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听了这样的话,高轩昂却连表情都没有变,他拱手作揖,向钟宁行礼。「谢左使成全。」
他做了什么吗?又是那来的成全?
钟宁挥手,让树瀞将人送走,与傅太医、杨长老说完话后,一个人坐在园子里,心头莫名地难受起来。
殷昊承来寻他时,他的唇还紧紧咬着。「怎么了?」他爱怜地拨了拨钟宁的唇。
就见钟宁红了眼眶,顺势搂着殷昊承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身上。「忽然想起,我以前对你很不好。」
「有吗?」殷昊承作势想了想。「你记错了吧?」
钟宁蹭了蹭殷昊承。「这样。」
「当然。」一个势将人抱起,殷昊承轻道。「该睡了吧?嗯?」
钟宁点头,听话地靠在他的肩上。
第44章 祸过福生(一)
高轩昂回到将军府里时,先一步回来的韦曦已经来来回回地找了他两趟。
一见到他回来,葛立嚷道。「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谁都知道这是喊给谁听的。正要出门的韦曦,一个箭步冲来,狠狠地抱着他。「小天,去那里了?我担心死了。」
高轩昂轻推开韦曦,望进他眸子的深处,如渊的深海。「我去非凡门分舵见钟左使。」
钟宁吗?一想到是那件事,韦曦的心头紧了起来,但他仍若无其事地堆起笑脸。「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然而,就算他极其技巧地掩住了自己的眸光,却躲不过高轩昂的凝望。「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
韦曦略合着眼。「你会告诉我吗?」
高轩昂眨眨眼。「不会。」
果然。韦曦轻道。「饿了吗?」
高轩昂拉着韦曦的衣角,难得任性地点头。「嗯,我饿了,好饿。」
「我让厨娘煮几道小菜?」
高轩昂摇头。「一起做吧,做什么都好吃锅。」
韦曦连声道好,两人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端着碗,便在厨房里吃起来。
今晚,高轩昂在锅里放了很多很多两人都不爱的香菇,看着韦曦先把所有东西都吃完,才一朵一朵地把香菇吃掉,高轩昂想起什么似的开口。「不是不吃吗?」
韦曦答道。「既然什么都好吃,当然什么都要吃。」
也是,他与他都到了无法再以任性过活的年纪。高轩昂旋着碗里的食物,看着载浮载沉的香菇,除14 了一开始的几筷子,怎么也咽不下了。「小曦。」
「嗯?」
「这一路行来,幸好有你。」
韦曦一怔,抬头望着高轩昂,眼里的他就像当年那样笑着,他知道他肯定不记得自己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但是,韦曦就算挫骨扬灰也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天的事,还有接下来的事。尤其,高轩昂还接着道。
「谢谢你,小曦。」
韦曦心头翻搅,原以为自己都建设好了,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得了,但这是他这辈子最深最狠的伤口,好不容易因为他的回归开始结痂,他却残忍地将它撕起,狠狠地在上头再烙下重重的一道,疼得他浑身都痛,四肢百骸无一幸免。韦曦视线拖回碗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暗自咬紧牙根,回道。「没来由地怎么说起这个?」
高轩昂摇头。「再不说,怕我忘了。」
又来了,他还能骗自己吗?
那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无法相信他,总是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放弃他。
光是这样想着,韦曦双手一个使劲,手里的碗瞬间碎了,狠狠地扎进手里,鲜血、热汤四溢。
「小曦!」高轩昂见状,将手里的碗放下,急忙地拉过他的手。「你是怎么了?」
韦曦沉下眼,无语,看着高轩昂拿出药盒,颤着手,一点一点地帮他清理手上的伤,但自己一点也不觉得痛。
小心翼翼地拔着插在韦曦手里的碎片,高轩昂嘴里喃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痛不痛?嗯?」
比起心头的巨痛,手上的伤一点感觉也没有了,韦曦回道。「过几天就好了。」
高轩昂抬头,瞪他一眼。「为什么不能再小心一点?」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韦曦收回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瞧了许久才道。「小天,」他抬起头,黝黑的目光如渊地对着高轩昂。「你──又要放弃我了吗?」
那个又字犹如千斤万斤巨石压在胸口,高轩昂被他这样一瞧,便无法动了。
「为什么呢?我不懂。」韦曦又哭又笑地道。「当年,你送我回京的时候,也讲过一样的话,感谢一路有我,深怕不说就忘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韦曦冷笑。「那天早上的事,我反复想了好几年──我猜想,如果,如果你没有受伤,肯定会将我送回相府吧?不然你为何要说那些话呢?」
虽然忘了,但不知道怎么的,自己的眼前竟然浮现当年的景像。
这一路行来,幸好有你。
谢谢你,小曦。
没来由地怎么说起这个?
再不说,怕我忘了。
这一忘便是十年的事,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只是三四句话,对于惦记的人而言,这是一辈子锥心刺骨的痛,至死方休。
韦曦连连大笑了好几声。「现在──你又打算丢掉我了?」
闻言,高轩昂合上眼。
「我对你就只是这样的人吗?真没有话对我说?」他问,他怒。「十年前,我什么都不是;十年后,我还是──什么都不是?」
「如果,你对我只是这样的感情,那么我也不要再爱你了。」韦曦站起。「走吧,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你的地方,你不用管我,不用在意我,反正,我一个人也会好好的。」
韦曦起身,从将军府回到相府,接下来的日子,再也不曾上门。
高轩昂闭眼,在三天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将军府,在他的身后,有个戴着黑狐面具的人隐在暗处,默默地看着。
*****
什么都准备好了,就连接应的人,接下来该去的地方都找好了。
高轩昂极其乖顺地让钟宁动刀,剃去柔软的发丝,服下麻药,像一具待宰的羔羊。似是成功的开颅之术,累坏了钟宁,傅太医与杨长老。
赶走两个老人家,钟宁守了高轩昂一日一夜,第二夜的晚上,殷昊承舍不得他太累,进房将人掳了去。
钟宁见是他,心情大好,虽然没有太多反抗,还是丢了一句。「别闹。」
殷昊承吻了他一口,将人抱到外室。「就靠着我,休息一下,嗯?」
钟宁被他这样宠着,唇角上扬,坐在他腿上,靠在他胸口,缓缓闭上眼。「一个时辰就好。」
殷昊承应了一声。
还没有一刻钟,房里忽然传来声音,钟宁立马睁眼。「昊承!」
两人进了内室,床上除了血迹斑斑,那还有高轩昂的人影?
见状,钟宁喊道。「这是安涎香的味道。」而且味道极浓。
一般人要是闻了这种程度的安涎香肯定要睡上个三天三夜,但钟宁与殷昊承的内功深厚,又都是中过剧毒之人,中了此香,顶多就是昏个一刻钟。可,这一刻钟对一个功夫高手来说,便足以做很多事了。
那个人如此了解自己与殷昊承?那个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钟宁与殷昊承对看一眼,拉开窗户对着外头大喊。「韦曦!韦曦!你在那里?」
树上倏地显现了一个戴着黑色狐狸面具的人影,打从高轩昂进了非凡门分舵,他就一直立在那里,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无声无息地守着。
见状,钟宁脸上浮现失望的表情。「不是你吗?那是谁?是谁带走了他?他现在还不能移动的……」
黑狐闻言,从窗户跃进屋里,瞧着空无一人的床上,颤着手抚着上头的血迹。
「他的身体太弱了,根本就不能动。」一想到那人将会发生什么事,钟宁的心头难受起来。「这么勉强,会出事的。」想起那一日,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左使想瞒便能瞒。原来,他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扶着钟宁微颤的肩头,殷昊承叹了一口气。「宁宁,你已经尽力了。」
钟宁的唇紧紧咬着,显现了他的不甘心。
黑狐何尝不是?
面具遮了他痛苦的表情,暗如黑洞的目光,却掩不了他的心情。
临行前刻意生气,说出狠话,甚至连见都不见他,但,他呢?可有一丝丝想要挽回的意思?不留,不劝,不来。
兀自地选择了自己的路,不管他是不是苦苦地追在后头,不管他是不是用尽真心,不管他的千般宠溺万般讨好,一意孤行。
十年前这样,十年后这样,他还是他,无情无心。
黑狐冷冷地笑了起来,接着越来越大声,他转过身,缓缓地走着,一步又一步。
手上的伤还没好,心头的伤已经一层一层地迭了上来,还没结痂便一次又一次的戳着砍着碾着,应该快要没有感觉了吧?兴许,它原来就是没有感觉的。
就像自己反反复覆一直做的想的那个梦一样──以为自己握在手里,以为自己曾经拥有的,但,原来,你从未属于我。
站在大街上,又一次茫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该往那里走,不知道自己要往那里去,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了呢?
*****
萧玉瑾与方翔意找到韦曦的时候,他就是那样,戴着面具,像是无事人一般走着,活像地岳爬上来的鬼差。
萧玉瑾喊了一句。「韦曦。」
韦曦抬头,对上他的脸。「宗主。」
「回去吧。」
韦曦没有反对,缓缓地跟在萧玉瑾身后。
萧玉瑾瞧见他手上松脱的绷带。「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闻言,韦曦将绷带解了,一圈又圈地落在地上,沾着血迹的绷带像是两条斑斓的蛇,风一吹,便将它们搅在一起,和着,再也分不清了,然后,风再起,便远了,瞧不见了。
「我没事。」韦曦的声音又细又轻,整个人像是全身没了力气的空壳。「走吧。」
萧玉瑾与方翔意对看了一眼,既是有情人,又怎么不知道他心中的苦?但,这份苦闷除了那人之外,今生今世怕是无解了吧。
第45章 祸过福生(二)
虽说是因故告假,但堂堂一个三品的龙骧将军消失了一个月,谁都觉得奇怪。尤其是那高将军长相俊美,个性又好,根本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奇男子,忽然不见纵影,认识他的人总觉得不对劲。
一开始,也曾有人不识相地问过韦曦。
但过去那个总是到建威营等人,不在意众人目光,硬是将高轩昂牵着、拉着的人只淡淡地回了一个字。
「谁?」
眼白再怎么多的人也知道要闭嘴,不然,他身边的人也知道要将人拉开,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比起先前因为两人过度高调传得沸沸扬扬的情史,现下韦曦与高轩昂分手的消息传得更加快速。什么样的版本都演过一轮。有可歌可泣的,也有狼心狗肺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正在病塌的皇帝耳里。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打从甄太师谋反一直到韦德下岳,萧伯源像是几个月间老了几十岁一般,下令太子萧玉瑾监国,自己落得无事一身轻,这一轻,管闲事的本领也就冒出来了。
虽然下诏赐婚,将自己的宝贝儿子钟宁许给了非凡门门主殷昊承,但这从来就不是萧伯源的本意,心里犹有疙答。如今听到韦曦情殇,便将来不及发挥出来的父爱全都转移到韦曦身上。
诸位大臣那会不知道这韦尚书青年才俊?虽然与那龙骧将军曾经交情匪浅,但男人嘛,谁没有年轻过?知道滋味,也就算了。况且现下的韦曦得到皇上的宠幸,太子的信赖,要能与此人结亲,不只女儿有保障,一整个家族都要兴盛。其他的,也就没有什么好计较了。
上下交相贼的成果,让京城一时之间尽是粉红氛围,今日摆了群芳宴,明日献上美女图,请的都是那一位,送的都是那一个。
但那人理都不理,从未去过一次;尚书府里,日日都烧着什么。
偶尔也有几个比较大胆的大家闺秀,在韦曦必经的路上拦人,然,大多数被他的脸上的表情喝退,剩下来的则被他说出来的话气哭。
「让开,不要挡路。」
有一半的人想不通,这么美丽可人的姑娘,为何韦尚书竟然能够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另一半的人猜想着,这个韦曦果然被龙骧将军伤得很重,一时半刻恐怕是好不起来了。
但他们想归想,再也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敢跟韦尚书开口。
日出,日落,韦曦做着一样的事情,每件差事都办得好,张丞相告老时,萧伯源指名要韦曦接任丞相一职。
没有好或不好,没有愿或不愿,就只是接旨而已,这对韦曦来说再自然不过。
行在大街上,那辆马车依旧,人人都知道车里的人是谁,只是,又有谁真的知道他呢?
*****
那一日,阿廖驾着马车,戴着韦曦经过北大街时,听见锣鼓喧嚣。
阿廖知道肯定是遇到迎亲的车队了,正想闪开,锣鼓声停了,紧接着是一阵人声喧哗还有激烈的叫喊。没一会儿,京城衍门的李捕头便来了,带着手下揪了几个人,仔细一瞧,里头有男也有女。
那女人哭着叫着,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我不要,我不要,他爱的是我,他要娶我的……」
李捕头原想押着人快快通过,但却对上阿廖探询的目光,知道车里就是当朝丞相,做了个手势,要手下将人带走,自己走向马车边。
「李魁拜见相爷。」
车里的韦曦开口。「李捕头,外面何事?」
依然是那样细如丝线的声音,但听了却觉得安心,李捕头回道。「秉相爷,今日是城东王家与城北吴家的喜事,方才花轿行至北大街,竟有名女子出来阻挠,她说,她是王少爷心仪之人,说着说着便与送轿的人群打了起来。」
「哎,真是个傻姑娘。」李捕头摇头道。「人家要真喜欢妳,又怎么会不要妳呢?那些个甜言蜜语可真是害人不浅。」
韦曦低垂着眼,看着右手上的银环,还有自己带着疤痕的手心。
「一个人要变心,就算是拿了链子炼着也是没有用的,何况只是三言两语?」李捕头边说,边看着正在对自己挤眉弄眼的阿廖。「阿廖,你今个儿是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闻言,阿廖都想掉眼泪了。「李捕头,您没事了吗?」拜托,快去忙吧!
李捕头想了想。「是挺忙的,可难得遇见相爷,心里开心呀。」转头又向着车里。「对了,相爷,下官听说,皇上和几位大臣办了好几场群芳宴,来的都是娇滴滴的官家千金,相爷年纪虽轻,但春宵一刻值千金,还是得好好把握才行啊。」
一席话说的阿廖嘴角都快抽筋了。「李捕头,您行行好,快点回去吧,张大人见不着您,肯定念个不停了。」
李捕头抓抓头。「张大人想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夫人。」拍去一身的鸡皮疙答,总算开口告辞。
深怕他去而复返,阿廖立马拉起缰绳,正想往目的地去,车里的韦相爷开口。「进宫吧。」
阿廖愣了。「相爷,我们才出宫。」
韦曦回道。「进宫。」
主子都说了两次了,再有第三次,恐怕就得换车夫了,没敢耽搁,立马转了方向,虽然朝着皇宫驶去,压不下好奇心的阿廖忍不住开口。「何事这样急呢?」
不若平日的冷漠,韦曦难得道。「进宫请恩旨。」
好端端地请什么旨?而且还是恩旨?再说,是那门子的恩旨啊?阿廖问得直接。「大人所求为何?」
「良缘。」
那门子的良缘?上门的不是都给挡了,画也烧光了,要再变得出把戏,恐怕得娶狐狸精了。光是想着,阿廖连话都不敢接了。
车里的韦曦面无表情地转着右手上的银环,心里打的主意,谁也瞧不出来。
*****
头不再疼得没法子想事情,眼睛不再时有时无地瞧不清楚,整个身体变得轻飘飘地,好像一阵风来就能吹走。
高轩昂眨了眨眼,慢慢地坐了起来,接着下床,当他回头,看见钟宁、傅太医和杨长老正围着床上的某人,拿着锐利的刀剪划着那人的头部,剎时鲜血四溢。
他呆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床上那人便是自己。
这是什么情况?高轩昂皱眉,自己正躺在床上动开颅之术,那么站在一旁的自己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