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絮!阿絮!”一个青年踩着废墟踉跄前来,朝着火里大喊。
顾有川朝那处看了一眼,是千钧丸药效已经过去的阿景,药的副作用已经让他的双腿拖不动整个身体,就如同残破的傀儡被一颗还尚在跳着的心操控着,差一点就要散架。
“她应该不在了,节哀。”顾有川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对于长安流民暴乱,浩气盟的他们始终只是局外人。
有流民仗着陈璘撑腰强抢过路商旅的钱财,成为了恶霸,有为了家中老小的好日子与狼牙奋力一搏的,也有像阿絮这样正值妙龄的少女用性命作赌,使狼牙大伤,许久不再有精力再与流民作对。
他们暴乱的兴起或许鼓舞了不少忌惮狼牙势力的人奋起反抗,但是也给长安的普通百姓造成了灭顶的创伤。
或许萨纳尔说得对,顾有川心想,大家各有难处,只为了在乱世中苟且活着,难分对错。
谁又知大火之后会不会有新的万顷苍翠?
阿景的痛哭声从顾有川身后传来,如费了全身的劲头在哭这件事情上,青年瘫在地上,就要与整个灰烬化为一体。
顾有川之前说什么也没料到粮草竟然是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烧毁的,怎么算这任务的完成都挂着好几条人命,即使这只是流民垂死挣扎的无心之举,依旧帮了浩气盟这几人一个大忙,而且残忍地不给他们感谢的机会。
或许有了干枯粮草的助燃,这火照亮了长安半边天,死气飘散在半空,可能一个不经意间就会降临在奔波赶路行人头上。
虽然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再看见冲破云层的阳光,顾有川仍丝毫不马虎地背着秦岷,恍如背上的这个人就是他的整个天地。
21.中秋
余映日找到他们的时候就想要个铜镜来给这四个人照照,让他们自己瞅瞅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是个什么鬼样子。比较戏剧性的是,他们五个人是被那群死得零零散散的流民收留的,大概是这几个人看起来比流民还要惨。
陈璘看情势不太好已经灰溜溜地离开了,剩了一大堆被千钧散副作用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百姓,可情势容不得他们休息片刻,已经在阿景的带领下重新搭一些简陋的房屋,应着季节种下一些二年生的作物,等着春季收割。
这样算下来,匀给顾有川他们住的小木房就是用几片木板叠起来的,其间用钉子随意敲两下便是完工了,那房梁只用了一根残破的木桩顶着,一起风就吱呀着摇摇欲坠,四处的墙壁钻着风。顾有川估量着得了空该去庙里上一炷香,最近肯定是走了霉运,不然怎么倒霉事接二连三地来,都不带喘气的。他忽而转念又一想,还好这秋高气爽的天没有下雨的征兆,否则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了。
“最后一味药,找到了,”余映日把一个破碗放到顾有川手上,里面盛着一看颜色就难以下咽的草药,“你噬肤散的毒可以解了。”
顾有川捏着鼻子,嫌弃地看着碗里的东西,道:“多谢,不过这东西可真难闻。”
秦岷当时不过是被震晕了,没一会就清醒过来,休整了两三天之后,现在已经生龙活虎可以再去战场打架了,于是在他的认知里,顾有川中毒颇深,该是被多多照顾的那一个。
余映日甩了个白眼给顾有川:“爱吃不吃,反正是你疼。”
秦岷看顾有川吃药时那个难看的脸色,当机立断送上前一个水囊,意思不明而喻。
顾有川接过,等不及就往下咽,秦岷提醒道:“慢些喝,别呛着。”
这话说得,把一旁正在喝药的余映寒给呛着了,他瞪大了眼瞧着那边的一对——顾有川大咧咧坐在茅草上,秦岷端正地坐在他身旁,那双眼眨都不眨地看着顾有川喝水的动作,像是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呛死一样。
“他们这样子,不是真断袖了吧?”余映寒胆战心惊地想,把叶怜光给他递来的一块帕子都给掉在了地上。
余映寒心里藏不下东西,等傍晚时分,其他三人都出去给流民帮忙,屋里只剩他与顾有川两人的时候,就准备了一副好好谈谈的架势。
顾有川与余映寒相交多年,见他那副模样就知道大事不妙,脚底抹油地准备开溜。
余映寒先一步把顾有川的衣角踩在脚下,就等着他一个踉跄,继而顾有川只得认输一般盘腿坐在余映寒面前。
“你们两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余映寒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进入了主题。
顾有川被他这个直接劲惊了一下,不过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回答:“你想多了,这事八字还没一撇。”
余映寒与顾有川搭档的那么些年来,确实没有见到他对某个人特别上心过,虽然这样,也却从没怀疑过他的性向。就最近与秦岷相处的这几个月来,余映寒真是大开了眼界,原来顾有川也会有照顾人的时候,还是无微不至的那种。先前总是以为是雁门关的师生情谊还在,越到后来越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
“秦岷还未弱冠,你可想好了,别白白拖累人家。”余映寒瞧着顾有川生性凉薄的眉眼,想起秦岷看顾有川的眼神——都是再也没有的专注,不由地出言提醒道。
顾有川被这气得:“怎么,我像这种人?”他与秦岷之间的窗户纸没人敢先一步捅破,也许就差一点火光,就得以坦白相见。
余映寒脾气好,慢慢规劝道:“我也在为了秦岷好。他年纪小,刚品了喜欢人的滋味,食髓知味会越陷越深。”
顾有川被他说得心里甜滋滋,私心里巴不得自己把秦岷吃得紧紧的,这可怕的占有欲一冲上脑门就刹不住车,要不是余映寒出言打断,他的绮念都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
“你昨天晚上又偷偷吃止疼药了?”余映寒觉得刚刚那个话题只可点到为止,深了就变了味道,他翻着那个放草药的包裹,皱眉,“卢大夫不是不让你吃了么?”
“……”
顾有川刚刚一半身子还浮在天上,这一秒又像小孩子得了蛀牙偷偷吃糖被家长发现的窘迫,他也心虚了一下:“卢大夫给我配的药摸不准药性,恐怕又像上次那样在重要的场合毒发,太拖后腿了。”
余映寒重重叹了一口气,手上拿着一包顾有川常吃的止疼药:“可你一直这样,身体可受得了?”
顾有川自由散漫惯了,头疼难耐便吃一包止疼药,只求一时的舒缓,从不考虑药的副作用,这时却难得地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身体,想表个态改正错误,就听叶怜光夸张的声音从木屋外面传来:“什么受得了受不了?”
说着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进来,余映寒对他这种无赖样子很无奈:“你想哪里去了?”
叶怜光装得一副无辜的样子,巴巴凑到余映寒身前:“我就顺着你的话问问,没有想什么啊。”
余映寒:“……”
秦岷很快也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两坛酒,刚进门,顾有川吸了一口气:“有股桂花香。”
秦岷把手里提的放在顾有川面前:“鼻子真好,”他把那坛酒倒在小杯里,边倒边说,“这是我刚刚跑去茶馆那处找人买的,听说江南人在中秋喜欢喝桂花酒,不知道顾大哥喜不喜欢。”
顾有川闻言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语气带着些不敢相信:“怎么就中秋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只是似乎还没有圆成大家都喜欢赞美的那样,大概是少了几日的火候,顾有川却魔怔一样被这月光吸引,挪不开视线。
他都多少年没有过中秋了?偶尔风尘仆仆地在路上听人说起快到中秋了,脑海里却都快没了父母的影子,算起来他们去世已经快十年,连长相都模糊了,还谈什么团聚?
余映寒虽有家人,可相隔千里也不得相聚,于是两人只得可怜兮兮地啃个月饼草草了事。
哪里像今年一样,竟然有人记得中秋,还专门跑去给他买酒喝——真是酒还未下肚,已然全身都起了暖意。
待余映日回来,几个人围坐一圈,秦岷还记得顾有川前几日毒发时候的痛苦样子,仍旧心有余悸,于是额外“特别照顾”他。
顾有川心安理得地受着这份照顾,给什么吃什么,不挑食。
可惜他们大概是忙碌命,扯了几句家常,话题又变成了太原的战事。
余映寒道:“狼牙失了长安这么些军粮,一定会延缓攻城。在此之前只希望能集结多方势力一起防守了。”
顾有川手里端着一杯秦岷给的桂花酒,轻快的语气说着不吉利的话:“是了,我们那么卖命给狼牙军铺绊脚石,可别也绊了自己人。”
余映日“呸”了一声反驳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说丧气话,早知道就不给你解毒疼死你拉倒。”
秦岷虽知顾有川先前一句指的并不是苍云军内部出奸细的问题,可也忍不住往那里多想。战事延缓了,苍云军必须要变化战略改变部署,这一环套一环的不容出错,要是有有心之人在其中作梗,哪里是“绊脚”这么轻便。
顾有川先是作了讨饶状逗余映日开心,转眼却发现秦岷的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念及中秋睹月怀人,他拍了拍秦岷的肩膀,问道:“想回家了?”
秦岷不想这时候打扰大家还算高涨的情绪,而且某种意义上他也的确是挺想雁门关的,于是顺水推舟道:“是的,”随即被自己这一声逗乐了,笑了出来,“是不是像个想家的小孩子?”
顾有川大言不惭地扯着谎:“你可比我强多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三天两头巴着回去呢。”
余映寒回想起顾有川的那股子“野劲”,心里不由得对他这个谎翻了个白眼。
秦岷听他提到,突发奇想:“那等战事告一段落,我陪你回一趟千岛湖吧,听说那里是江南,风景秀丽。”心下吞了一句 “才能养出你这样好模样的人来。”
顾有川笑道:“好啊,不少年没回去看看了,也不知道师父还认不认识我。可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送回雁门关,好好把太原守住。”
叶怜光道:“我去找过路客贩买食物时,打听到黄河下游有一支狼牙军正与苍云军对峙,只是两边人马都不够谁都没有出手。”余映寒那处都已经把一张破烂的地图摊开了,在黄河下游处圈了一下,余映日就凑在一旁也不知能不能看懂,余映寒算着日子:“我们再休整两天出发,这样可以在十月中旬赶到。”
顾有川看着他们一副明天就要去打仗的脸色,硬生生把想要风花雪月的心思吃了个干净,也上前道:“十月那处已经很冷了,两方人马都要考虑消耗问题,很可能我们还没到就打起来了。”
秦岷是里面最有作战经验的,沉吟了片刻,道:“顾大哥说的没错。但苍云堡常年大雪不断,战士们都适应了严冬,对我们还是有优势的。狼牙军东拼西凑,战士素质不高,军心容易在严酷的环境下涣散,不过,”他话锋一转,“就怕狼牙的援军会在这期间赶到。”
余映日听了焦急道:“那还等什么呀,收拾收拾明天就出发吧!”
顾有川把她拉住:“你真把自己当回事,只凭我们几个就能力挽狂澜?”
秦岷突然道:“或许可以。”
大家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他身上,只听他继续说:“郑将军去世前,把令云旗交给了我。它几乎是代表了苍云军的最高指挥,我可以调动兵马去支援。”
秦岷语气有点沉重,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惊讶于他飞速的成长,敢于领军是需要非一般的勇气和担当的,秦岷既然敢说出这话便是心中有了打算,看起来这两年来他学了很多东西。
顾有川听了反而有些心酸,秦岷在不应该承担这些的年纪不得不挑起重担。狼牙军兵逼太原,而皇帝迟迟不出兵相助,苍云军经过之前那一次血战已经伤痕累累,咳着血在支撑着,稍不注意就被会皑皑白雪永远冰封,确实需要一些新的引领者带来一些热乎气。
余映寒听罢,沉默地收起那张地图,很任重而道远地拍了拍秦岷的肩膀:“既然这样,我们就明日中午出发,大家睡个好觉。”
顾有川打个哈欠:“那今晚我来守夜,顺便给谢渊传个信。”
秦岷猛回头,皱眉道:“我来吧,你身体还没好。”
顾有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解道:“我全身上下哪里说着‘还没好’?”
秦岷心一横,梗着脖子把那股子不退缩的劲头全用到了顾有川身上,僵硬地说道:“反正我来守夜,你好好休息。”说着就站起来,拿着刀盾就准备出去。
顾有川一把拉住,笑意盈盈道:“这样,我们一人半夜如何?”
“既然你守前半夜,那我就先睡一会,”顾有川寻了条厚衣服,他刚刚吃了卢大夫的药头倒是不疼了,只是困意难挡,他躺在屋外的火堆旁,对着秦岷道,“睡过头了记得叫我。”秦岷当然只是嘴上应了,实际舍不得吵他一分一毫。
顾有川侧着身子睡,中秋月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照出一些模糊的影子,秦岷就坐在这影子里,似乎这样就是紧紧依偎在一起,从而世间万物都化作了虚无。
22.突袭
事情有些不按秦岷的预料来发展,一个多月过去了,战火还没烧起来,黄河这一带这是阻挡狼牙军进军太原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攻破了,那中原北部岌岌可危。
秦岷确实这几日有些火气上头,溃疡长了一嘴,饭都觉得难以下咽,一到信息流通的大镇子就打听战事的情况,把长孙忘情要他暂时别归队的嘱咐抛到了个十万八千里。
“听说两方军队就隔着河但就是没打起来,唉这日子真过得心惊胆战!”卖鱼的长叹一声,见秦岷还算个打扮干净的人,便挑了一条最大最肥的干起了本行,“小哥要不要买一条来补补身子骨呀?姑娘家都喜欢身体壮一些的汉子……诶诶,别走啊!”
秦岷黑着脸,不顾身后卖鱼的小贩如何叫唤都没回头,陪他一起的顾有川见状发笑:“你就这脸色可真得把姑娘家吓跑了。”
秦岷:“……”
其实他心中郁结的不过是打仗的事,如果有人给他转移注意力神经会放松很多,他长吁了一口气:“还想什么姑娘呢……都快茶饭不思了。”
顾有川似乎就抓着这一点了:“那你想过哪家姑娘没?”
秦岷被哽了一口,见顾有川笑得如此高深莫测很有故意发问的贱模样,心里发怵,也不由得冒出点鬼点子,于是假装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喜欢那种高高俊俊的姑娘,最好还会弹个小曲。”
顾有川脑子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先是吃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一顿飞醋,刚想酸兮兮说几句,却突然回过味来,看到秦岷有些戏谑的表情才恍然大悟“这小孩在耍我玩!”
他这些年光顾着耍别人了,想来要不是对秦岷的一言一行特别关注也不会上钩。
秦岷见顾有川一脸吃了瘪,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开心,烦心事忘了大半,拉了顾有川一把,笑着催促道:“快些走吧,余大哥他们在等我们。”
余映寒那头三个人守着马,在小镇外等着这俩进去打探消息的人,不知不觉竟然等了一个多时辰。余映日已经不耐烦地想要冲进去抓人了。
而顾有川和秦岷都没感受到这里的怨气冲天,还一路谈笑着走出来。
“你们是进去打探消息还是去花前月下的?”叶怜光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着他们,“能打听那么久真是够了。”
顾有川赔笑道:“抱歉抱歉,我们去补充了些干粮,耽搁了些时间。”
这几个人里面,虽然顾有川和余映寒是起指挥作用的,但是扛把子的还是叶怜光,毕竟藏剑山庄有钱,不都得靠着他过日子么。可是枫华谷东面连着洛阳一块荒无人烟,仅有几个零星的村镇,有钱也没处花,叶怜光的地位下降飞快,任劳任怨地给余映寒兄妹俩保管起行李来。
“走吧,”余映寒牵上马,估摸了下时间,“离洛阳不远了,秦岷,你说的军营是不是洛阳西边那一处?”
秦岷点头:“对,”他把马鞍摆整齐,一个极其熟练的动作翻身上马,接着道,“其实按理说这么剑拔弩张的情况,会调度兵力去支援的,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打听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顾有川:“现在这情况有一点倾斜,两方都不足以保持平衡,也别太担心了,苍云军又不是吃素的。驾——”
五匹马迎着风朝东面疾驰,马蹄扬起一阵小小的风沙,若照他们这个速度,可能再跑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能到达苍云所在洛阳的营地,可是总有人给他们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