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掌伸向自己,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透明,高轩昂想到过去行走江湖时,也曾听过某人离魂的事情,现下,他是不是离魂了?
想着,缓缓走到窗边,一个不留神便穿过墙去,这感觉有些奇怪,却不是疼到难以忍受。高轩昂抬头,轻易地找到站在树稍上的黑影。
戴着黑色的狐狸面具的黑衣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要一个不留神便将他略了过去。
但高轩昂不是一般人。他知道他在这里。打从他离开将军府的那一刻,他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那日,韦曦说得绝情。
如果,你对我只是这样的感情,那么我也不要再爱你了。
你走吧,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你的地方,你不用管我,不用在意我,反正,我一个人也会好好的。
高轩昂不知道韦曦是否能够好好的,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好好的。
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选择这条险路。只有自己知道,这条路有多苦,多么难走。
即便成了,顺利的活下来,也可能会有什么得伴随着他一辈子,或许失忆,或许失明,还有,好几年的重建之路。
高轩昂想着那张映在铜镜里的脸,想着那一段明明痛到头要炸了,恶心到吐出来了的日子,还有周遭的父母跟着自己泫然欲泣的模样。
小曦,我知道你不会在意,但我在意,我不要你看见我这样,我不要你知道我最难看不堪的样子。
我希望在你心里,我一直……一直都会是你心里最美的那片蓝天,一直都那么俊美,那么好看。
小曦,现下你虽然气我,不理我,但等我好了,你见了我,肯定就不气了吧?
高轩昂兀自想着,轻轻一个点地,便跃到韦曦身边,他伸出手,透明的双手越过面具,一阵微暖的湿意让高轩昂指间轻颤。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陪着韦曦站在那里,一直。
*****
两天了,高轩昂瞧见傅太医、杨长老进出那栋屋子,两人的充满疲惫的脸上并无哀凄。
开颅之术成功了吗?应该是的。但就像钟宁说得那样,接下来才是关键。高轩昂转头,看着身畔动也不动的人形,韦曦已经站在这里三天了,无声无息到像是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够了,小曦,快回去!」
高轩昂喊过好几次,但韦曦根本听不见。直到那扇窗子开启,钟宁探出头来大叫。
「韦曦!韦曦!你在那里?」
韦曦与高轩昂望向钟宁。
「不是你吗?那是谁?是谁带走了他?他现在还不能移动的……」
在韦曦跳进窗口的同时,高轩昂也跟了进去,他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的安排──日前,他已事先通知了老宗主、父母,请他们前来帮忙。此时,自己应该是被他们带走了吧。
钟宁站在那里,殷昊承的大手放在他肩上。
──怎么办才好?现下移动他是非常不智的行为,万一……
高轩昂眨眼,有些不解为何钟宁没有开口,自己却听见他的声音,但,下一刻,韦曦的举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走过他面前,颤着手轻抚着空无一人的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缓缓地走出门,往尚书府走,高轩昂原以为他要回去了,但,韦曦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走,不停地走。
天亮,天黑,再一个天亮,一个天黑……直到萧玉瑾出现将他带回尚书府里。
「韦曦,你确定自己没事吗?真的好好的?」
韦曦回道。「多谢。」
他走进自己房里,摘了面具,洗了澡,换了衣服,看了一会儿的书。
第二天早起,上朝,一切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这规律的作息,看在高轩昂的眼里,心情很复杂。
原以为没有自己,韦曦肯定还得混乱一阵子,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恢复了。这是不是代表着──其实自己对他而言也没那么重要?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高轩昂揉起指间。不,这样才好,万一真有什么,至少小曦会好好的活着。
舍弃自私的想法,高轩昂忘情地抚着韦曦的脸,他的手,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第46章 祸过福生(三)
这几日,周遭有着太多声音。
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大街上,只要是认得出韦曦的人,每个人都有想法。
──就算是做到相爷,人生总有遗憾的呀。
──听说他被龙骧将军遗弃了,看来不假。
──人家说趁虚而入,也许现下正是把女儿推销出去的好时机。
奇的是,那些话不像是言论,反而像是发自内心的想法。
高轩昂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他的确听得到别人的心声。
因为自己的缺席,让韦曦成为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佳婿。不只文武百官将把女儿嫁给他,就连九五之尊都想为他指婚。
高轩昂初闻时,心里有些纠结,但看着韦曦一路拒绝圣意,下令烧了送来的美人图,又觉得难过起来。
舍不得他一个人,又不想他身边有别人,好个无情又自私的自己。
垂下眼,看着床上的韦曦,意外地发现他竟然憔悴了许多,黑眼圈极深,气色难看得要命。
高轩昂不解,他每日作息都正常,饭也好好吃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付样子?
小曦,你到底怎么了?
如此想着,他忽然惊觉──自己竟然听不见韦曦心里的声音。
这是怎么一回事?高轩昂想着,得不到答案的他跟着韦曦进了宫,看着他向皇上讨了赐婚的恩旨。他们说了什么,皇上应了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只知道,自那日起,韦曦夜里总是不停地用着天蓝色的丝线编着什么。
高轩昂不懂他在做些什么,却意外地发现他送自己的编绳是他亲手做的。
眼前掠过他低着眼,又细又轻的嗓音──
你走吧,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你的地方,你不用管我,不用在意我,反正,我一个人也会好好的。
小曦,你这样就是好好的吗?
当我在交州见到你的那一日,我终于……终于感觉到原来……原来我还活着。
反正,除了死心眼,我也没有别的强项。
你要,就是你的……
高轩昂不停地想,光是想着,胸口便如千刀万剐地疼。
浮现在眼前的,是韦曦那双手上的伤口;是腰腹上的那道口子;还有为了救助王顺,跳下山崁而留上伤疤的腿;更别提四年前他们初见面时,他摔得满脸的伤……他说过,那时的他因为看了刑部的案卷知晓他的死讯坐实肝肠寸断……
他怎么忘了,韦曦从来就是不把生死放在心里的人,他做任何事从来只为自己。
过去这样,现在这样,未来当然也是。
不是自己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而是他的心正一点一点地死去,因为失去自己而枯萎。
泪水模糊了高轩昂的眼,隐藏在记忆深处,怎么想也记不起来的回忆被掀了开来。
那一日,当棍子落下,韦曦大声喊着。「不准打了,我是……我是韦相爷之子!我命你们不准再打了。」
他这一喊,让武卫营的士兵们个个相望,没一会儿便吓得四退。
看着地上的高轩昂,韦曦将人背起来。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求求你们,来人帮帮忙……」
靠在韦曦的背上,感觉他浑身轻颤,他觉得不舍。「小曦,不要担心。」
「不!」韦曦低泣。「要你怎么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怎么可以?他回道。「我不会有事,绝对不会。小曦,记住,我们是一起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
……
结果呢?
我违背了与你的约定,再次抛弃了你。
以失去记忆为名,一个劲儿认为自己可怜,自己悲苦,从来不知道有个人一直痴痴地等着自己,一直坚定的认定自己,为自己努力地活着。
这样的韦曦,肯定比自己痛苦了千百万倍,但,他从来不提。
认真做着编绳的人与当年那张被草割花的脸重合,高轩昂问自己,相同的过程还要再来一次吗?自己受得住,小曦受得住吗?
他想着他满身的伤,看着他不停地搓着丝线的样子。
他还是不了解他的意图,但,够了,真的够了。自尊、痛苦算得上什么?
一行清泪垂下,高轩昂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
京城郊外,一幢半新不旧的宅子里,高默夫妻着急地看着傅太医为床上的人换药。虽然又是相同的事,但两人怎么可能习惯得了?
宋宝儿耐性全无,嚷道。「太医,到底怎么样了?」
傅太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状况不太好。」
闻言,宋宝儿眼都红了。「可是因为当初不顾一切搬动了他?」没等傅太医回答,她接着又道。「我早说再缓几日的。」可没人听她的。
虽然靳九遥看情况不对,事后将傅太医掳来,但事后的周全那比得上一开始的完善?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傅太医从来不是好说话的人,才不给好脸色。
宋宝儿泪水滑下。「这下怎么办?都已经一个多月了。万一……万一……」
高默舍不得她哭,将她搂进怀里,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傅太医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就在众人无言的当口,忽然有人道。
「娘,别哭。」
宋宝儿闻言,急忙推开丈夫,跑到床边。「儿子,你醒了?没事了?」
高轩昂想要扬起嘴色,却发现自己连动一下都很吃力。
查觉到他正在做的事,傅太医按住他的身体。「你才刚醒,一切慢慢来。」
*****
高轩昂知道傅太医说的是实话,他不能急,但,没有时间了,他再也不能慢慢来。
韦曦的婚期订在三日之后,他要在他尚未犯下错事之前挽回他。
趁着无人的当口,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先是手指,一只手,接着,是手臂……颤着身体,好不容易才坐了起来。
头还是很晕,视线却看得很清楚,这不是代表着开颅之术成功了?
记得钟宁说过。「动刀只是小事,休养才是大事,如没好好休养,就算不死,日后也会活得极为辛苦。」简单一句话,痛不欲生。
但所谓的休养又得多久?三个月?五个月?
高轩昂缓缓起身,将一只腿下地,接着是另一只,光是扶着床柱试着站起便让他浑身发汗。
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气息,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
曾经被拆掉的墙重新架起。
尚书府更名为丞相府,张灯结彩,喜气扬扬。
虽不知道韦相爷的新婚妻子是何方闺秀,但听闻是圣上赐婚,何况,还有这样的排场,谁都瞧得出来,那人来历肯定不凡。
先前看衰韦曦的人,如今都拉长脖子等着看新娘是谁,幸好,再一天就要揭晓了。
韦曦本来就是什么都不上心的人,偌大的相府里面,都是老家的旧人,为了筹办婚礼,阿廖简直忙坏了,就怕一个闪失让韦相爷失了面子。
拿着张子,细细地瞧了又瞧,看看这,又看看那,大厅好了,走道好了,那新房呢?阿廖正在咬笔杆伤神的当下,有什么咻地从他面前飞过,只差半吋便要划到他的鼻尖。
阿廖张大眼,定神一望,一只白羽箭直挺挺地钉在柱上,箭身上悬着一把亮晶晶的钥匙。
先前与韦曦到交州的时候,他曾经见过它的,知道它为何人所有。当他想要伸手将箭拔下,房门已经开了,韦曦跃了过来。
「相爷……」
颤着手取下白羽箭,箭上的钥匙落在手心。
这是什么意思?
想明白的韦曦握紧双手,抬头往四面八方看去,但,这是空的,那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摇头,不信地摇着,开始在府里跑了起来,几名下人拿着代表喜气的各色物品经过,都被他撞到东倒西歪。
但韦曦不理,不管,不在意,他像是慌了一般,巡了又巡,找了又找,最后干脆跃上屋顶。
月光下,一道纤长的身影立在那里,穿着连帽的披风,戴着蓝灰色的狐狸面具,手执长弓,一如往昔般气宇轩昂。
隔着一个中庭,站在这头的韦曦停下脚步,寒着一张脸,气若游丝地道。「高将军别来无恙?」
高轩昂笑道。「比相爷好一些。」
瞧不见他真实的表情,韦曦心头百折千回,忍不住问。「你又──看得见了?头不疼了?」
虽然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查觉的事实,但,此时此刻,还能有所隐瞒吗?高轩昂回道。「看得见了,但头依然很疼,事实上,我昨天才醒过来,听闻相爷有喜,特来相贺。」
昨天──才醒来?韦曦心头一紧,还没舒缓便听明他的来意,眼神一敛。「一点小事,不劳将军费心。」
「我与相爷相交一场,那来的费心?」高轩昂开口。「相爷新婚在即,不及准备,但我听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倘若相爷身上还带着前人的东西,恐怕对新人不公平。」他接着道。 「我前次返家,向母亲取得永结同心锁的钥匙,就当成是贺礼,送给相爷吧。」
瞧他说得如此顺畅,这道永结同心锁对他而言只是如此?韦曦紧握着钥匙,握得手心发痛,就见高轩昂提气点地朝他跃来,落在他的身畔,伸出手。
「我帮相爷解锁。」
闻言,韦曦与他对望,那张戴着面具的脸根本看不出表情,但韦曦如渊的黑眸汹涌澎湃,犹如暴雨之夜的海洋。
如此的韦15 曦,任谁见了都要害怕的吧?可,高轩昂却道。「请。」
他的那句请让韦曦咬痛了牙,用尽力气才将右手伸起摊在高轩昂的面前。然而,高轩昂的指间在拿起钥匙的当口,无可避免的碰到了他的手心,从那上面泛来的一股冰冷让韦曦僵了。
「你的手……」
「没事。」
无视于韦曦探询的目光,高轩昂左手扶住韦曦的右腕,右手拿起钥匙对准了银环上头的锁孔。
那来的没事?韦曦感觉着他的冰冷,眼睁睁看着钥匙没入,转动,彷佛高轩昂转得不是钥匙,而是他的心,拆解得不是他手上的银环,而是他的灵魂,韦曦心头一个翻搅,下意识地握住了高轩昂的手。
「相爷……」
韦曦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钥匙,想也不想地一扔,就见一道银光没入草丛,注视着高轩昂的眸子泛红。
第47章 祸过福生(四)
见状,高轩昂想也不想地从自己腰间拿出另一付钥匙。「幸好我早有准备。」
不待他的手再度伸来,韦曦看着高轩昂左手的银环道。「高将军要解我的锁之前,理应先解下自己的吧?」
他傻傻地以为,高轩昂左手上的银环肯定代表了什么,但,高轩昂便将双手奉上。「也对,劳烦相爷帮忙。」
听他这样不痛不痒的说着,韦曦心头似要裂了,他拿起钥匙,握着高轩昂冰冷的左手,忽然道。「将军──真舍得?」
高轩昂呼了一口气。「相爷舍得,我便舍得。」
「我若不舍得呢?」韦曦脱口而出。「你是否也──不舍得?」
无视于韦曦满是期待的目光,高轩昂平静地道。「那要看看相爷不舍的是什么了。」
韦曦拧眉,一会儿才了然地开口。「将军不是来解锁的。」
高轩昂拍拍手。「猜对了,我来抢亲。」
他居然想要做这种蠢事?韦曦恼火了,咬牙。「这可是欺君之罪。」
高轩昂咬唇,揉揉指腹。「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欺君。」真要算起来,他所犯下的欺君之罪都可以写上好几本书了。
韦曦抿唇,恨恨地道。「我已非当年,你未必能够得逞。」
就算知道他说的是气话,高轩昂心里依然酸着。「我又没说要跟你打。我要抢的人是你。」他话锋一转。「小曦,你跟不跟我走?」
他说了什么?韦曦因为他的话愣了,心头一窒,不敢置信地直视着他。「你要──抢我?」
「我喜欢的人是你,又不是新娘子。不抢你,抢谁?」高轩昂跳向前,冷不防地碰了他的唇一口,蹲下身子,戴着面具的脸仰望着他。「小曦,跟我走,好不好?」
韦曦眸子发热,红得似血,悬在他眼眶的泪水不住的转着,虽然气,虽然恼,却清楚明白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为了他而悸动。「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你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高兴就陪我一段,不高兴不见我也无所谓,你到底把我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