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有川有意避开起冲突的人群,目光却不小心瞥到了刚刚那个叫阿景的青年,只见他手持一把缺了口的残破大刀,手臂肌肉不自然地凸起,青筋根根突出,几乎要爆裂,面无表情地与狼牙兵对峙着。
明知那药有不可挽回的副作用,阿景依旧义无反顾地吞下,他作战的背影与火光融为一体——只为了活着。顾有川回想起这个青年那晚很是无奈地说出这一句。
到这个时候,流民们已经不再想着陈璘许他们的好日子了,生命也许就这样,幻想随着实际的痛苦平衡着,而最后终究会如大梦初醒般倒向现实。
“顾有川!”
顾有川刚估量了一下自身的状况,觉得还有余力可以去帮阿景一把,就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拳打在肩膀,这一拳没有收力,他直被打得一个踉跄。
他捂着肩膀,尴尬地咳了一嗓子,看着来人,是几日几乎不吃不睡在担心他的秦岷,都直呼了他全名,大概是气急了。而秦岷似乎觉得打他一下还不解气,一拳又揍了上来,顾有川没有接招也没防备,就站着老老实实被打。
“你是不是疯了?为什么不挡?”秦岷一拳结结实实挨上了顾有川的腹部,后者吃痛低低哼了一声,秦岷两拳下去似乎就完全解了气,赶忙上去扶着形色狼狈的顾有川,紧张地看着他的脸色,局促道,“有没有打痛你?我……我太冲动了……”
顾有川摆摆手,贱兮兮觉得被秦岷打死能给他解气也值得,心下把秦岷对自己的心意七七八八猜了个遍,突然就不合时宜地惆怅起来,也不知这份情谊能在乱世里鲜活多久。他巧妙地避开这件两人都暂时不愿点破的事情,问道:“映寒他们呢?”
秦岷边带着他往外撤离边答非所问:“我知道你是因为中毒才头疼的,余大哥跟我说了。”
顾有川:“……”他心里把余映寒骂了个遍。
秦岷心不在焉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刚刚是不是真的打痛你了?”他感觉顾有川脚步有些不同寻常的虚,每一步下去都像走不稳的样子,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音调都拔高了,“是还头疼着吗?”
秦岷刚刚乍一看顾有川全身没有任何伤口,这些天的担忧一下消失了大半,随之而来是心头怎么也散不去的火气,打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顾有川仍受着头疼的折磨。
顾有川对着秦岷一直都是有意瞒着自己的身体状况,现在也是,只得顺着他的话语道:“是了。”
秦岷越来越愧疚,扶着他胳膊的手缩了缩,脚下加紧了步伐,穿过长安茂密的树林,带着顾有川到了一处隐蔽的洞穴中。
那里余映日正生着火,见来了人急急忙忙凑上来,不由分说按住了顾有川的脉门,强硬地让他这个伤病员躺下,忙活着在背包里找药。
余映日:“顾有川你真是命大,两种剧毒竟然都没要了你的命。”
顾有川还有开玩笑的心思:“可能吃的药多,连毒都奈何不了我了吧。”
秦岷见顾有川苍白的脸色,心里痛得快给自己憋出毛病来了,甩了一句:“我给你们守着”就脸色阴沉沉地走出洞穴,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噬肤丸是有解药的,只是余映日一时半会缺少点必要的成分配不出来,只得七七八八塞了些草药到顾有川嘴里,把毒性暂时压制住了。
顾有川嘴里满是苦味,皱着眉艰难地咽下去,也不知是不是余映日给他吃的那些里有助睡的草药,他全身疼痛暂时散去了之后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秦岷坐在洞穴门口,这里在密林的内部,隔绝了外面打斗的声响,余映寒与叶怜光两人恐怕还在混乱中寻找粮草的下落,没有人能在乱世中苟且偷安,况且还是他们这种时时刻刻把家国情吊在胸口,尚能称一声“侠”的人。
“秦岷,顾有川睡着了,你进去看着他,”余映日从洞穴里走出来,拍了拍秦岷的肩膀,“我这还差一味草药,得出去再找找。”在七秀坊里养尊处优的少女在江湖的磨练中也成长得很快,也能在某些时候独当一面了。
秦岷放轻脚步走进去,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就怕吵醒刚刚睡着的长歌弟子。顾有川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不像之前那样白得瘆人,秦岷看着失了神。
他喃喃道:“你答应陪我回雁门关的,食言我可不原谅你。”可秦岷的脑子暂时转不过弯来,想了半晌都不知道如果食言了该怎么个“不原谅”法。
秦岷控制不住自己,跪在顾有川身旁,弯下腰,亲上了顾有川的额头,他本想浅尝辄止,哪知这事怎么能说停就停。他顺着一路吻下去,鼻梁、鼻头,到最后的嘴唇,他似乎把这些天寻而不得的委屈都化在了这个吻里。顾有川的嘴唇冰凉,秦岷轻轻摩挲着想把热量传给那人,草药的清苦味被卷进了秦岷的嘴里,他方才如惊醒一般直起身子。心里那股臊气把耳根都染红了,甚至都不敢再正眼看一眼睡着的人。
缓了好一会,秦岷见顾有川依旧呼吸平稳,不像有转醒的趋势,才把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顾有川身上,指尖不安分地掠过他额鬓,眼里的倒影只有顾有川一个人,浓黑得快要滴出来,秦岷轻声道:“有川,我真想把心都挖给你。”
这句话似乎花了他不少气力,这些日子彻夜不睡的困意挣脱缰绳,在他四肢百骸中驰骋起来,秦岷脱力一般地蜷起身子,把头枕在了顾有川胸口,竟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顾有川睡得不长,大概神经也一直紧绷着,一个时辰后自然转醒了,身体上没了前几日不停歇的疼痛,他抿了抿唇,竟觉得双唇有些湿润,不像往常那么干燥,舒服地想好好夸赞一番余映日这个关键时刻还挺靠谱的大夫。
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躺在自己胸口的秦岷,都不像在秋日的夜晚,暖意直冲他的全身。顾有川挺直着身体,不敢乱动,生怕惊醒了睡得香甜的苍云,双手虚虚搭在他背上,如同把人抱在怀里一样。他自然不知道秦岷在他睡着时那番掏心挖肺的话语和亲昵的动作,以为秦岷只是累得撑不住而睡死过去。
还没等顾有川好好品出个味道,就有煞风景的出现了——一声爆炸的巨响从流民那处传来,把刚刚入睡的秦岷吓了个正着。
他睡眼惺忪地抬头,这才发觉自己蜷缩在顾有川怀里,羞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外、外面这是怎么了?”
顾有川把他身上盖着的外套给秦岷披上,先是关照道:“怎么就把衣服给我盖了,也不怕着凉,”随即拿起青玉流,朝门外走去,“大概是狼牙军用起了火器——想把流民一窝端,听映日说映寒他们还在那里,我得去看看。”
秦岷背起刀盾,也紧张起来,原先忐忐忑忑怕被顾有川知道自己对他不敬的小心思一下烟消云散,紧跟着顾有川的脚步。
密林外围起了火,借着秋风的势头愈演愈烈,一些不愿与狼牙军起冲突的百姓也被波及,场面混乱,到处都是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顾有川随手用琴中剑解决了几个妄想近身的狼牙兵,四下寻找余映寒他们,地上有很多鲜血淋漓的尸体,要小心走路才不至于踩到它们。
“当心些。”顾有川为秦岷挡下一支飞来的长箭,觉得秦岷有些心不在焉,出言提醒道。秦岷面色有异,看着战场方向,那里火势非常凶猛,不确定道:“那里的两个人是余大哥和叶大哥吗?”
顾有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瞬间脸色大变,只见他们两人一手拿着火把,另一手拿武器阻挡狼牙兵的进攻,正朝着狼牙军营的方向走去,而狼牙军营那处堆放着很多火器,只要见一点火星就会酿成大祸——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顾有川忙用轻功上前,可恨的是火势太大,一时间被烟雾迷了眼,那两人就消失在了顾有川视线里,而且吃了千钧散的流民敌我不分,老是在半路阻挡顾有川的行进。
秦岷的盾甩得带起了风,吹开火舌扫出一条路,两人配合着艰难地向军营前行,希望能在余映寒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前把他们拦住。
20.爆炸
军营处存放着大量的火器,余映寒与叶怜光两人手持火把向那处冒进,无异是去送死。
这一幕把顾有川的冷汗急了出来,他相信余映寒的判断,却不敢拿他们的生命开玩笑。
秦岷的玄铁盾水火不进,在这时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护在顾有川身旁,扫开一条最为捷径的路。
顾有川眯着眼在大火中行进,无辜的百姓逃都来不及,唯有他们两人还穿梭在大火之中,一旁还有不少吃了千钧丸的流民,一个个杀红了眼,敌我不分,也不知这一战下来他们还能剩几个人。
狼牙军也好不到哪里去,陈璘在流民区外布下了阵,贸入其中者皆被困,好几批狼牙军就折在了这个阵里,看起来陈璘在肖药儿手下办事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顾有川手上弹拨着琴弦,不过因为周遭噪音太大,他的琴声都淹没在了杂音之中,威力大大下降,他带了点小跑,大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可惜人声在这战场之中只宛如水面上的一层涟漪,激不起大浪,那边急着送死的人也听不见。
顾有川几乎就是眼看余映寒把火把扔进狼牙军营,那火光还在黑夜里抛出一个好看的弧线。顾有川呼吸滞了一下,下意识地侧身把秦岷抱了个满怀,顺势滚到一旁的巨石之后,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怀里的苍云兵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闷在他胸口,大气不敢出。
预想中的爆炸是没有,顾有川放开秦岷,看着后者生生憋了个大红脸,带着三分歉意和七分玩味道:“判断失误,抱歉。”
顾有川不知那处发生了什么,起身再看时竟见余映寒与叶怜光两人与一人正在交手——二对一那人还游刃有余,是个不多见的高手。
秦岷自从偷偷对着顾有川做了些有违纲常的事情后,就总是不敢直接面对这个人,他磕磕绊绊站起来,身上似乎还带着顾有川怀抱的温度,可惜来不及温存就被无情的秋风吹散。
两人也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他们交手之地,这才发现与他们打斗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龙门荒漠那晚被秦岷救过的萨纳尔,沈眠风的左膀右臂。
当然这势均力敌的局面在顾有川插了一脚之后就破碎了,完全倒向了浩气盟这边。萨纳尔沉默地站在一旁,眼光如炬,虎豹一般看着对面几个人,也不知是不是顾有川的错觉,萨纳尔满身的杀气在他看到秦岷那一刻收敛了许多。
“四对一好像对我不太友好。”萨纳尔沉声道。
余映寒脸色也不太好看,回道:“国难当前,敌我不分,不是习武之人的大道。”
萨纳尔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中原话说不好,语速很慢:“那余大侠手持火把想要送死就是所谓的大道吗?某种意义上,我截住火把,阻止了一场爆炸,还该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余映寒口头上被萨纳尔堵得说不出话,他不如顾有川那般舌灿莲花,每次与对手吵架都憋了一股子委屈。
这时叶怜光的声音冷不丁冒了出来:“竟能把助纣为虐美曰其名为‘救命’,真是无可救药。”说着就又要与恶人谷的人大战一番。
余映寒即时拉住了叶怜光的衣服,这时已经快要接近破晓,流民与狼牙的战斗也接近尾声,不能再拖延了,三三两两的狼牙兵已经归营,局势对他们非常不利。
“我们找了两整天,终于在这一处军营的地下找到了藏起来的粮草,萨纳尔受命看守这些粮草,”余映寒抓紧空隙给顾有川解释道,“点燃这些火药就可以一举摧毁。”
没等顾有川回答,只听秦岷道:“别想跑!”
原来萨纳尔趁着他们在窃窃私语之时就想离开,没料到秦岷的盾紧追不舍,挡下了他的脚步,只得认命地站在一旁,他深深看着秦岷,有些不合时宜地说道:“你对我有恩。”
秦岷恨沈眠风一行人恨得牙痒痒,是他们在昆仑设下埋伏,让苍云那一队远征军都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长眠在雪山之下,萨纳尔的这份恩情他要不起。
秦岷抿着唇,一言不发,如全身心戒备的小狼一样死死盯着萨纳尔。
“你不如自绝来还秦岷的恩?”顾有川不由得讥诮道。
萨纳尔的目光一直都在秦岷身上,对着顾有川所说的听而不闻,他似乎不想与这几人为敌,收了腰中佩刀,一字一顿道:“你们现在没了火把,无法点燃,粮草还在地下,有重兵看守,奉劝你们还是在狼牙兵归营之前离开。”
可惜他语音还未落,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了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此时天已蒙蒙亮,周遭的火势还未蔓延到狼牙营地,经过这一战,流民算是以惨败收场,风声里夹杂了不少哭声,而却有十几个人手持火把穿过了层层的大火,直朝这里走过来。
更令他们震惊的,这十几个人竟然全是伛偻提携,带头的那个少女顾有川看得真切,正是那几日特别照顾他的阿絮姑娘,她面色凝重,脚步沉稳,隐约看出了视死如归的劲头。
就一个晃神的时间,萨纳尔已经掠至秦岷身边,秦岷只感觉一阵如山倒的内力朝他压来,他出招回击已经来不及了,胳膊被那人一带,电光火石之间已经被动地被人威胁着。怪不得与余映寒叶怜光两人打得平手,武功如此之高,甚至可以说有些诡异了。
就算那些流民现在要爬上天顾有川此时都没有心思管,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琴弦,面色铁青道:“你想做什么?”
萨纳尔手里的长刀架在秦岷脖子上,道:“无意冒犯,只想请几位离开这里——我与你们所属不同难分对错,各有难处,不得已行此招。”
顾有川冷笑:“我们离开之后你不放他走又怎么办?”
萨纳尔:“放心,我一定会放的。”
顾有川几人看着秦岷的性命吊在一个恶人谷弟子的手里,生怕他会做出什么伤害秦岷的事情,只得朝狼牙军营反方向撤退。
秦岷看着顾有川他们越退越远,对着身后那人道:“若是刚刚顾大哥上来抢人,你是留不住我的。”
萨纳尔哂笑:“我说过,你对我有恩,怎能真伤你。”
秦岷突然觉得这个人血液里流着一些不符合身份的君子意,不解道:“狼牙所行之事真是你所要追寻的大道吗?”
萨纳尔目光望向前6 方,也不知在看什么,许久才回答:“中原武林善恶难分,我只在完成沈大人的任务而已,别无他想。”
秦岷还想说些什么,一阵巨大的震动伴随着爆响几乎要把他耳朵震聋,滚滚热浪不带犹豫地狂奔而来,似乎带着毁灭山海的气势。
那群流民竟然以身作引,点燃了狼牙营地的火器。
正在往外面撤退的三人离狼牙营地已经有一百多尺的距离依旧有五脏六腑都被颠倒了的感觉,顾有川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扶着废墟看向秦岷他们那处——可是哪里还有人?唯有猎猎大火,火舌几乎卷上了天。
“顾有川!别冲动!”余映寒拉住不顾一切就要往火里冲的顾有川。
顾有川已经没有心思回答,手上运起内力把余映寒打得后退三步,脚下似乎踩着轮子一般跑进了大火之中。
顾有川似乎魔怔了,他完全感受不到周遭的炽热,秦岷不在的地方就如同洪荒之地,无风无水,呼吸都变得艰难。
也是万幸,他在一块大岩石后发现了秦岷,那颗差点就想要一同烧成灰的心才重新落回胸膛,安稳地继续跳着,继而忽略了用半个身子护着秦岷的萨纳尔。
顾有川背起被震得迷迷糊糊的秦岷,吝啬地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萨纳尔,那人衣服都已经被炸碎,露出的皮肤血迹斑斑,要不是有内功护体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顾有川心里打翻了五味酱料,想:“他是一恩还一恩,算是还清了。”
秦岷得了一点清明,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背他的人是顾有川,本无力耷拉着的双手心安理得地紧紧扣住身下之人的脖子,额头在顾有川颈上蹭了两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着。
在大火之外的两人也不得片刻安稳,余映寒既担心着顾有川又牵挂着余映日,进退不得,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若不是叶怜光还在身边,他估计当场就要晕过去了。
因此他看见顾有川背着秦岷从火里走出来的时候,才把悬着的一半魂塞进了腔里,就着叶怜光的怀抱就瘫软下去,冷汗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