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师姐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说她们不借钱的事。当初她劝我妈不要借钱给我爸治病了,当着我的面说的。”
宁桐青愕然。
展遥听不到宁桐青的反应,过了一会儿又说:“他们当时以为我听不懂,后来又以为我忘记了。没有,我都记着。你不知道,宁教授和常教授比我所有亲戚都更像我们的家人,你也是。”
“你怕你爸妈为你伤心吗?”
展遥的声音里多了一点警觉,回答得也很谨慎:“如果是因为你,他们不会伤心的。”
宁桐青无奈地摇摇头:“孩子话。”
展遥紧了紧被子:“才不是。因为你好。宁桐青,你和我妈在餐厅外头聊天时,我就想,要是我们两家不认识,这样你也喜欢我的可能性说不定能多一点。我不怕我爸妈伤心,但是你怕。”
不等宁桐青解释或是反驳,展遥又说:“后来我就想明白了,要是没有这层关系,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认识你。但只要我能认识你,我肯定还会要想尽一切办法走到你面前。现在这样,挺公平的。所以,就这样吧。”
这是在他们都入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67章
展遥起床时,宁桐青几乎是第一时间醒了。
他听见展遥悉悉簌簌地换衣服和洗漱,听见他很轻地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最后听见几近无声的合门声,这才睁开了眼睛。
展遥叠好了被子——看来军训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点痕迹——宁桐青正想笑,手机传来一条消息,是一个来自展遥的日历确认。
手机屏幕上同时闪着“确认”和“拒绝”,宁桐青不知道这个日期意味着什么,犹豫了片刻,迟疑着选择了前者,几秒钟后展遥的短信追了过来:那说好了啊。不过如果你那天有事,不能来,也没关系的。
是什么日子?宁桐青追问。
反正不是家长会。
要做什么?
一起吃晚饭?
宁桐青灵机一动:你生日?
嗯。你要是不愿意吃晚饭,我们可以吃午饭。
宁桐青哭笑不得,又说:好吧,只要不出差、不加班。
展遥再没回他了,还是宁桐青又多叮嘱了一遍:记得吃早饭。
一秒钟后又来了回复:我正在找地方,一起早饭吗?
不用了。我要出趟门,得尽早出发。
那也要吃早饭吧?我还在楼下,那我等你。
这趟远门是宁桐青昨晚睡前临时决定的,起因之一就是假期还长,对于正热心热肺的小朋友,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好对策是晾一晾。但展遥粘得这么紧、这么笨拙,也是宁桐青没想到的,也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宁桐青爱好不多,话也不多,更年轻的时候常被老师和同学评价为“老成”——这个词在他们心中的真实意思是“无聊”“沉默”“不合群”——高中和大学一直有许多女生和个别男生明里暗里向他示好,但都稀里糊涂地错过了。
当然,从事后来论,这种稀里糊涂不是坏事。
和程柏分开后,宁桐青曾经做了一件在他的朋友圈子里轰动一时的事情:他带着他的自行车,先坐火车到多佛,然后一直骑到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分界处,如果不是膝盖出了点问题,也许会一路骑到更北的地方。
当时他的师友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骑这么一程,觉得他这么做很酷,一时间成为圈子里的话题焦点;程柏觉得自己知道,开车来追了他一程,最后两个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后,宁桐青继续北上,其实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
即便是多年后的现在,宁桐青还是愿意把那一次归结为某种心血来潮。很多细节都忘记了,包括和程柏的争执,只能记得英国北部夏日那漫长、漫长的傍晚,落日在田野和丘陵的尽头徘徊不去,迟迟不肯落下,星星很高,镶在蓝白的天幕上,他就不停不停地骑,仿佛惟有如此,才能把太阳和星星都抛在身后,把一部分的自己也抛在身后。
“宁桐青,你真是个无聊、固执的人。”
那是他在那一次旅行中反复会想到的句子。
但他知道孤独是什么,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见到展遥的第一面,然后意识到,其实在那一次自己已经知道,这个年轻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同类。
他们太像了,太孤独了。
孤独是一种捕风,到手只是一瞬间,然后所有的东西就从指缝溜走了。
宁桐青知道程柏说得很对,他应该给展遥想要的东西,他可以给他。
但之所以不给,是因为无数个梦境里,他回到过那个孤独的旅程里,白天永不结束,他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公路上,去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终点的地方。
他不能让展遥也走上这样的旅程。
宁桐青让展遥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中途展遥一直没催过他。走出招待所那极具九十年代特点的大门,宁桐青看见展遥正坐在大门边的花坛的边沿,目光紧紧地追着前方空地上一只脏兮兮、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土狗,但宁桐青一出现,他就立刻转过了目光。
看见宁桐青手上的行李后,展遥眨了眨眼:“出远门?”
“嗯。”
“昨天你没说。”
宁桐青一笑:“我也差点忘记了。”
展遥从花坛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然后指着狗说:“我本来想去给他买点吃的,但怕你走了。你等我一下吧,我马上回来。”
宁桐青点头:“最近的超市就是前面那个路口左转。”
展遥也点头,然后拔腿就跑,一溜烟不见了。宁桐青看着他的背影,没可奈何地走到小狗的边上,刚一走近,那小东西就软趴趴地凑了过来。
它有着湿漉漉的黑色的大眼睛,毛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看五官还是能看出俊俏的样子。宁桐青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立刻就引来了很低的呜呜声。
展遥很快就带着三五根火腿肠回来了。两个人看着小狗飞快地吃了一根,然后又喂了它一根,还是很快吃掉了,要喂第三根的时候他们对看一眼,宁桐青说:“不能喂了吧?吃撑了。”
展遥正要拆第三根的手一顿:“可以吧?我最多的时候吃过五根。”
宁桐青一愣,继而大笑:“这能一样吗?”
“但是它看起来很饿。”
“动物没你想的吃得那么多,你把吃的给我。我先拜托前台,等我出门回来,我订点狗粮,继续喂。”
“那个前台阿姨看起来有点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瞪我。”
“她是有点凶。”宁桐青想想,“不过我会和她好好说的。”
他的“好好说”最后以失败告终,前台直接拒绝了他,宁桐青回到院子外头,发现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小狗已经和展遥玩起来了。
听见脚步声后一人一狗几乎是同一时间望向了他。展遥很快读懂了宁桐青的目光,小狗却没有,还是直直地、感激地看着他。宁桐青耸耸肩,很轻地摇了一下头:“你再喂它一根吧。”
两个人看着狗狼吞虎咽地吃掉展遥买来的所有的火腿肠,宁桐青才说:“等我回来我会照顾它的。”
“那这几天怎么办?”
“没关系吧。”
这句话他说得很犹豫,展遥也听出来了:“那我过来喂他可以吗?”
“隔半个城,你不读书了?”
“我就晚上来一趟,跑过来,当锻炼。”展遥看着他,“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要是不嫌麻烦,都随你,不过我没办法养这只狗。”
展遥的目光黯淡了,他站起来,一点点拍掉裤子上沾着的狗毛:“……我知道。”
宁桐青只说:“先去洗手,然后我带你去吃早饭,我真的要出发了。”
车子启动的时候,那只小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追了好几百米,宁桐青这才看见,它有一点瘸。
两个人在车里好久都没说话,后来是瞿意打电话给展遥,才算是解了冷场。
“……我在宁桐青这里……昨天堵车,学校门禁过了,他收留了我一个晚上……嗯,我这就是回学校,他也要出远门……”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宁桐青,“我妈妈想和你说话,我按免提?”
“好。”
“桐青,又给你添麻烦了。早知道不该让你送我的。”
“师姐你这有是说到哪里去了,不过我可能没法送你了。”
“看你说的,你忙你自己的,有展遥。出差?”
“不是,我去山里,烧窑。”
“哦,我听常老师说过,正好放假,你去吧,散散心,自己开车的话路上当心。”
“会的。”
瞿意收了线后,宁桐青感觉到展遥的视线,他目不斜视地说:“嗯?想问什么?”
展遥半天才说:“我要是问了,你又不会答。”
“那就别问了。”
“……”展遥顿了三五秒,“你一个人去吗?”
宁桐青扭头望了他一眼:“是。”
展遥的眼睛又亮了:“哦……我饿了,早饭到底吃什么啊?”
最后宁桐青带展遥去吃了面,然后把他送回T大,这才启程。道别之后展遥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开远,一动也不动。非常荒谬地,宁桐青想起了招待所门口,一瘸一拐追着他们的那只小狗。
一瞬间,他发现自己非常非常难过。
第68章
N市、T市和窑场所在地正好呈一个三角,宁桐青虽然是将近中午才出发,到目的地时倒不算太晚。
可是他这一次是临时起意,出了门才通知朋友,房子来不及打扫,今晚没法入住。不过他朋友自己的房子大,偌大一个院子,前面是工作室后面是住家,收留他一晚上不成问题。
熊德福是地地道道的本乡人,家里祖祖辈辈都吃瓷器饭。在早些年间国营瓷厂大规模下岗潮里,他的父亲用南下做茶叶生意赚的一笔钱雇了一批熟练的下岗老工人,然后自家几个叔伯兄弟一起你搞了个专门做仿古瓷的小作坊,几十年过去了,小作坊还是没多少人,但业内提起做仿古瓷的个中高手,总是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到了熊德福这一辈,大家还是吃这碗饭,他也不例外。但他的兴趣不在仿古瓷,而是在瓷雕,走的还是后现代风格,也算是家族里的异类了。
宁桐青到时熊德福正在工作室里给瓷坯塑形。他喝了酒,见到宁桐青就管不住嘴:“我说老宁,好好的假期,你怎么垂头丧气的活像个被斗败的乌眼鸡?和哥哥说说谁给你气受了。”
刚喝进嘴里的热茶差点没给喷出来,宁桐青狼狈地咳嗽了半天,才对着在“秋老虎”里光着个膀子的熊德福说:“黄汤喝多了吧?你别眼睛都长在别人身上,把坯子给弄坏了……你这是在做什么?猪……?”他认了好一会儿,胡乱猜了一个。
“去你的去你的。不带这样的啊。这明明是狗,喏,这个是脑袋这个是尾巴,我老婆属这个的,做几个哄她开心。”
宁桐青又端详了一番,还是没看出来,只能诚恳地说:“你说是狗就是狗吧。”
闻言熊德福很是不满地给他倒了一杯酒:“就你这手艺,还是别挑剔我了。来,喝一杯解解乏,然后让我看看你拉坯有进步了没有?”
宁桐青接过酒一饮而尽,脱了外套洗干净手,实话实说:“不退步就不错了。”
“多练练就行。你学问都能做,这种不用脑子的活计不可能做不好。”熊德福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又呼喊着小工给宁桐青准备高岭土的泥料,“我就觉得吧,你该请个一两个月的假,该学的都学好了,再烧东西。”
宁桐青慢条斯理地挽好袖口,穿上粗布工装外套,才答:“这话你也不止说过一次了。老天爷不赏我饭吃,我有什么办法?”
熊德福笑得很是不以为然:“怎么忽然想到过来?”
宁桐青慢慢地揉掉泥料中的空气,放上坯车,任其在慢慢地柔软、改变形态。好的高岭土摊薄后的手感凉而细腻,有一点像初春的河水。
看着泥料的形状不断变更,宁桐青接话:“没地方去,也想不到别的事情做。”
“听起来没一句真话。”熊德福笑得肚子上的肉都在抖,“不过既然你想得起来找我,也行啊。这次准备烧什么?”
“还没想好。这次听你的,只拉坯,不烧也行。”
“想烧就烧。泥巴木头又不值钱。”
“是不值钱,可你那个柴窑的空位置值钱。”
“反正你一年难得来几趟,只管烧。不过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啊,说好了的新情人呢?”
宁桐青勾起嘴角一笑:“谁和你说好了?”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你这是乱点鸳鸯谱了。别了吧,朋友之间一忌借钱,二忌做媒。”
“我怎么没听过这些忌讳?我没读过几天书,你可别糊弄我。”
宁桐青又笑笑,不再反驳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从早到晚就是练拉胚,这劲头让熊德福也来了兴致,找了自家工厂里资格最老的拉坯师傅手把手地纠正他的一切坏毛病,最后挑了一个杯子一个笔筒一个碗一个小水盂两只碟子,统统上了青釉送去烧。
等出窑的这段时间里宁桐青继续拉坯,大量喝酒,帮熊德福联系海外的画廊和现代艺术美术馆,以及继续为他的书收集资料。整个假期中展遥一直与宁桐青保持着联系,也不说什么,只是隔三岔五地发一些狗的照片——展遥带它去洗了澡,小狗的左前腿略短一点,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受伤,右前腿则有一块深蓝发青的胎记,很是显眼。
展遥要宁桐青给狗起个名字,宁桐青一直没回答他,可展遥很执着地问了他好几次,问到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时,宁桐青正好在熊家的作坊里看青花料,见他如此坚持,便不假思索地打了三个字发给展遥。
展遥很快有了回复:这名字听起来像吃的,。
是一种蓝颜料。你要是觉得不好听,叫小蓝也行。
这太不酷了。
Indigo?
……还是苏麻离吧,至少念起来还挺好听的。
宁桐青本来想说养不了的小动物不该给它名字,可在发出前的最后一秒,他删掉了这条消息,又过了几分钟,新消息来了,这次就是一张照片,昏暗的路灯下,一人一狗两张脸把屏幕塞得满满的。
到了这份上,宁桐青只能笑了。
在他返回T市的前一天,开窑了。
东西送过来时正好熊德福的瓷雕也出窑了,宁桐青还是没看出来他烧的是狗,但不管形态如何,这巴掌大的小动物的神态十分生动可爱,宁桐青见成品有好几个,就和熊德福打商量:“要不你卖我一个?或者我们换也行。”
熊德福看着宁桐青烧出来的那几件青瓷,挑挑拣拣看了好几眼,才指着水盂和笔筒说:“这两个有进步,能唬一唬人了……你既然看上我的狗,送你一个。”
“送就不必了。我多半也是送人,还是掏钱合适。”
“你自己烧的这个笔筒不也挺好?”话虽这么说,熊德福最终大手一挥,“我不管你送人不送人了,钱真的免了,自己烧的小玩意儿,本来就是打算讨老婆大人欢心的,你看得上眼只管拿去。都在这里了,你挑吧。”
熊德福烧出来的这几只小瓷狗姿态神情俱不相同,甜白釉施得十分油润,每一只都显得格外欣欣然。宁桐青仔细看了半天,从中挑出一个看起来最不像狗的:“就这个。”
“这个不行。”熊德福头摇得像波浪鼓,“这个最像我老婆!
“……………”宁桐青觉得这真是交友不慎。
他只好又挑过了一只,和自己烧出来的东西一起打了包,搁在车子的后备箱里,然后被熊德福拉去吃这一回的践行饭。
又一次的酒酣耳热之后,熊德福忽然问:“我听说你们博物馆丢东西了,是不是?”
这件事算不上新闻了,又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它飘远,接着就再无下落。宁桐青也不知道熊德福怎么会问起,一笑后答:“真是坏事传千里。不过都是去年年底的事情了,上次来也没见你提起。”
熊德福挑的馆子就是个本地人常来的小餐厅,人声嘈杂,人来人往,实在不算是说这种事的好地方。听他这么说后,熊德福收起了惯常的笑嘻嘻的神色,凑到宁桐青的身旁说:“上个月,有人找到我大伯父,要他照着照片烧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