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马上离开这里!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君无泪抱着一大一小,噌地从地上站起来,真气在全身游走一遍,转身就要朝门外奔去,忽然感觉到怀中人微弱的挣扎。
他低头看去,花霏白的脸庞在月光下仿若一种白玉细瓷,轻轻一碰就化了:“带着孩子快走,不必管我……”
“你说的什么胡话,我这就为你除去背上的金蚕丝,你忍一忍,很快就好!”君无泪只觉得又恨又爱,却17 也心知他的顾虑,将真气灌注到掌心,劈手就要斩断他背上的束缚。
“不行!这些金蚕丝连着我的脏腑,非人力可去……”花霏白轻咳了几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完的话是,金蚕丝无坚不摧,一旦被强行切断,会直接穿膛破腹,后果可想而知。
君无泪急忙收手,俯身一看,不由大惊,想到自己的莽撞险些酿成大祸而后怕不已,一时慌了阵脚,不知如何是好:“那要怎么办?霏白,告诉我如何做!”
花霏白稍稍撑起身来,不舍的抚摸着孩子温软的小脸蛋,神色中有一种让人看不懂的平静淡然,声音依旧波澜不惊:“你走吧,带着我们的孩儿,好好的活下去……”
“胡说!这绝无可能,你想都不要想!我不答应!”君无泪立刻急红了眼,将男子紧紧禁锢在胸前,仿佛他口中的话是洪水猛兽似的,令他愤怒,令他抓狂,恨不能堵住他那张恼人的嘴!
“花霏白!你给我听清楚,你不走,我们就都留下,天崩地裂我们也要在一起,纵然是死,我们一家三口也不分开,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死不离!”君无泪盯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宛如一段生死契阔的誓言,从此天上地下,永相随!
纤细的睫毛一颤,花霏白涣散的黑眸也瞬间集中了焦距,如同看得见一般,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君无泪激动的面容上。
没有激烈的反应,仿佛时光还停留在千年之前,他与鳴玉出征前分别的那座雪山之巅,他独自守着属于两人的承诺,在漫长的千年光阴中,执着地等待着他回来……
他歪着头倚在君无泪的肩膀上,轻轻勾起失血的双唇,浅浅一笑:“好。”
那一个字落在耳里,君无泪几乎喜极而泣,心中流淌着一股暖流,仿佛一切都圆满了。
想到两人历经了往日种种曲折和磨难,才能换来这一刻毫无嫌隙的相拥,真正的心灵交融,他觉得再甜蜜不过,再美满不过,再幸福不过!
一旁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怀中是刚为自己诞下子嗣的爱人,这样炫目的幸福几乎将他击垮,手臂不受控制的轻颤着,心里竟升起一丝隐隐的恐惧。
当他正晕晕沉沉之际,忽然脖后一疼,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心思都在花霏白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接近,更没想到情势这般骤变。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熟悉的身影,一身孔雀蓝的少年沉默地看着他,尽管形容凌乱,琥珀色的双眼却锃亮如昔,干净而透彻。
竟然是他?!强烈的不安一下涌上心头,君无泪只顾得看向花霏白最后一眼,像是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通过这一眼,永不磨灭地可在自己灵魂深处一般,很快便就失去了意识!
幼墨一言不发的看着君无泪软软倒下,也不管一旁依依呀呀的婴儿,伸手托起半截身子浸在水中的花霏白,恨声道:“你早知道我会来的,对吗?”
花霏白靠在少年怀里,下意识把头转向君无泪刚才的位置,涣散的黑瞳中闪烁着一种哀而不伤的情绪,微长的脸在月色中白得没一丝血色,反倒显出了几分孩子气。
“傻孩子,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阿玉,你明明是知道我的选择,为何还要让那贼人将我换走?!”幼墨恨不能在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为何你不问我是否愿意,就擅自决定我的去留?!你明知道我定是不会弃你而去!”
总是这样,这个男子不择手段的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无论别人是否会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阿玉,你怎么能如此残忍,如此无情,如此任性……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幼墨只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堵,又酸涩又茫然。他活在世间不过八百年,这样看来,一辈子都是和眼前这个男子在一起的,他想不出来,如果没有了花霏白,自己该怎么过活。
他回想起刚进门看到的一幕,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花霏白奄奄一息地躺在一片血泊里,身体埋在宽大的衣摆下,胸口几乎没有了起伏的弧度,丝丝银发垂下来挡住毫无生气的脸,脚边是一团一团颜色深壑的血迹。
那一个画面,让幼墨呼吸一窒,心跳都要停止了……
“对不起。”花霏白眼中流露出一丝凄楚,艰难地动了动唇,笑容苦涩:“你走了还能坚强地活下去……可若让他离开,只怕我多一秒都撑不下去。”
“墨儿,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就让我自私这一回,让他留在身边……原来,我也会怕。”
有一些话,他深埋在心中,不曾让人碰触——
其实,自己也是有恨的,也是有怨的,曾经他不惜一切代价要捍卫到底的承诺,在岁月的长流中,渐渐淡去了当初的激情,在一条根本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走了太久太远。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百年、千年,他早已被一个人孤独的坚持折磨得遍体鳞伤,背负着那一段尘封的记忆,失去了所有力气,再也迈不开脚步,爱不下去,因为……无法原谅。
恨那人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拥抱,也恨他逗自己笑,恨他惹自己哭,恨他把自己独自抛弃在这个没有他的尘世,永远都得不到救赎。但是,最恨的是自己,相信了他说的话,一直在等着他回来,即使用永恒的时间来等待,也想再见他一面?
一眼千年,沧海变桑田,湮没了谁的思念;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奈何已将此心终付;
任他凡事清浊,今生为你一笑间轮回甘堕!
忽然间,他用手按着胸口心脏的位置,疼得整个身体瑟缩了起来。
“让他忘了我吧,用断忧散……”
断忧散——斩情丝,断愁肠,以后见面不相识。
今生至此休,来世擦身过,谁解此中痴,一生只随弥香去,梦残还回兰花溪。
幼墨把头埋在他胸前,闷声道:“你当真要我这么做?要我喂他吃下断忧散,忘却前尘往事,永远忘记你们千年的情谊?阿玉,你怎能对自己这么残忍,这么决绝?”
尽管眼前人并非鳴玉,但幼墨为了配合掩护他的身份,这个名字已叫了多年,‘阿玉’反而比‘花霏白’要顺口得多,索性就一直没有改口,花霏白本人自然也不介意。
“否则,他是决计不肯独活的,咳咳……”花霏白喘得辛苦,低低咳了几下,尽力压抑着,只见胸腔起伏,咳声却很小:“若在过去,我兴许会就这么让他随了我去,可如今……我们有了夙儿,却是不能够了。答应我,替我照顾、照顾他们……咳咳……”
他脸色灰败,笼着一层淡淡死气,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眼中还有褪不尽的眷恋,全然的不放心。
“不!我不答应,你如果死了,他又凭什么可以活着?!这绝不可能,我接受不了!如果你敢死,我就一剑送他们上路,断不叫你为难!”
“墨儿,你……!”花霏白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掐住了他的手臂。他这么一用力,身上好几处包扎着白布的地方,立时显出血色来,他不由闷哼了一声,呼吸立刻困难起来。
“阿玉,你做什么,不要乱动。”少年忙摁住他的肩膀,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势,心疼地抬起手擦着他额上的冷汗。
幼墨眼角濡湿,只是倔强的不肯在他面前垂泪,沉默几秒后,忍不住双手轻轻搂住他,贴着他湿透的后背,尽管语调还是恶狠狠地,态度已经软下来。
“阿玉,我为何要管他们那么许多,他的死活,与我何干?这种照顾人的伙计,吃力不讨好,我才没那么傻呢!别想讹我,我只顾着你,只看着你,只守着你!”
声音在耳边飘飘忽忽,像隔着厚厚的云端,听不真切。花霏白努力凝聚着意识,摸索着伸手,按在少年发抖的手背上:“不,我相信……相信你,必不会违背我的意愿。”
“墨儿,是我……对不起你。”花霏白说得极慢极清晰,当最后一个字说出,已耗尽了全部力气:“……原谅我。”
分娩过后的身体极为疲惫,放下了最后一点惦念,深入骨髓的疲倦瞬间涌向了心头,花霏白的意识慢慢模糊,最后一丝的清明也随之抽离,长长的羽睫悄无声息的垂下,手臂滑出了少年的怀抱……
雨停了,海棠花纷纷坠落。
雪白的发丝荡漾在水面上,如飘零的花瓣,满满铺陈在花霏白安详的睡颜旁,灼烧人眼……
幼墨颓然地垂下头,眼睛干干的,根本没有泪,木着脸扭头看向一旁小小的襁褓,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非常复杂的神色。
孩子的摸样,多像他的爹爹,美丽而生动,可爱极了!那么幼小的生命,拥有着无限蓬勃的生命力,拥有灿烂多姿的未来,而花霏白一路走来殚精竭虑劳心伤神,已是油尽灯枯,再不及给这个孩子父爱了,听孩子亲口喊一声‘爹爹’!
他沉默地转过身,泪眼朦胧,连呼吸都在发抖。
花霏白,为什么你心里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执迷不悟地踏入这一场情劫,作茧自缚尝尽了切肤的思念,很累吧?你总是这样倔强而任性,至情至性,纵然爱得痴狂,也断得决绝!
当初为那人一句‘等我’而情根深种,褪去了一身的骄傲,甘愿画地为牢,独守千载光阴;终于等来他一句‘回来’却是华发早生,带着一身的伤病,以男子之身艰难诞子。可是这个如月辉般骄傲高洁的人啊,来世却再不肯为一个情字驻足尘世?!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缘尽,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不若就这样吧,从此山水不相逢!
曲未终,人已散,奈何情深缘浅;
情未了,缘已断,怎堪曲终人散。
“你累了,先睡一觉,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在男子毫无温度的唇上落下一吻,幼墨抬起头,痴缠一笑,转身拎起一大一小,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纵身一跃飞出了石室。
阿玉,你怎知我离开了你,也一样活得下去呢?
你不知道千年之前,在我出生的雪狐山上,那个红衣紫发的年轻男子将我从高高的树枝上抱下来,轻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嘿,小家伙怎么这么调皮,爬的那么高,不怕掉下来吗?
那是一双清润的眼睛,蕴藏着让人心醉的温柔。这一望,只一眼,便是一生的牵念,让我永远忘不掉。只道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你是世上最温柔之人,也是最无情之人。我早就明白,可是那又如何?我的一颗心早已为你沦陷,从此烟花十里红尘万丈,惟有眼前一树繁花,半点也不由人,何须自欺?
也罢,便陪你最后任性一回又有何妨,反正我早已下定决心,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不换,伴君行!
那一刹那,婴儿洪亮的啼哭划破了天际,在寂静的寒夜中震天动地……
远处,石室完全沉入了水底。
清澈的水波中,雪发男子如熟睡了一般,明艳无俦的容颜,皎洁宛如天上皓月,恍若嫡仙,美好得不容一丝一毫的亵渎,连水样的夜色也变那般温柔,空明。
在淡烟缭绕的碧波中,那个人仿佛世上最美丽的蛊,被岁月流光定格在那一个瞬间,灌进了记忆,永驻心田……
曾为求全,未将语宣;凉意添,轻叹尚萌心思即休恋。
君自远,难忆离人面;几载光阴惦,还笑涩然追念。
弄弦从非此身遣,奈何伤情难免,仅弹一曲感怀显。
世梦千年若迁,春意匆有否蝶翩?花间已散经年愿。
谁知凝眸处,情深不寿时。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卷的上半部到这里结束了,很快开始下半部,重要的新人物就要登场了,敬请期待吧。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日月如梭,弹指刹那,十六年后——
人界,青青的山岗上。
一注阳光落在紫阳的脸上,透着沉甸甸的暖意,结结实实晃了他的眼。
他眨了眨眼,小手用力揉着眼睛,抻直了脖子朝远处望去……
枸椽花的清香,混合在晨雾当中,整个山坞都是又温暖又清凉的香气;随着太阳的升起,越来越淡的雾色游移着、流动着,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原本就绿意盎然的山谷。
紫阳朝前迈出几步,枝头刮在脸上的生疼,他目测了自己与对方的距离,猛然蹲下身,胡乱撸了一块就手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小拳头装模作样地挥了挥,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拔腿就朝前冲了出去……
还没等他跑到跟前,那人仿佛早有察觉般倏地转过身来,起手挽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剑花。他只觉一股剑气朝自己直面扑来,眼前一花,锐利无比的剑光已逼近喉间!
他惊得闭上了眼睛,把心一横,大叫道:“大、大……坏蛋!还我……‘倭瓜’,你快、快把……把‘倭瓜’还……还我!”
白衣少年手势一顿,顺势收住了剑势,不动声色地打量个头还不及自己胸高的孩子。他早就察觉有人在附近徘徊,但察觉不到煞气,便没有在意。果然,树丛被拨开,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如一头小牛似的冲到自己跟前。
眼前是个七、八岁左右瘦骨伶仃的小男孩,却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是那双浓浓的眉毛下闪着一对大眼睛,乌黑的眼珠灵气十足地转来转去。他拖着木屐,一件破旧的衣袍垂到膝前,沾满了灰尘,头发乱蓬蓬纠结成了大鼓包,活像个喜鹊窝。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紫阳惴惴不安的睁开眼睛,声音全都堵在嗓子眼里。
薄如蝉翼的刀刃在距离自己脖子半寸处停住了,只见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淡淡地望向自己,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声音却是说不出得清越动听:“你说的……倭瓜,是什么?”
紫阳愣了愣,回过神来,顾不上还架在脖子上的利器,松开手里的石头,愤恨的伸出手指朝少年身后的树枝指去。
少年一回头,目光与挂在树枝上那只竹篓相遇,心下了然。忽的觉得手上一疼,手背上立刻就多了一排牙印,抬头就见小家伙趁自己不注意绕开了剑锋,迈着小短腿冲到竹篓下面,蹦跶着想挂在高处的竹篓勾下来。
无奈他五短身材,高高的树枝俨然一道天然的屏障,任他怎么努力都够不着,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一道黑影笼罩在他身后,好听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你先告诉我,‘倭瓜’是什么,我就帮你把竹篓取下来,怎么样?”
紫阳瘪了瘪嘴,小巧的鼻翼翕动了两下,挥舞着双臂,口齿含糊地嚷嚷道:“倭瓜……是朋、朋友,不……不能吃。”
少年不由扬眉,了然的朝树上望去,目光微动:“你说的就是竹篓里那只胖得看不出身形的鹧鸪?它叫‘倭瓜’?”
的确,笼子里那圆滚滚的、连脖子都快找不着的家伙,不是个胖倭瓜是什么?横竖与平日里多见的飞禽走兽挨不着多少边去。
一抬手,竹篓被少年拎在手里,“它是你养的?”
紫阳小脑袋捣蒜一般,眼珠滴溜溜地盯着竹篓,生怕少年反悔。
“为什么叫它‘倭瓜’?”
“因……为,它最……最……爱吃倭瓜,吃别的……会拉……拉肚子。”
一只鹧鸪,爱吃倭瓜;一只只吃倭瓜的胖鹧鸪,可不是有趣吗?
少年嘴角上扬,装着‘倭瓜’的竹篓便落到了紫阳的怀里。
他欣喜的抱住几乎遮住他大半截身子的竹篓,一抬头,人却呆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少年的笑容,好像三月的桃花,六月的荷花,带雨的梨花,盛开的牡丹花,带有野菊花药香味儿的气息,让人觉得有点微醺;白净的眉间一枚细致的朱砂,就像落在那深谷之中的一桃红,仅一眼,已在紫阳的幼年的心湖上投下一丝涟漪。
“嘟哒嘟哒哒……嘟哒嘟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