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少爷赶回来时,居住的小院已化为一片火海,老爷被烧毁的房梁砸中了后背,小少爷背着他冲出火海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到现在老爷后背上还留着凹凸不平的疤痕。那日,小少爷守在父亲榻前,含泪发誓到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曾对我说过,唯有站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才没有人能够伤害老爷,哪怕他一辈子不谙世事,痴傻一生,自己都能护他周全,只做他中意的事,过随心所欲的生活。”
紫阳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后呐呐开口:“听起来,哥哥对妖王好像很……很……”
“过于溺爱纵容?”馨芳接过他的话,偏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俱是笑意,“谁说不是呢,小少爷身上有一半流淌着大公子的骨血,性情样貌不大像老爷,七八分都随了大公子。他们姓花的,但凡想宠一个人,定是要将他宠上天去的。”
“大公子……?”
馨芳幽幽叹了口气,说:“花霏白公子,曾是轰动三界的灵界第一美人,却以男子之身逆天孕子,舍命诞下小少爷后便音信全无,从此下落不明了。”
她顿了顿,摇了摇头:“不过,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紫阳心想,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是不是已经……不在了?但转念一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小少爷是凤凰与伏羲一氏的后裔,继承了神族血脉,与生俱来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灵力,不过小小年纪,灵力已犹胜当年巅峰状态的战神鳴王。三年前,小少爷提着碧血剑一举战胜了万妖城六大阁老,为老爷重夺了妖王之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妖域少主,实现了当初的誓言。众人只道他小小年纪行事果决苛狠,只看到他满手血腥,雷霆万钧的一面,但我知道,他只是想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哥哥对我……很好,很好,一点也不可怕。”紫阳皱着小眉头,表情认真地看着她。
馨芳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里,回过神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温柔地笑了笑:“你是小少爷带回来的,是他的伴读,他的兄弟,也是他的家人呀。”
“小少爷受了很多苦,身上背负了太多责任,是所有人的依靠,一直都是为了别人而活,唯独没有自己,这些年来活得太累了。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我希望你能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永远守护在他身边,让他能够活得轻松一点,幸福一点。”
她投向自己的目光有一点忧伤,但又充满了期待,紫阳感觉到一种来自内心真实的温暖,那是一种长辈的慈爱与温暖。
这时候,回廊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紫阳抬起头,君无泪已经一阵旋风般地冲到自己跟前,兴奋得两眼直冒精光。
他怀里抱着那种胖鹧鸪,捧到紫阳面前,高兴地冲他大叫:“快看!快看!”
紫阳先是看了胖鸟一眼,再抬眼瞧他,疑惑道:“怎么?”
君无泪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一双凤眸眯成了两片弯弯的月牙儿,食指和无名指拈着胖鸟的尾翎轻轻向上一提,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蛋。
紫阳与馨芳对视一眼,顿时无语。
“刚刚生的。”君无泪十分宝贝地捧着蛋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一副骄傲的模样,摆明了让他们夸这个蛋好看,“很大,很圆,很好看吧?”
紫阳心里的小人在风中凌乱了。叔,你拿一个鹅蛋冒充鸟蛋,这样真的好吗?况且鹅蛋上还粘了几根白晃晃的鹅毛,迎风飘动……
馨芳进屋去取来一件披风为他系上,循循善诱地哄他回去午睡,老小子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划生蛋的经过,英俊的眉目舒朗开阔,快乐的像个孩子。
望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紫阳眼底发热,像有一股热流在胸中滚动。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花念夙的心情。那一个人,是他肩上的责任,割舍不掉的至亲至爱,流淌在血液中的深切羁绊。
他艰难的吸了口气,伸手捂住剧烈跳动着的心口,滚烫的温度从衣服下透出来,连指尖也开始微微颤抖……
哥哥,以后我会为你守护你父王的。
少年白净的脸庞如一道光,撒进了紫阳的心中,化作一缕荡漾的柔情,直到多年后他再一次回到人界,回到了江南月儿湾,跪在一对孤坟前,他才终于明白。
自己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十世轮回终不悔,宁负天下不负卿。
原来,这就是他想要,可以为之倾注一切。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夏季,天高气爽,这一天赶上难得的旬休日,宫中的气氛十分轻松。
吃过了早饭,花念夙让馨芳领紫阳回屋去换了一套衣服,打算出宫几日。
“哥哥,我们要去哪儿啊?”紫阳扬起小脸,一脸兴奋地瞅着他,来到妖域这些天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宫,所以心情无比激动。
花念夙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袍,腰带并未镶玉,也无配饰,简单干净,仍是衬得他长身玉立,俊雅风流。
他拉着紫阳的小手,眼中带着一丝笑意:“陪哥哥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好不好?”
紫阳欢快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个人住在哪里呀?住在万妖城里吗?”
花念夙抬起头,目光穿过了一列整饬的朱红色宫墙,悠然飘向了远方,眉眼间露出一片温柔神色:“不,那个人在人界。”
紫阳惊呼一声,高兴地险些要跳起来,心中充满了对家乡的向往。
八月初,中秋前夕,艳阳高照。
古朴的江南小镇,一处临江的两进院落,坐落在曲折幽深的小巷尽头,门前高高低低的青石板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斑驳的墙上蔓延着一片绿油油的爬山虎。
外院的门没有关,只是虚掩着,花念夙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紫阳跟在他身后探出小脑袋四处张望,一脸的好奇。
院子不大,却被人收拾的很整洁,种了几株桃树,还有一片花圃,淡粉色的花瓣随风轻扬,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香甜。
天井中坐着一个妇人,正在低头洗衣服,旁边还摆了两张小木桌,五、六个小孩儿围坐在一起临摹字帖,其中一个小丫头19 刚好抬头,看到了站着的两人,立刻欢呼着扔下来笔,像一头乳燕似的冲进了花念夙的怀里,一叠声地大喊:“大师兄!”
其余的小萝卜头见状都从椅子上跳起来,将两人团团围住,一个抱胳膊,一个抱大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大师兄,你回来看我们了?”
“你好久都不回来,青蛙仔可想你了。”
“大师兄有没有给我们带好吃的,上次那袋肉干被小胖抢走了,花生酥也被小强吃光了。”
“大师兄一会儿给我们讲故事吧,我们可喜欢听你讲故事了。”
“大师兄……”
花念夙弯腰,一个个地揉了揉他们的小脑袋,嘴角噙着温和笑意:“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乖不乖?小胖和鹏儿有没有打架?平常有没有好好听师傅的话?”
孩子们马上又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大师兄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别缠着他了,快去做作业。”把小萝卜头们都赶回去习字,妇人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笑容满面地走向花念夙:“夙儿,跑了几个月的船一定很辛苦吧,怎么一下瘦了这么多,宋妈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花念夙一手拉着紫阳,一手抱着小女孩,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跟着商队过了嘉峪关去了一趟关外,从河西走廊回来后,又沿着黄河流域走了一个月,因此耽搁了不少时日。这个是我的义弟,名叫紫阳。”
紫阳松开花念夙的手,上前一步朝她拱手一礼:“紫阳见过宋妈,哥哥不在的这些日子,让你多多费心了。”
农家妇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手忙脚乱地上来要扶,却让花念夙轻轻拦住,笑道:“宋妈,你当得起这一礼,我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师傅身边,多亏有你平日里多加照拂。”
“我这老婆子只懂干些粗活,帮不得先生太多。再说,前两年我家小胖吃了毒果子,肚子疼了三天三夜,如果不是有先生,早就夭折了,如今能读书习字一切都多得先生。现在镇上的孩子每日都来读书习字,先生一直分文不收,大家都对先生很是崇敬。我能为先生出点力,心里踏实,也能睡个好觉。”
宋妈不住点头,从花念夙怀里接过那个小姑娘,转身要领两人进屋,却被花念夙叫住了:“师傅在屋里吗?”
“先生一早就出门了,上午曹大哥上门来找先生,他家的母马要生小马驹儿,昨晚开始就有要生产的迹象,却迟迟下不来仔,怕是要难产了,先生听闻后早饭都没吃就随他走了。”
花念夙微微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阳光透过屋檐斜斜洒在斑驳的墙上,已过了三、四个时辰了,他与宋妈交代了一句,就带着紫阳匆匆走了。
曹生四十来岁,是镇上的铁匠,住在两条街外的东头。
曹家娘子开了门,见是先生的大徒弟来寻他,连忙将两人让进了门,领着他们去了后院。
马槽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一匹待产的母马侧卧在地上,从鼻孔里不住喷着热气。一个男子卷着袖子,蹲在母马身边正在帮它接生,一只浑身火红的小狐狸坐在他身边,曹生则不住抚摸母马的脖子,安抚它的情绪,脸上神色焦急。
过了一刻钟后,接生的男子伸手在马腹上反复按了几下,母马的产道终于打开了,小马驹的两条前腿露了出来,他就随着母马用力的节奏,轻轻拖着小马驹的前腿把它拉出了母马的肚子。
刚出生的小马驹身上还裹着一层湿湿的胎衣,由于母马是第一次生产,不懂得添干它身上的毛,曹生连忙拿着干巾把小马驹擦干,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片刻后,小马驹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探头去找母马的奶喝,总算母子平安。
曹生心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忙唤自己娘子打水给先生净手。
男子站起来时,身形晃了一下,立刻被人扶稳了,微微一怔,感觉到手心被轻轻划了两下,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笑意。
花念夙扶着先生一步步从马厩里走出来,身后跟着那只通体火红四爪雪白的小狐狸,紫阳好奇地盯着那只小家伙看了半天,然后又抬头打量眼前的人。
先生是个高挑修长的人,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熨帖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身形,一头苍白如雪的银丝有些许散乱,随风轻扬。
他额角有汗,袖子挽到了手肘处,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颈,隐隐还能看到淡青色的静脉。
曹家夫妇竭力想要挽留几人在家中吃饭,却被先生婉拒,只好千恩万谢的将他们一行人送到门外。
从曹家出来,先生的脸色微变,忽然踉跄了一下,之前显然是强撑着不愿让人看出来,这才露出了虚弱之态。
按住扶住自己的手,先生摇头,示意不要声张,眉尖轻轻蹙拢,全身重量都压在花念夙的身上,却依旧虚浮。
花念夙眼中满是心疼,却不忍责备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背起他,朝家走去。
因为年久失修,路面坑坑洼洼不平,花念夙背着先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小巷里,耳边不时传来亲切的乡音。
尽管先生身量很高,分量却轻得很,花念夙背着他并不费力,稳稳地将人托在背上。紫阳跟在两人身后,张开小小的双臂护着先生不要掉下来。
跟在三人身后的小狐狸,皮毛火红唯有四爪雪白,仿若踏雪而行,步伐轻盈优雅。它不时会抬头望向少年背上的人,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透亮,漂亮得像有水银流动。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身上,在墙上拉出了几道长长的叠影,那个画面温柔而和谐,有一种触动人心的美好。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一行人回到先生的院子,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边映出了一片火红的晚霞。
宋妈早早做好了晚饭,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为了让他们和先生能好好团聚,孩子们已经被遣回家吃饭去了,她也带着儿子回去了,留下他们爷儿几个好好说说话。
三个人围在桌前坐好,连那只漂亮的小狐狸也蹲在一张椅子上,与他们同桌而食,画面十分有趣。
花念夙把干净的筷子塞进先生手中,特意用小碟子盛了几样素菜放置在他右手边,方便他食用,又夹了几筷子酱牛肉放到小狐狸碗里,冲紫阳笑了笑,示意他快吃。
餐桌上,十分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夹菜声,与玉髓宫中与老小子吃饭时的热闹场面截然不同,让紫阳感觉不太自在。
平常,花念夙总会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局促,今天他的注意力都在先生身上,竟是一时忽略了他。
先生几乎不动桌上的菜,只是拨了两口自己面前的药粥,就摸索着放下了筷子。花念夙见他停下来,不由皱眉,伸手去探他的脉息,端详他的脸色。
感觉到手腕被人握住,先生先是一怔,伸出另一只手在那人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示意他不必再探了,先朝他竖起三根手指,随后朝紫阳的方向指了一下,又反过来指了一下自己,用手背触了下自己的脸,接着做出一个手势。
紫阳看得眼晕,但花念夙却懂了,自嘲般地笑了笑,只得作罢。
“先生是什么意思?”紫阳轻轻扯了下花念夙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问。
花念夙转头看着他,像是刚回过神来,揉了下他的小脑袋,微微一笑:“先生耳朵听不见,不必如此小声。”
紫阳惊讶得半张着嘴,之前他已经知道先生患有眼疾,但他没想到先生连听力也丧失了,虽然一直没听见先生说过话,只是看先生打过几个手势,但他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花念夙继续给他解释,说:“刚才先生是怪我多事,打趣我呢。竖起三根手指,是说我回来后已经摸过他三次脉了;指你,是说你正看着我们呢;指他自己,是说他脸皮薄,要我好歹给他留几分面子。”
没想到先生这般幽默,紫阳忽然就对先生心生好感起来,气氛一下就轻松不少。
这时,先生又朝紫阳伸出了一只手,紫阳不明所以,扭头去看花念夙。花念夙笑着说:“先生说,想和你做个朋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紫阳点了点头,这个先生很有意思,他挺喜欢的,便问:“我也想和先生做朋友,要怎么做?”
花念夙拉起他的小手,轻轻放在先生手中,说:“那就让先生握一下手,就是表示同意了。”
小手与大手拉了拉,上下晃了两下,逗得紫阳笑出了一对虎牙。
先生用另一只手,朝花念夙打了手势,他会意,冲紫阳解释道:“先生想要摸摸你的脸,你同意吗?”
紫阳有点诧异,但又觉得有些新奇,便欣然答应了。花念夙拉起先生的手,放到紫阳的小脸蛋上。先生的手很凉,但指尖的触感非常柔软,像一片轻薄的羽毛划过自己的额头,眉毛,眼睫,鼻梁,嘴唇和下巴,然后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先生收回手,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小玩意儿放到紫阳面前。
摊开的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个精致的草编蚂蚱,因为一直藏在怀里微微有点扁了,却让紫阳喜欢得不行,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看个没玩,先生的形象一下就变得高大亲切起来。
他忍不住细细打量先生,先生模样好看得很,比自己见过的好看大姑娘还俊俏,只是太瘦了,俊秀的脸上带着苍白病气,右眼角边有一粒朱红的泪痣,宛如摇摇欲坠的泪滴,按老人家的说法是福浅命薄的面相。
他周身萦绕着微苦的药味,应是常年服药,久病而不见血色的唇轻轻上扬,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温柔笑意。
那一瞬间,紫阳呼吸一窒,像被人施法定住了身形,目光死死黏在那个笑容上,久久回不了神。他忽然发现,原来先生笑起来竟然美成这样,比哥哥还要漂亮三分,霍然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先生朝小狐狸招了下手,小东西马上就轻轻跳到他怀中,亲热地在他脖子上蹭了两下。先生摸了摸它身上蓬松柔软的毛,伸手指着它,面朝紫阳的方向,张了张嘴,声带开始振动,用力发出了几个难辨的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