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钰忍不住拍了他一把:“你真是,一回来就停不了嘴。现在这把嗓子也不嫌难听,快收拾一下,带小十去逛一逛。”
宁桐青一摊手,又冲展遥眨了眨眼,话则是对着常钰说的:“妈,您这对家里最年轻的人最好的习惯还是一点没变嘛。”
话音刚落,眼看着常钰要拿书砸人了,他赶快脚底抹油,溜进房间了。
出门前常钰再三提醒两个人要多穿一件衣服——“这和南方不一样,不要屋子里呆久了就抗冻了”。
宁桐青对于穿多少有一套自我判断体系,穿戴好后又看了眼展遥,倒是觉得他真的穿得太少了,便打开衣帽柜,抽出一条以前自己常戴的厚围巾,又翻出一双手套,一起递给展遥:“你围巾太薄了,会冷。”
“我不怕冷。”展遥一开始不接。
宁桐青没收回手,坚持道:“还要去湖边,还是戴上吧。再说这条围巾也不难看吧……”
他这么一说,展遥只能接过来,一圈又一圈地在脖子上围好。低头戴手套时宁桐青见他后颈上有一圈拧着了,觉得刺眼,想也没想地伸手要给他拨顺。
手刚一触上去,宁桐青自己就被静电蛰了一下;展遥也感觉到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结果半个后脑勺都落进了宁桐青的手心里。
宁桐青感觉自己又被蛰了一下。
当然不是静电,甚至也不是那短而硬的头发。
忡怔只一瞬,他笑着甩甩手:“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静电厉害。”
展遥抿了一下嘴,什么也没说。
第44章
假期里的校园静悄悄的,学期中最人声鼎沸的教学区如今的主人已经换成了没有南飞的鸦雀,不少还大大方方地在路上闲步,直到人走得很近了才一拍翅膀飞上林梢。
去国求学之前,宁桐青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光都在这所大学及其方圆五公里的区域度过。某种意义上来说,操场是他的阳台,图书馆是他的书房,食堂则是他的饭厅……因为过于熟悉,一直走到校园中央的湖边时,宁桐青才找到一句自觉有点油盐的话:“我记得有一天,我爸妈饭后带我出来散步,碰见他们俩也手牵手,迎面走来……”
当年四个大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又回到眼前,宁桐青笑了。他看着已经结冰的湖面,继续说:“他们俩的事情我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展遥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个冰厚吗?现在上头可以走人吗?”
宁桐青往近岸处的水面看了看,见连近岸处都结了冰,便点点头:“可以。但要找到可以上冰的点。”
展遥顿时露出向往的神色,宁桐青指指湖边的一块牌子,怕他看不见,专门读了一遍:“‘水深路滑,严禁上冰’。”
展遥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和看见冰面时的渴望,又在夕阳的余辉之下,显得眼睛很亮,面部的轮廓闪闪闪闪发光:“可我爸妈有张照片,就是他们冬天在湖上溜冰。”
“以前是可以。我爸妈年轻时候体育课还专门教溜冰。但后来每年都有人因为冰冻得不够结实落水,直到有一年淹死了学生,这之后就彻底不准了。在这个事故之前,学校的BBS每年还有帖子,记录每一年的第一个冬天落水者。”
“你会溜冰吗?”
“会。”感觉到展遥的眼神一下子又变了,宁桐青笑起来,“想试试吗?那明天我们找个冰场。”
“露天的吗?”
“也行。不过露天冰场最初学者不太友善啊。”
“你愿意教我吗?我会滑旱冰。”
“不大一样。但你肯定没问题。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嗯!”
说好了这件事,展遥的语气和神态都不一样了,连步伐似乎都轻快了一些。宁桐青看在眼里,又说:“小十,昨天我一到家就睡了,没顾得上说,不管你爸妈交待了你什么,你来我家做客,我希望你放轻松点,不用专门陪我家老爷子下棋,也不用听我妈讲她的花和过去的事。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不用窝在家里……你是第一次来吗?”
“小时候来过,我妈还带我来过你家。不过那天你不在。”
“我妈也说带我去参加过你的周岁酒。”
展遥脚步一慢:“哦……”
“我反正一点都不记得了。连在哪个城市都不记得了。”
展遥没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没关系。我在家也和我爸下棋的。我爸总说宁教授棋下得很好。”
“那是展师兄尊师重道。我爸的水平啊……十盘里能赢展师兄一盘吧。”
展遥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是吧?当然是展师兄下得更好。你下棋是展师兄教的?”
不料展遥说:“是我爷爷。”
宁桐青又想起挂在展家客厅里的那幅字:“这样……那展师兄也是家传。”
展遥笑了,望向宁桐青:“可惜他去世的时候我太小了。他爱好很多,以前家里也有一些瓷器砚台的,后来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可能分给你的叔叔姑姑们做纪念了。家里人怕睹物思人,又收起来了。”
展遥一愣:“我们家和爸爸那边的亲戚亲戚没往来了。”
这话一说,宁桐青也愣住了,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展遥沉默了很久,最后才犹犹豫豫、含含糊糊地提了一句:“他们觉得他偏心。”
听明白后,岔开话题的换成了宁桐青:“天下没有不偏心的父母,只生一个的除外。哦,这些天除了玩,想吃什么也只管说。昨天晚上你吃了什么?”
“饺子。”
“今天呢?”
“早上吃了面条,中午是饺子和卤菜。”
“……我们家过年基本只吃饺子,搭配点卤菜。你要是不习惯,就少吃一点,到时候出去吃。”
“没有不习惯,常教授的饺子包得很好吃。”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宁桐青乐了:“这话你别对我说。留着给老太太说。她肯定高兴坏了。”
果然等他们回家,家里又在包饺子——这两口子吃了一辈子食堂,过年食堂休息,就靠白案和买来的各色卤菜对付。
宁家一向是宁远负责和面,常钰拌馅,擀面和包饺子两个人轮流来。两口子合作多年,每一个动作都严丝合缝,展遥本来只是礼貌性地坐在沙发上等着,看着看着就入了神,到后来干脆是站到桌边来看了。
这时宁桐青也洗好了手,挽着袖子从厨房出来接常钰的班,他包了几个,常钰就在叫:“桐青,这么包饺子皮有棱,不好吃了。你放下,别添乱。”
宁桐青手上不停:“可这么包快啊。我包两个您才包一个。吃到嘴里还不是都一样。没见您在吃上真有多讲究。”
常钰瞪他,这时见只有展遥一个人站在边上,又说:“小十,你去忙你的吧,我们这里很快就好了。”
展遥看看常钰,又看看案板:“没事。”
宁桐青瞥他一眼,懂了:“想学吗?去洗个手,我教你。”
展遥立刻点头,也不管常钰在背后喊他,人已经在厨房里了。
见状,常钰不由大笑,对宁远说:“得,又一个来我家学包饺子的展家人13 。”
宁桐青跟着笑:“我来教吧,不然乱了辈份。和展师兄、瞿师姐在包饺子上成师兄弟了。”
“满嘴跑马。”常钰嗔他,“就你包的这个鬼样子,还教人。”
说话间宁桐青又捏好一个。他包饺子不捏褶,一握一捏就出来一个,背上两道棱,快是很快,的确不如父母包出来的美观精巧。
“我教个速成的。研究生阶段留给你们。”
常钰无可奈何地又一笑,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便问:“他今年要高考了,准备考哪里?”
“怎么,你们真的要再带一个弟子啊?”但这时宁远也看了过来,目光中颇有关切之意,宁桐青也不开玩笑了,答,“之前和瞿师姐吃了顿饭,说是想考T大。”
“学什么?”宁远问。
“还没定吧。”
常钰沉吟片刻:“倒是离家近。”
“你们就别担心了。展家人没有不会读书的。是吧?”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展遥已经洗好手出来了,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也都是跃跃欲试。
宁桐青忍着笑意,先给他挽起了袖子:“挽高一点,不然到时候袖扣都是面粉。”
挽袖子时他特意看了一眼展遥的右手胳膊,比左手还是细,但已经能看出肌肉的轮廓了。
“恢复得不错嘛。”
展遥又露出那种淡淡的、实则很得意的神情,轻描淡写地答:“还可以吧。”
展遥学东西很快,看着宁桐青示范了三五个,就能自己上手了。包到第十个时,已经很像样子。唯一的不足就是新学者总是担心馅太多饺子兜不住,包出来的饺子有点瘦,宁桐青拿展遥包出的饺子开玩笑:“小十同学,和平年代了,允许少吃皮多吃馅。”
展遥红着耳朵,想包一个馅多一点的,连续两个没成功,有点丧气地耷拉下肩膀放下手,又一次看向了宁桐青。
常钰看不下去了:“你别惹他。小十来,他那点三脚猫功夫,饺子被包得五大三粗的,不学也罢,我教你。”
展遥看一眼宁桐青,往常钰那边靠近一点。
宁桐青笑笑,拍拍手,又对宁远说:“我姐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今年不回来了。”
“为什么?”
“你姐夫和外甥一拍脑门要海钓,船翻了,重感冒。我让他们别回来了。”
宁桐青被噎得说不出来别的话:“……人没事就好。”
听完父子俩这段对话,常钰也说:“反正你现在回来了,一家人也不差这几天团聚。”
宁桐青忽然意识到,如果姐姐一家不回来,那么这个年其实就是他们四个人过了。展遥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无言地朝着他望过来,神情里有一点局促。
“妈,那你今年要专门谢谢一下瞿师姐。”宁桐青扭过头,对常钰说。
“做什么?”
“谢她把儿子借给你,陪你过年。”
“那行,我也把我儿子借给她,你陪你师兄师姐过年去,我们扯平了,还省一个专程致谢的电话费。”
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样说话的两母子,展遥愣了好半天,手里的饺子都掉了。
当天晚上展遥吃上了自己包的饺子,正如宁桐青所说的,饺子好看难看,吃到嘴里那都一样,但是胖是瘦,口感可大不相同了。宁桐青发现展遥正努力地把所有自己包的饺子都暗中消灭,不由得偷笑,也替他分担几个。
“哎……”展遥也发现了,不自觉地喊出了声。
“哎呀,小十,小师叔太痛心了,一个饺子都不舍得分给我吗?”
展遥想解释又不能,耳朵又涨红了。
他一挑眉,低声又说:“没关系,你可以洗碗。”
展遥立刻答应:“我洗。”
这一声答应得大了点,结果宁桐青不仅挨了一顿骂,洗完碗后还被罚倒垃圾。等顶着北风转了一圈回来后,却发现展遥又在和宁远拉下棋,而这次旁观者变成了常钰,一边看,一边给捉对厮杀的两个人削苹果。
宁桐青想,要不然还是买张机票,陪师兄师姐过年去吧。
第45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天空蓝得发亮,显得格外辽远,是个难得的好天。
临出门前宁桐青花了一点时间给展遥准备上冰的行头。起先展遥对羽绒裤和羽绒服很抗拒,宁桐青就打开门,专门让他听了一下门外的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真的知道有人溜冰摔断了脖子。”
“可是穿上这个动不了了吧。”
“绝对动得了。”宁桐青一边忙着整理自己的冰刀,一边抽空回答他。
磨刀的同时他把冰刀亮给展遥看看:“也认识划伤脸的。”
展遥沉默了片刻:“只穿羽绒服可以吗?”
“不行。”宁桐青指指自己,“你看,连我都穿了。”
这句话显然比摔断脖子和划伤脸对展遥更有说服力,展遥放弃了最后一丝挣扎,老老实实地换上厚厚的衣裤,帽子围巾耳罩手套一个也不少地出了门。
今年冬天的气温低,湖面早早就冻上了,是冰上运动的大年份。宁桐青带展遥去了市内最大的一个露天冰场,就在一个内湖上。人很多,老老少少都有,离得还挺远,欢声笑语声就扑面而来了。
宁桐青专门把车停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然后两个人快步走去租冰刀的点,权当简单的热身。刚走到一半,展遥已经热得满脸通红,轻声抱怨:“真的走不动路了。”
“不是挺灵敏的吗?上冰了比现在冷。而且太冷了关节僵硬,滑不动都算了,容易受伤。”宁桐青稍微放慢脚步,耐心地向展遥解释。
展遥摘帽子的手停住了,他也不再抱怨了。
到了地方宁桐青替他选了一双冰刀,还租了护膝,又亲自给他穿上。展遥吓了一跳,可宁桐青牢牢按住他的脚背,抬头一下:“你别动,我可不想毁容。”
展遥只好看着宁桐青蹲在地上给自己穿鞋,局促的神色一直到宁桐青自己穿好鞋都没有褪去。宁桐青没放在心上,自己穿好后又给他检查了一次系带,确保牢靠后,对展遥点点头:“先走走看。”
展遥试着走了两步,宁桐青又问他:“感觉怎么样?”
“感觉脚很重。”
宁桐青便教他调整重心,特别是要放松膝盖:“身体尽量往前,摔跤很正常,但不要往后摔。”
毕竟是有良好运动基础的年轻人,展遥在冰上的适应力很好,走了几步就迅速掌握到了关键。宁桐青朝他伸出手:“来,抓着我的手。”
展遥见他面对着自己,有些犹豫。宁桐青回头看了一眼,又说:“没事,我们不去人多的地方。”
听他这样说,展遥终于把手递给宁桐青。宁桐青握住他的手,脚下一蹬,两个人就动了。展遥没想到这么快,身体一僵,倒是真的手足无措了。
“身体往前,你是左撇子,可以试试看哪只脚更能使上劲。如果感觉要摔就摔。我会躲开你。哦,你不要拿手撑地,手刚好,别再摔了。”
宁桐青始终和他保持两只手臂那么远的距离,拉着他滑一字步,一边滑,一边仔细地纠正他的姿势。展遥一旦重心出了问题,他就立刻撒开手,任他摔在冰面上。
摔了三五次,展遥就不要宁桐青扶了;又摔了几次,他已经能松开宁桐青的手了。
他冻得两颊和鼻尖都通红,额头上却是织着细细的汗,姿势还是很谨慎,滑得也不快,但已经不大有初学者身上常见的不协调了。
宁桐青赞叹地看着他,笑着说:“小十,你真是继承了你爸妈的所有优点。”
展遥停住脚步,很认真地看着他,问:“怎么,你的溜冰也是他们教你的吗?”
“倒不是。不过冬天的时候他们也带过我上冰。”
“为什么总是他们带你?”
“因为小时候我很烦吧。”宁桐青笑笑。
展遥没笑:“我不信。”
“真的。烦得我爸妈都管不了我。”
这下展遥很轻地笑了一下,还是说:“不信。”
宁桐青耸耸肩,没有辩解,又朝他伸出手,想带他到另一个区域去。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起先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越来越大,没一会儿工夫,只见有一个人拖着冰车朝他们这边滑过来。
宁桐青眯起眼,很快认出来了来人——是他初中和高中的同班同学。
老同学见面,欣喜总是大于意外。特别是在看见冰车里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我远远看着像是你。真是你啊。”
宁桐青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同学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便蹲在冰车前头,和小朋友先打了招呼,才说:“我是听他们说你结婚了,原来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们说你回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春天。”
“那有一阵子了。桐青,不像话啊,回家也不说一声。过年我们得聚聚。”
宁桐青从小学起一路都是读附属学校,同学也多是大学教职工的子弟。听老同学这么说,他笑了:“聚是没问题。我初五动身,你们挑日子,告诉我一声就行。”
“行啊。那可说好了,不要日子选好了人跑了。”
“怎么会?”宁桐青说到这里,下意识地一回头,去找展遥的踪影。没想到就在这么几句话的工夫里,展遥已经一个人滑开好一段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