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让展遥不大自在,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更害怕交谈就这么停了。只见他摇头:“她没耐心做这这种事。”
“哦。所以我才问‘哪一个’嘛。”
他脸上的疑惑不解很快被如蒙大赦取代,抬眼看了看宁桐青的神色,再稍作衡量,展遥说:“小师叔,我问你个事情。”
宁桐青也看他:“那你是希望我以什么立场回答你?”
“……啊?”展遥明显一愣。
“你叫我小师叔,我可要拿长辈的立场来听你接下来的话了。”
展遥立马改口:“那我不叫了。”
这时,宁桐青也发现年轻人的局促和尴尬正在涨潮,他不再故意东拉西扯,而是对展遥轻轻地一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可展遥并不着急说话。他垂着头,不与宁桐青做任何视线的接触,沉思一般勾头想了很久,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口:“我想知道,今天下午的事如果重来一次,我怎么才能做得更好点?”
这问题把宁桐青给问住了:“什么叫更好点?你改变主意了,想把人家哄回来?”
“不是。另一个。”
宁桐青没有忽略他语气里蓦然而生的低沉。他稍一衡量,接话:“你自己不是有答案了吗?我觉得那样做挺好的——如果你决定了不再挽回。”
“……这个不太一样。我没法这么说。”
“哪里不一样?”
“她是我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嗯。”
“那就装傻。女孩子脸皮薄,你脸皮厚一点,多装傻几次,一般就过去了。”
展遥若有所思点了头,却接着问:“如果这个法子还是不管用呢?”
宁桐青再答:“不答应也不反对,不要承诺对方任何事,人被吊久了,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么执着?”这次宁桐青略想了一会儿,忽然心思一转,“你想过答应对方吗?”
展遥看过来的眼神有点惊讶——又很快收敛住了——他摇头:“没有。”
“实在是一点也不喜欢?我先说明一下,我可不觉得所谓‘早恋’是个问题。”
“不行。”展遥的回答异常坚定。
宁桐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展遥的嘴唇抿得很紧,显出和他年龄不符的固执和冷漠。宁桐青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他静了静,继续问展遥:“为什么?”
“我不喜欢。而且肯定会弄得一团乱。这不行。”
宁桐青能察觉到展遥言辞里微妙隐藏了的一些东西,而他自己也不打算去挑破这一点。对方是谁不重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影响他的建议。
“小十,你有被别人拒绝的经验吗?”
展遥有点疑惑地看着宁桐青,尽管略有些迟疑,他最终摇了摇头。
宁桐青有些感慨地笑了:“也没有表白过别人吧?”
他果然还是摇头。
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展遥的头发,七分感慨三分羡慕地说:“这就对了。你不知道开口有多难,所以想的都是怎么拒绝得越干脆越好。”
展遥的神色有些愕然:“那我也不能都答应啊。”
宁桐青大笑:“谁要你都答应了。傻小子。”
他这一笑,展遥又不说话了。不仅不说话,连眼神都变了。宁桐青看在眼里,就想,这是小狼的眼睛。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正色说:“那我从我自己的经验告诉你吧。这事只要没法两情相悦,就没有什么漂亮的解决法子。拒绝的一方内疚几天就忘了,被拒绝的一方可能难过的时间长点,后来也忘了。但伤了人心还想自己体面,这是狡猾的成年人的做派,我觉得人不仅不该做,连想都不要这么想。”
语气里的轻松和玩笑一旦收起,展遥不知不觉也变了语气:“不是什么体面……她真的是我很好的朋友,但这种事,我不能答应。”
“试一试也不行?”
“要行,早就在一起了吧。”说到这里,展遥先是一咬牙,又耷拉下了肩膀。
宁桐青默默盯着他,知道自己其实今天是说多了。对于这样一个少年人来说,这些话毫无用处。
但他还是多了一句嘴:“既然不愿意妥协,也没法撒谎,那就没什么你能做的了。拒绝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真的因为这个少一个朋友,要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可不想少这个朋友。”
宁桐青这个晚上很难忍住笑——不管这些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又一次伸出手,很轻地拍了拍展遥的脸颊:“既不想委屈自己,又不想失去,小十,天底下要是有这样的好事,那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趋之若鹜了。”
说到这里,宁桐青忽然失去了倾听和开导的兴趣。而展遥似乎也无意再继续这场交谈了。闷声说了一句“谢谢”,展遥站起来,又说:“我再想想。”
喝掉最后一点可乐,宁桐青靠回沙发深处:“别多想了。这种事,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哪怕最后证明是错的,可能还是让自己最不后悔的。”
展遥的背影一僵。他回头,看向宁桐青:“你晚上喝酒了吗?”
昏暗的客厅里,年轻人的身形格外高,影子几乎盖了小半个客厅。宁桐青摇头:“我今天开了车。”
“哦,我忘记了。”不知怎的,宁桐青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如释重负。
他也问了一句:“比赛怎么样?赢了吗?”
“嗯。险胜两分。”
看着展遥又亮起来的眼睛,宁桐青冲他挥手:“今天的课外辅导是我的极限了。明天我要早起,你也早点睡吧。”
听他这么说,展遥立刻同宁桐青道了晚安,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脚步敏捷得有些可疑。合门声过去好一阵,宁桐青才像是忽然回了魂,挣扎着从过于舒适的沙发里爬起来,拿起被他冷落了一阵的礼物。
拿到手后? 指谋淞酥饕猓热ハ戳烁鲈瑁缓笞诖采喜鹆死裎锖凶印?br /> 看见东西的瞬间宁桐青眯了眯眼,然而情绪出乎意料的平静——既不存在什么收到心仪礼物的心花怒放,也没有生出拎着拆散他心爱藏品的罪魁祸首的领子暴打一顿的咬牙切齿。
宁桐青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只小小的青花盘。釉面平滑而冰凉,简直滑不留手。
他太熟悉它了。五寸,敞口,折沿,平底,通体白釉。盘内用青花料画了个燕居的士大夫,正在芭蕉的荫下垂钓。右上角还写了三行颇不坏的字——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想当年,可不是有过这样一个深秋的长夜,他们双双在枕上翻开D.W. 藏品的全套图录,第一眼就看见了它。
既不想委屈自己,又不想失去,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宁桐青陡然间回味过来——这句话到底他妈的是对谁说的呢?
第18章 缠枝
宁桐青是被急雨声给催醒的。他忘了拉窗帘,一翻身就能看见窗外:初冬的雨把天色染得柔和而黯淡,整个天空仿佛是灰青色的,湿润的空气从窗缝里悄悄溜进了屋。
前一天他睡得晚,这样的天气更不想起床了。赖床的时候想到昨天答应程柏的,到底被内疚心和责任感给拽起来了。
周日的早上十点半对上班的人来说还早,但高三毕业生已经吃好了早饭、在房间里看书了。宁桐青端着咖啡敲开房门,看见桌面上的习题册和课本时,还想了一秒自己高三时到底干了些什么。
结果他什么也没想起来,和展遥四目相对的瞬间脑子一空白,倒差点把想说的话给忘了。
“……小十,我约了人,午饭不在家里吃。午饭你自己解决?”
展遥放下记号笔,连人带椅子转向宁桐青:“知道了。我昨晚也是在外头吃的,章阿姨中午来做的菜没动,正好中午吃。”
“你出去吃也行。”说话间宁桐青悄悄观察了他的脸色,没有黑眼圈,也没有浮肿的脸,看起来没失眠。
展遥动动眉:“不出去,不然这些菜都浪费了。你晚上回来吗?”
“不一定。怎么了?”
“在想要不要给你留菜。”
宁桐青一笑:“不用。好了,我来找你就是这事,你继续看书吧。”
刚要关门,展遥忽然叫住了他。
“嗯?”
展遥先挠挠头,然后慢腾腾地说:“下个礼拜五我要去医院检查,差不多可以拆石膏了,医生说最好有个家属陪着。”
宁桐青一怔,猛地意识到原来在他没留意之际,展遥已经在他这里寄住了两个多月了。
回过神后他立刻答应了:“当然可以。具体什么时候?我好请假。”
“上午八点半。”
“好。还要准备什么吗?”
展遥想一想:“不用了吧。医生也没说。”
说话间宁桐青已经把复诊这件事记在手机日历上,做完这件事后见展遥低着头看书没再说话了,就悄悄地退出了展遥的房间。热咖啡下肚人也精神多了,他又把电话打到有恒堂,问程柏午饭想吃什么。
“去吃博物馆的食堂?”
电话那头话音刚落,宁桐青已经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并直接地拒绝了:“不去。您老人家也真是口味非同一般。”
“我只是听说现在政府部门的食堂水平很高,纯属好奇。”
“那你找错地方了。如果你想喝泰晤士河水那样的汤,我就带你去满足一下好奇心。”
这个比喻让程柏停顿了一刻,委婉回应:“我的思乡病尚未发作。”
“博物馆附近有一家上海菜馆。”
“也好。那我们去吃黄鳝吧。”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了宁桐青说的这家餐厅里,程柏点菜。
宁桐青挑食,程柏喜欢的东西里有一半他不碰。于是虽然是挑了中餐馆,两个人却是像坐在西餐厅里,各吃各的。
距他们此次重逢,已经是第三天,总算是可以说一说私事。比如以前在宁桐青公寓的那盆名叫玛格丽特的兰花、朋友回国前托付给他们的那只猫,宁桐青总算知道了它们的近况。
“你可以写信来问的。”
“没必要。我知道它们都会很好。”
“作为一个和文物打交道的人,你出乎意料的不念旧。”
宁桐青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并不回应程柏的这个评价。
市博和餐厅只隔两条马路,可惜下雨,不然饭后步行过去正合适。刚坐进车里,宁桐青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简衡。
简衡从来没在这个点给他打过电话。宁桐青想不到能有什么事,却也知道多半有事,也不急着启动车子了,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程柏,就接起了电话。
“你现在在家吗?”
“在去馆里的路上。怎么了?”
简衡那边明显一顿:“公事?”
这话让宁桐青也一顿:“没,陪朋友。”
他又看了看程柏,偏偏也在这个时候,程柏打开了车门,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个抽烟的手势,就下了车,把宁桐青一个人留在了车里。
车门关上后,宁桐青又顿了一秒才开口:“刚才朋友在车里,现在下去了。你怎么了?”
“刚才有人告诉我,易阳出事了。”
馆长的名字忽然出现,宁桐青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钟。”
“什么?”宁桐青没反应过来。
简衡又说了个名字。这次宁桐青总算懂了——隔壁市刚翻船的父母官,可不是就姓钟吗?
他回想了一下上次见到馆长是什么时候:“周五上午我还见到他。”
“昨天半夜被带走的。”
“行贿?”
“嗯。”
虽然人不可貌相,这事却也不新鲜。毕竟是把自己招进来的人,宁桐青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挑出句觉得最不痛不痒的:“想不到。但只要不是拿库房里的东西去行贿,也不算太坏。”
“……你这是听过传闻?”
宁桐青的心重重沉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简衡又开口:“你现在要是去博物馆,可能和查案的人正好会撞上。细节我目前还不知道,总之你心里有个数。”
“拿的是什么知道吗?”问完后,宁桐青只觉得口干舌燥。
“这倒没问。我知道得匆忙,你要是想知道,问一问也可以……”
“不必了。”宁桐青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早晚都会知道。”
“也是。就这件事,估计周一你们同事就会发现不对劲了,最晚下周末前应该有调查组进驻。不知道最后会牵扯出多少人,要不要提醒,提醒谁,只能你自己斟酌了……”
说到这里,电话另一边远远地有人在喊简衡的名字,简衡再没多说,两个人简单地道了别,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后宁桐青一时半刻都没回过神,发了好一阵的呆,才想起程柏还在车外等他,他摇下车窗,冲站在路边屋檐下不知道抽了几根烟的程柏招手:“我没有赶你去车外。”
“可是我烟瘾犯了。而不巧你特别讨厌别人在车里抽烟。”回到车里程柏只是微微一笑,“这个城市的天气和伦敦太像了。”
“只有冬天下雨的时候像。”宁桐青心不在焉地接话。
程柏很快发现了异状:“你脸色不好。”
宁桐青摇头:“接了个只有坏消息的电话。”
“家里人的?”
“不是。”
他还是摇头,程柏拍拍他的肩膀:“我们的行程可以随时取消,没关系。”
宁桐青第三次摇头,同时踩下了油门:“还是维持原状吧。不是我个人的事。”
简衡说得不错,他们到博物馆时,已经能感到一丝异样的气氛。比如说门卫看见他时那明显的欲言又止。
宁桐青全当不知道,停下车打招呼。
“宁老师,来加班啊?”
“读书时候的朋友来,带他来馆里逛一逛。”
“今天天气不好,来参观的人少,都下午了,票一共只发了不到三分之一,清静,正好你们慢慢逛。”
以往周末总是人声鼎沸的大厅这时几乎看不到人,雨水砸在半自然采光的仿天井玻璃屋顶上,在深色的地砖上留下水波的痕迹,让身在其中的人不知道是到了船内,还是潜进了水底。尽管博物馆里恒温恒湿,但走进来后宁桐青就是觉得比屋外还要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手帕要吗?”程柏问他。
宁桐青吸吸鼻子,摇头,转而问他:“你想从哪里看起?”
“听你的。”程柏想了想,加了一句,“如果可以,瓷器留到最后。”
“没问题。”
他就带着程柏从临时展厅看起,再到常设区,途中遇到观众服务部和志愿者部的同事,宁桐青看他们神色无异,寒暄了两句便各忙各的去了。
他们在书画厅里待了很久——吃瓷器这碗饭的人对看画总是不会失去兴趣——快到出口时,本来脚步就放得很慢的程柏索性停了下来,再次向宁桐青确认:“你确定不想一个人待着?”
宁桐青下意识地要反驳,可在看向程柏的那一刻他又改变了主意。
这个人依然是他的朋友。宁桐青有点无奈却也庆幸地想。
他随手指着展柜里的一张画,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知道有人动了念头,要把它换出去,我该怎么办?”
“这幅画好像不值得任何人为它这么做。”
宁桐青被这个评价逗得一笑:“我就是随便举个例子。”
“那这个人是谁?”
他耸耸肩,说:“比如我自己。”
程柏深深看着他,还是回答了:“这是严重的职业不端,要坐牢。没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做。不过这种事我以为是文博行业特有的职场恐怖故事,现在这个故事终于在你的同事或是朋友那里成真了吗?”
“刚才那个电话就是讲这个。”
“什么让他铤而走险?”
想了一想,宁桐青答:“权力。”
第19章 回忆总是好坏掺半,正如人生
这个答案让程柏一笑:“比贪婪还糟。”
“这是我的猜测,不是事实。也许你是对的。”宁桐青不置可否地摆一摆手,“走,我们看别的去。”
程柏这时又问:“会牵连到你吗?”
“还不知道。”宁桐青坦率地说,“很多事情现在谁都不知道。其实连是真是假现在也不好说。如果确实是真的——听天由命可能不能算是一个很合适的词,静观其变恐怕比较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