私奔。”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语道:“这么说,靳少兰那么着急离开,也是为了和施茵相会了……”他眉梢突然跳了跳,问道,“你们为何不这么做?”
左明珠道:“怎么做?私奔吗?施茵姐姐家中还有哥哥,她的父母可以将希望放在施大哥的身上,可是我呢?我走了,我的父亲怎么办?薛斌也是薛家的独子,他又如何抛下他的父亲、他的家?”
楚留香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左明珠、还有施茵他们设下这个计划,只是出于年轻人的轻率,和对爱情的盲目追求,然而他们竟已想得如此深。
他们并不希望伤害任何人,却也不愿意自己的爱情成为悲剧,成为今后漫长岁月中一个渐渐流不出泪来的回忆。所以他们才定下了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试图让所有人都有圆满的结局,或者至少,尽可能不要伤害到别人。
因为那些人都是他们的亲人。
左明珠又望着他道:“我知道,我和薛斌……已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希望你能帮帮他们。”
楚留香道:“他们?”
左明珠道:“施茵姐姐和靳大哥,还有……薛斌……你劝劝他,不要去和他的父亲提一个字,就当这些都是一场梦,一场梦……”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这么快就想放弃了?”
左明珠淡淡道:“我不放弃又能怎么样?我……我本来就应该放弃的……这些天看着我爹那么着急,连头发都比原来白多了……”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哽咽,但还是没有流泪。
楚留香望着她,心中也有着感慨和敬意。他确实认为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值得敬重。
随后,他把手放在左明珠的肩膀上,郑重道:“你先不要急,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左明珠目光闪了闪,道:“想什么办法?”
楚留香道:“自然是让大家都高兴的办法。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要再采取任何行动,乖乖地跟你父亲和好,等着我的消息。”
左明珠犹豫道:“那我……我要说自己是谁呢?”
楚留香忍不住大笑道:“你说是谁都好!只要你肯当他的女儿,他才不管你是谁呢!”看到左明珠露出笑容,他也不禁松了口气,温和地道,“那么现在,你可不可以也帮我一个忙?”
左明珠奇道:“帮什么忙?”
楚留香道:“告诉我,那个替你把昙花搬出房间去的人究竟在哪里?”
◇ ◆ ◇
楚留香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来到掷杯山庄的第一天,还没有进左明珠的房间,就看到了一盆美丽的白菊花。他恐怕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那么有生命活力的菊花。
第二天晚上,他把一盆昙花放进左明珠的屋子,但天亮的时候,昙花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直到那个时候,他都没有想过,帮助左明珠的那个人,和这些花有什么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左明珠对他说:“那个人现在应该在花圃。因为他现在是掷杯山庄的花匠。”
楚留香飞一般地跑到花圃。
此时已是初冬,百花都已凋零,但在这花圃中,却还有一丛丛菊花迎着明亮的阳光绽放。
一个人影正站在菊花丛间。
他肩背的轮廓清秀而柔和,身材不高也不矮,显得匀称而修长,他穿的只是一件普通的青衣,却在花朵的映衬下翠色欲滴,宛如一株挺拔的冬青。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个水壶,仔仔细细地为菊花浇着水。
虽然楚留香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但已能感受到他的认真与专注。
哪怕是在种花,哪怕只是做一个小小的花匠,他仍然将全身心都投入进去。
这的确是他的习惯,是他从未改变的性格。
楚留香的脚步突然定住了,连一步也迈不出去,而心里已砰砰地跳起来。
在看到这个背影的一刹那,楚留香已激动得无以复加。他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然后那个人就缓缓转过脸来。
果然是那眉、那眼、那唇……果然是稍有些缺少光彩的双眸,和微微含笑的嘴角……果然是……
花满楼!
花满楼站在那里,微笑着面向楚留香,开口道:“糟糕,你终于还是来了。”
他的声音清亮而温和,就像在自然地说着什么好友间的闲话。但他笑着的嘴唇也似乎有一丝僵硬,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个水壶,水却从倾斜的壶口细细流下。
楚留香猛地跨上一步,跨过隔开两人的花丛,也像跨过一直遮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一下子把花满楼的身体整个抱在怀中。
“你这个人!”楚留香激动地喘息着,凑近花满楼的耳边抱怨,“一直瞒着我,把我当傻瓜一样耍,见了我还说什么‘糟糕’,真是太可恶了!”
花满楼还是那么笑着,但笑容变得更加欣悦和舒畅。他没有回答,只是反手也抱住楚留香,像是得到了天下最好的礼物。
水壶已轻轻掉落在地上。
◇ ◆ ◇
见到花满楼的时候,左轻侯惊讶得张大了眼睛,连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什么?你说花公子……花公子在掷杯山庄当花匠?”左轻侯口吃地道,“那个赤手空拳、力挫‘摘星羽士’帅一帆的花满楼花公子?”
“左轻侯,你莫要装傻!”楚留香的声音比他大上十倍,像是把这些日子以来的郁闷都发泄在了他身上,“你让我弟弟给你当花匠,这怎么说!”
左轻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在一旁微笑不语的花满楼,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家伙,一辈子想当哥哥,就是为了这时候抖威风!好,好,是我怠慢了花公子,我设宴赔罪,还不行吗?”
左明珠的态度一缓和下来,左轻侯心里也宽慰了不少,总算有闲情逸致,亲自洗手下厨,做了拿手的鲈鱼鲙。
然而楚留香还是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只顾满桌寻着新鲜可口的菜肴,夹到花满楼碗里。
左轻侯第三次端起酒杯,想说些客气话的时候,又被楚留香打断,便把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
“楚留香!是不是世上只有你兄弟一个人要吃饭?”
楚留香也“啪”的一声摔下筷子。
“左轻侯!你让我弟弟给你当花匠,你这是赔礼的态度吗?”
左轻侯气道:“花公子既然是你的兄弟,你不好好照顾他,反而让他孤身流落江湖。难道你这哥哥就称职么?”
楚留香脸一红,哼道:“你又强到哪里去?连自己女儿都管不好!你再要啰唆,明珠的事,我就不管了!”
左轻侯的声音立刻顿了顿,气也没那么大了,悻悻道:“我正想问你,明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她又像明白过来了似的,就怕……”
楚留香占了上风,得意地摸着鼻子道:“你稍安毋躁。不出十天,我保证还你个原样的明珠!”
◇ ◆ ◇
花满楼既已被认出,就不便再住在原来的地方,而被楚留香拉到了自己住的院子中。
“你到底怎么会来掷杯山庄的?”楚留香急急问道,“莫非是故意要来吓我一跳?”
花满楼“噗哧”一声笑出来,摇头道:“我事先并不知你和左二爷相识。你来得这么快,倒吓住了我,生怕左姑娘她们会出岔子,结果还是瞒不过你。”
楚留香道:“你果然和明珠她们是一伙的!我在她房里放了盆昙花,你转头就给搬出去了,是不是?”
花满楼笑道:“你从花圃搬走我亲手种的昙花,我怎会不知?你刚离开左姑娘的房间,我就叫醒了她。”
楚留香哼了一声,道:“你们做得好戏!她还点了那小丫鬟的睡穴,以为谁也不会察觉了。”
花满楼道:“这些小伎俩,自然也骗不了楚香帅。”
楚留香瞥他一眼,摸着鼻子道:“你莫要这时又来捧我,我还生气哩!你自己说说,你耍了我多少回?”
花满楼笑道:“我什么时候耍过你?”
楚留香道:“就是今天一大早,在那林间小屋里的是不是你?听见我来了,头也不回就跑,你心虚什么?”
花满楼的脸颊突然有些发红,讷讷道:“我……我也不清楚,我并没有想好该不该见你,怎样见你。当时只觉得糊里糊涂的,就跑了出去。”
楚留香想了想,道:“如果我当时追上了你,你会怎么办?”
花满楼道:“其实我没有想到你并未追上。”
楚留香就笑了起来,伸手握住了花满楼的手,并着意紧了一紧,缓缓道:“我若当时就肯定是你,一定会追上去,捉住你,永远也不放手。”
花满楼静静听着,嘴角的笑意也慢慢扩大,但随即咳嗽一声,道:“你……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红颜知己?”
楚留香怔了怔,瞪着花满楼道:“什么红颜知己,我都已经戒了!”他像是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趣,吃吃地笑道,“世上的女孩子若知道楚留香戒了红颜知己,不晓得会有多少伤心的!”蓦然间,他的目光闪了闪,仿佛想到了什么,“你问我这些,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和小屋里那位石绣云姑娘……”
花满楼笑道:“才刚见面,她已经连名字都告诉你了?”
楚留香又瞪了他一眼,道:“你莫打岔!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薛斌去小屋之前,只有你们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花满楼道:“哦?你这是审问我么?”
楚留香道:“当然是审问你!咱们才分别几个月,你就认识了别的姑娘,哼……”他本来还带着开玩笑的心情,但想到石绣云提起花满楼时、眼中闪着的那种温柔的光芒,心里就忍不住酸了上来,像是泡了一肚皮的醋,拉着花满楼的手也不禁又紧了紧。
花满楼无奈地笑道:“你不要多想,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楚留香道:“朋友?而已?你又怎么会和她成了朋友?”
花满楼道:“巧得很,我去她家的时候,本来想看看她姐姐,却先碰到了她。而且她……她的名字,和我原来一位朋友很像……”
楚留香听得皱起眉来,重复道:“你去她家?找她姐姐?”
花满楼道:“只因……”
楚留香却又打断道:“你原来的朋友?陆小凤那时候的朋友?是个女孩子?”
花满楼顿了顿,才轻叹道:“女孩子。她叫……石秀雪。”
楚留香的眉梢高高挑了起来,大声道:“哦?这倒真的很像!简直和姐妹一样!”
花满楼点点头,低声道:“不错,石秀雪……石绣云……”
楚留香又道:“那这位石秀雪姑娘,是不是和你两情相悦?”
花满楼似已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时竟没察觉楚留香的声音中那浓浓的讽刺,只再叹了口气,道:“她是很喜欢我……”
这句话的语气似乎充满了悲伤,但在楚留香听来,却不啻于挑衅和炫耀。
楚留香不禁笑了起来,盯着花满楼道:“看来我们的花公子,也并非不解风情之人。只是你为何对姓石的女孩子情有独钟呢?你……”
他话还未说完,花满楼的身体已颤了颤,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楚留香的怒意随着那股酸溜溜的气息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想也不想地道:“我也认识不少姑娘姓石的,要不要一一介绍给你?”
花满楼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伤心和愤怒交织的神情,但他用力咬住了牙,不发一言。
那种因为两人重逢而焕发的神采,迅速地从他身上黯淡下去,像是乌云蔽日,阴沉欲雨。
楚留香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花满楼的身上,似在等待什么。
他是不是在等花满楼的解释?
过了很久,花满楼才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已平静得可怕,像是燃烧过后的一堆灰烬。
“楚留香,你是个混蛋。”
楚留香冷笑了一声。
“哦?那你呢?”
花满楼好像被从正面打了一拳,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然后慢慢转过身去,深深地喟叹道:“我是个瞎子!”
他一步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第十一章 尔虞我诈
花满楼走了。楚留香没有去追他。
这大概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只有一次,就变成这样的结果。
楚留香可以清楚地看到,花满楼离开时那悲伤的神情,但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