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的确不是。”
薛衣人道:“那么这个话题,你不要再提了。薛左两家的仇恨无法化解,我和左轻侯不能,你也不能。”他很迅速地又开口笑道,“现在,你要不要跟我喝一杯,再把你的来意详细地说给我听?”
◇ ◆ ◇
夜已深。
在这样的夜里,还是能及时地安排下一桌酒席,薛斌已算得十分能干。
菜肴并不很丰盛,但下酒已足够。
安排完这些,薛斌又默默地退了出去,只留下薛衣人和楚留香对坐。
楚留香望了望他的背影,笑道:“有公子管家,前辈想必轻松得很。”
薛衣人却哼了一声道:“他若将一半的心思用在练剑上,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废物!”
楚留香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对于儿子的长处,薛衣人并不喜欢,因此也无法欣赏他。
这一对父子,就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
薛衣人却看着他道:“香帅来访,究竟为了何事?”
楚留香没有马上回答,只从身边取出一块铜牌,递了过去。
这当然就是他从那些追杀一点红的杀手身上得来的铜牌,那象征着杀手组织的信物。
薛衣人接过那铜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这是什么?”
楚留香道:“前辈觉得这是什么?”
薛衣人顿了顿,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似已将楚留香这句话当作一种考较,又仔细看了看铜牌,沉吟道:“这似乎是什么帮会组织的令牌之类……用的武器是剑……会中重要的成员共有十三人,因此是十三柄剑……”
他看到楚留香含笑不语,精神一振,继续道:“这十三人均持有这种令牌,背面的数字就是他们的排名,拿这令牌的是第八位……然而在这十三人之上,必定还有一个首领,就是十三柄剑所围绕的那只手……那只手才是这帮会的核心,也是灵魂。”
薛衣人说完这番话,便静待着楚留香,也不知是等着解释,还是赞同。楚留香却突然问:“前辈可知道这是什么帮会?”
薛衣人摇头道:“不知。这令牌我也是头一次见。”
楚留香道:“那么前辈也不认识这个首领,这只‘手’了?”
薛衣人的眉梢跳了两下,道:“我应该认得么?”
楚留香道:“前辈既然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大事,这组织又是用剑的,难道就从未听闻过?”
薛衣人冷冷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才是这组织的成员,或是首领。”
楚留香道:“不敢。”
薛衣人道:“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怀疑?你夤夜来访,就是为了调查我与这组织的关系么?”
楚留香这一次就点头道:“正是。”
他已发现,对付薛衣人这样的人,并不需要任何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
薛衣人目光闪烁,脸上却没有什么怒意,过了一阵才道:“那么你找错人了。我对这组织一无所知。”
楚留香道:“然而前辈方才所说,全都与事实毫无二致。”
薛衣人向椅背上靠了靠,淡淡道:“这些事实太过明显,我想香帅自己也能分析出来的。你怀疑我,是否还有别的理由?”
楚留香没有立刻开口。他突然发现,这个看上去只专注于剑道的人,其实也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清晰的头脑。
或许就是因为这两点,他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只因用剑之道不仅仅在于技巧,更在于智慧。
楚留香终于缓缓道:“我见过这组织的首领,那只‘手’。”
薛衣人道:“哦?他相貌和我一模一样?”
楚留香摇头道:“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却看到了他的剑法。”
薛衣人向前倾了倾身子,道:“他的剑法?”
楚留香道:“他的剑法,和薛二爷的剑法十分相似。”
薛衣人道:“笑人的剑是我教的。”
楚留香道:“那么前辈……”
薛衣人道:“但我不是那只‘手’。无论你是否相信,我只能回答,我不是。”
楚留香深深地注视着薛衣人,而薛衣人也就那么坦然面对着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相信前辈所言。”
薛衣人浅笑道:“你我今日只是初见。”
楚留香道:“前辈既能信任我,我为何不能信任前辈?我本来也认为,像前辈这样的英雄豪杰,必不至于仗剑为恶的。”
薛衣人道:“你还未告诉我,这组织是做什么的?”
楚留香道:“杀人。这十三柄剑,就是十三名杀手,任何人只要雇佣到他们,就可以去杀自己想杀的人。中原一点红就是这组织中的第一名。”
薛衣人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而充满了厌恶。他看了看手中那块铜牌,就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跟着一挥手,将那牌子丢在地上,恨恨道:“下流之道!这些人本不配用剑!”
他转目看着楚留香,冷冷道:“你可是在想我那‘血衣人’的外号?死在我剑下之人不可胜数,我却在指责别人用剑杀人。”
楚留香摇头道:“前辈为证剑道杀人,江湖中人为恩怨杀人,我虽不完全赞同,但也不会轻易鄙薄。但为了利益、为了控制人心、散布恐惧而杀人,我决不能容忍。”
薛衣人神色动了动,再次打量着楚留香,仿佛刚刚看到他这个人似的,随即叹道:“楚留香不愧是楚留香!这样的胸怀,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万万不能及的。”
他说“在你这个年纪不能及”,也就是说“现在已比你强了”。楚留香虽听出他言下之意,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老人的自吹自擂,也显得有些可爱,便只是笑了笑,道:“前辈是当世英雄,我怎么能比得上?”
薛衣人登时更兴头起来,举酒向楚留香一让,便干了一杯,笑道:“当世英雄!我倒想听听,楚香帅眼中的当世英雄还有几人?”
楚留香也干了一杯,道:“我见识尚浅,还请前辈指教。”
薛衣人道:“你说,你说!”
楚留香想了想,道:“拥翠山庄的老庄主,‘凌风剑客’李观鱼老,剑法通神,为人正直侠义,堪称英雄。”
薛衣人哼了一声,道:“冢中枯骨耳!当年那‘天下第一剑客’之名,你道他是甘心情愿让与我的么?”
楚留香笑道:“前辈的剑法,自然更胜观鱼老一筹。在前辈眼中,李老剑客并不算英雄?”
薛衣人道:“不算。”
楚留香又道:“那么少林寺天峰、天湖大师,武当铁山道长……”
薛衣人道:“少林、武当仗着声势浩大,在武林中被称作泰山北斗。但历来能学全这两派武功之人又有几个?”
楚留香道:“这两派高手若不算,其他门派就更加算不上了。”
薛衣人道:“算不上。”
楚留香道:“那江南慕容世家的家主慕容青城……”
薛衣人冷笑道:“慕容青城吃的是他家的本钱,而且他是慕容家独子,就算纨绔无赖,一样能当家主,比那些江湖门派的掌门还不如!”
楚留香摇头道:“前辈把这些人一笔抹倒,看来我要另辟蹊径了。”他猛地目光一亮,亢声道,“华山柳烟飞,昔日有‘神龙小剑客’之名,如今更重返华山,将本门武学发扬光大,岂非英雄?”
薛衣人点了点头,道:“此人名声我也听过,若48 他当年致力于剑道,自可更进一步,窥得剑术巅峰之秘奥。只可惜十余年不知所踪,最好的年华都已荒废,恐怕一生也无法领悟到剑之真谛了。何况华山一派人才凋零,他耽于俗务,未免要轻于武功修炼,终非吾道中人。”
说罢连连叹息,似对柳烟飞的“不务正业”极为惋惜。楚留香暗暗发笑,一边沉吟道:“那么……中州柴玉关,联合两河英豪,扫平十二连环坞,重创天南一剑,令黑道望风而逃,武功侠义人人称道,有‘万家生佛’之美名,可称英雄?”
薛衣人皱眉道:“沽名钓誉之徒,你怎么也拿来凑数?”
楚留香笑道:“行侠仗义,算是沽名钓誉么?”
薛衣人道:“此人一年前尚且籍籍无名,甫一出道,就寻上了黑道十二连环坞与天南一剑,难道不是为了立威扬名?行侠仗义,做得动静这么大的,我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如何算得英雄,莫要污了老夫耳朵!”
楚留香说了许多,都被他接连驳倒,忍不住搔了搔鼻梁道:“前辈对英雄二字如此看重,不愿轻易许人,我却也想不出来了……”话音刚落,眼神又亮起来,拍手道,“我又想到一人,若前辈再不承认是英雄,我也无话可说了!”
薛衣人笑道:“你年纪轻轻,认得的人倒不少。”
楚留香大声道:“大旗门门主铁中棠,算不算英雄!”
薛衣人目光一凛,不禁喃喃道:“铁中棠只身对抗五福联盟,后又苦心孤诣,化解两派恩怨……他在雁荡山顶与魔教独孤残苦战三天三夜,无人认为他能胜,他却终于胜了……武功高绝,坚毅果敢,这样的人不是英雄,还有谁是英雄!”
楚留香刚刚一喜,又听他说道:“只是铁中棠已退隐江湖十余年,恐怕算不得‘当世’英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笑容,像是小孩子用诡计搅乱了对方的计划一般。
楚留香万万没有想到,这冰冷坚硬的老人,竟还有如此狡猾的一面。想了半天,只得叹气道:“既然如此,我实在是想不出了。”
薛衣人眼中闪动着些笑意,冲他举起了杯,待两人饮尽之后,便伸手指了指楚留香,又指了指自己,缓缓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第八章 家务事
楚留香离开薛家时,天已大亮了。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竟和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秉烛倾谈了整整一夜。
他现在已有八成相信,薛衣人并不是那杀手组织的首领。因为这个老人太清高、太自负,他若想证明自己,一定会选用最直接的方式,而不是躲在暗处,营造人心中的恐惧。
薛衣人当然也不缺钱。
不过楚留香并不认为,那黑衣人创建杀手组织,为的只是利益。只因他在抛弃一点红和其他精心培养的杀手时,一点也没有犹豫,而是带着种任性的疯狂。
那种人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恶意。对整个世界的恶意。
尽管如此,楚留香还是没有完全放弃怀疑。在找到真相之前,他并不会轻易放弃任何可能。
也许薛衣人正是个装龙像龙、装凤像凤的老手,他在楚留香面前所表现出的骄傲与寂寞,完全是演出来的。
一想到这个,楚留香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靳少兰,他岂非就是个演什么人就像什么人的名伶么?
那么他和左明珠、假扮成“施茵”的左明珠的相会,难道不会是一场戏?
靳少兰早就知道了左明珠的计划,为了帮助她、让楚留香认定“她”就是“施茵”,两个人才一起假戏真作,好像“施茵”在复活之后,领悟到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因而离开了她的情人。
只有这样,左明珠才能以“施茵”的身份,履行她“上一世”的婚约,和薛斌成就姻缘。
楚留香觉得,左明珠和薛斌一定是这样的关系。
但他拿这些事去问左明珠,左明珠也不会承认的,所以楚留香决定从薛斌身上打主意。
他笑着对出来送客的薛斌道:“公子一夜辛苦了。”
薛斌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也笑道:“家父独居无聊,幸有香帅来访,为他开解心怀,我辛苦些也是应当的。”
他话说得客气,但脸上已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楚留香就苦笑起来,道:“看来我是为公子做了替死鬼吧?”
薛斌摇头道:“薛家不大也不小,我天天忙着庄上的事务,又要留心我那二叔惹什么麻烦,并没有好好地陪父亲说过话。其实……其实我是很不孝的。”
楚留香道:“偌大一个家业,全都靠公子操持,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家要是没有那三位义妹忙里忙外,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薛斌听着,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会心的微笑,道:“想不到香帅也会关心家务事。”
楚留香哈哈笑道:“家务事我是一窍不通的!我现在后悔,没有听我家老子的话,早早娶房媳妇,我岂非要省事得多!”
他说得随便,但薛斌的眼睛已瞪得比铃铛还大,直直地盯着他,就好像刚刚看见身旁还有个人,又像是楚留香的脸上突然长了两个鼻子。
“风流潇洒、纵横花丛的楚香帅,居然会说什么‘娶媳妇’,还说得像吃白菜一样容易?”
薛斌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话。
楚留香装着没看懂他的表情,摸了摸自己唯一的一个鼻子,抱歉道:“我忘记了,不该在公子面前提起这件事,公子勿怪。”
薛斌愣了愣,才摇头道:“香帅不必如此。我和施家小姐的婚事,是我父亲和施伯父商定的,没想到竟……看来是我与小姐无缘。”
他的语气淡淡的,带着适可而止的忧伤,连楚留香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楚留香看了他一眼,作出随便的样子道:“听说……施小姐另有心上人,因此害了相思病,郁郁而终?”
薛斌的身子震了一震,随即怒道:“我和施小姐虽没有见过几次面,也知道她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还请香帅慎言!”
说完,他竟一扭头走了,把楚留香一个人抛在身后。
楚留香望着他的背影,笑嘻嘻地摸了摸鼻子。
◇ ◆ ◇
薛斌在前头走,楚留香在后头跟着。
如果楚留香想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那他就一定不会被发现。
薛斌没有回家,而是走向了远处的树林。这当然是楚留香希望的。
他贸然提起施茵和靳少兰的私情,除了想试探薛斌之外,还想暗示对方,自己已知道了某些事。
比如左明珠变成“施茵”的事。
如果薛斌并不晓得左明珠的计划,他当然不会担心,也不会多想。但如果他也参与了这个计划,他现在一定很着急。
因为他并不能确定,楚留香究竟知道了多少,也无法确定这计划是否还顺利地进行着。
他一定会采取行动的。
薛斌急匆匆地走着,他走的路已越来越荒僻,离树林也越来越近。
他去树林里做什么?莫非他还有同伙藏在那里?
楚留香摸着鼻子,正要跟得紧些,薛斌却突然回头望了望。
他已不是那个举重若轻、神情文雅的翩翩公子,满面都是惊惶之色。他自然也没有看见楚留香。他回头看看,与其说是发觉有人跟踪,莫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但楚留香也不便靠得太近,直到薛斌的身影隐没在树林里,才跟了上去。
深林掩映之间,隐隐露出木屋一角。
楚留香目光一扫,便知道薛斌并没有到别处去,一定是进了木屋。
楚留香放慢脚步走了过去。
想到下一刻,他说不定就可以揭开这场“借尸还魂”的闹剧的真相,楚留香心里也有些激动。
事情究竟会不会像他想像的那样?
他走到木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在这件事中始终没有什么危险,而薛斌的武功也不足以和他相抗,是以他一点也不担心。
门没有开,屋里也没有人出声。
楚留香又敲了敲门,仍然没有人回答他。他的手放在门边,略使了些力一推,门已开了。
房门开处,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竟迎面飞来!
楚留香闪身避过那“暗器”,才发现那竟是只靴子。男人的靴子。
虽是初冬,小屋里已点起了火,火焰噼噼啪啪地跳跃着,映在地上的两个人脸上。
地上铺着一张完完整整的兽皮,一男一女正滚倒在上面,发髻凌乱,衣衫不整。
男人正是薛斌,女人惊恐地眨着一双大眼睛,看见楚留香站在门口,就连忙埋下头去。
楚留香只好使劲摸着鼻子。
他实在没有想到,薛斌偷偷摸摸跑到这深林小屋里来,只是为了幽会的。
原来不止是施茵,薛斌也早就有了情人。
楚留香简直尴尬极了。他自己本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当然知道这种事被打断有多么难受。
他几乎不敢对薛斌再说一句话,就慌慌张张地转头跑开了。临走的时候,似乎还听到那女人发出低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