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远整整沉默了三天,他不掉眼泪,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推开院门,钟意就红了眼眶。
两个人进房间,收拾吴守兰还遗存的遗物。
她房间里东西并不多,连电视机都没有,她说她耳朵不好,要是开着声音大了会吵到她孙孙。她的收音机每年都换,她爱听黄梅戏,宗远每年在她生日都给她换一个新的收音机。今年生日,两个小孙孙合伙给她买了一个助听器,她还怪他们乱花钱,助听器也当宝贝一样收着不舍得用。
可如今再也没机会用了。
她箱子里最宝贝的东西,就是宗远不穿了的衣服,他们两个小人儿不用了的电子产品,手办模具和各种奖状。
钟意眼睛已经哭肿了。他看到吴守兰平时宝贝的那些东西,眼泪又一颗一颗顺着脸颊往下落。
他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眼睛,捂住要哽咽出来的哭声。
宗远也蹲下来,沉默无声地看着他。
“大奶奶说等我考试完了,要陪我喝她新酿的桂花酒。她还答应我说明年我来摇桂花的。”他说的断断续续,不断哽咽。
“大奶奶说今年过年要我和我妈和她一起过,她说要和我一起过年的,呜……”
他拽着宗远的胳膊,哭的那么伤心。他舍不得他大奶奶,这么疼他的大奶奶,这么疼宗远的大奶奶。
宗远温柔又难过地看着他。
钟意抬头抹眼泪,又摸上宗远的脸,摸他眼角,说:“我答应大奶奶,会一直陪你的。”
“宗远,你不要难过了。”钟意笨拙安慰他,他知道宗远心里比他更难受。
他看见宗远慢慢红了眼眶,他凑过去亲他额头,哽咽着说:“不要哭。”
第46章
生病老死,人生常态。
再难过悲伤的情绪,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钟意下午浑浑噩噩地被李知月接回家里。
给他买的明天上午九点钟的汽车票。钟意对吴守兰的感情她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让自己儿子跟着宗远一起去给老人守了三天夜。他们跟真正祖孙俩一样亲,这孩子本来就重感情,看他这么难过,李知月也心疼。
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
吃完晚饭钟意就坐在自己房间发呆。
其实他很想过去陪着宗远,可今天下午在那边,他只顾着安慰难过的宗远,根本没注意到他大伯伯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外。
他不敢想也不想往下面想。吴守兰的去世已经让他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脆弱的情绪让他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变得迟钝又敏锐。
迟钝地做不出反应,又后知后觉地扯出更多的负面情绪。
他拿着手机不断按亮屏幕。
房间门被敲响。
李知月推门进来。
她看着坐在书桌旁的钟意,说:“宝宝,能跟妈妈聊一聊吗?”
“我刚刚打电话给你画室的老师,他跟我说你想考到北京去,是不是?”
李知月坐在他床上,书桌的位置和床之间隔得并不远,她微微抬头仰望儿子。
钟意点头。
“你以前不是说想考去杭州吗,做了这么大的决定,为什么都没有和妈妈商量过?”
钟意抓着椅背,他有些紧张,看着李知月难看脸色,小心翼翼说:“我觉得我更喜欢北京,想考那个学校。”真正想去北京的理由他根本没法说出口。
“为什么都没有和我商量?”李知月音量变大,她很少这么严厉地和钟意说话:“妈妈一直都支持你做的决定,当初你说要画画考美术,妈妈相信你肯定能行,去年你跟妈妈一起去旅游,说要考去杭州的美院,妈妈也相信你一定行。你长这么大,很多事情妈妈都支持你自己做决定,可你怎么也要和我说一声呀,如果不是我打电话给你老师请假,你要打算什么时候和我说?”
“是不是他找过你了?”
钟意下意识摇头,他不明白这句话意思。
李知月艰难地开口:“是不是……你爸他,找过你?”
他一下子愣住,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在他们母子俩间出现过。
梅村宗家,宗远在吴守兰遗像前又上了一炷香。
家里无声无息。宗家在村头,盖了两层的楼房,装修精致漂亮。
这本来就是宗承伯回来盖了给两个老人住的。他在外面已经有几处房产,这几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积攒的钱自己摸出门道炒股投资,钱能生钱。
他一天到晚地忙,一次失败婚姻结束他后来身边也跟过几个人,都快五十岁的年纪,越来越想过稳定生活,找个人和和气气过日子。
他平生最得意的两件事,一是他白手起家的事业,二是他这个优异懂事的儿子。在外面心里总记挂他,父子俩沟通少,他这些年对宗远有求必应,给他自己能提供的最好物质条件,他以为宗远能懂。
这么多年来父子都没能坐在一起像样地吃一顿饭,没交过心。
宗承伯看着儿子站在阳台上的背影,他揉了揉太阳穴,神色疲倦:“明天我跟你一起到学校去,把转校手续办了,你跟我回去H市读书。”
“不去。”宗远头都没回。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和钟意那孩子,你们俩,到底在干什么,啊?明天就跟我一起走!”
宗远转过身看着他。宗承伯眼里带着血丝,这几天忙着吴守兰去世的事情也要守孝,他熬地神色颓靡。
重孝道是他一直恪守的本分。
在病房里自己母亲握着他的手,艰难吐气呼吸跟他说,要他以后不论什么事,都不要为难两个孩子,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点头应承,看到老人眼里更多欲言又止的哀愁。
他知道自己孩子从小的性格说难听点就是孤僻,他确实愧疚,有时候回家推开他房间门,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看书写字,总想着和他说几句话,听他聊聊在学校里的事情。可宗远习惯了沉默,他讨好着和他找话题,也只能得到简短的几个音节回答。到后来总是他尴尬地摸鼻子,怕打扰他学习,讪讪离去。
他这大半辈子在商场里摸滚打爬,被同行坑被所谓朋友出卖早就是吃的亏长的智慧。来往的都是酒肉朋友,合作有利益大伙称兄道弟,一拍不合没了共同好处就好聚好散,也要防着背后被捅一刀。他没体会过什么真情谊,入社会太早,为了摆脱贫穷困境也失过道义。
他看着两个孩子从小到大跟亲兄弟一样,只觉得好。
多好,他为儿子感到庆幸。自然待钟意也好,平时只要给儿子买礼物,什么限量款球鞋新出的电子产品,也总给钟意带一份。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孩子腻在一起,是那样心思。今天下午在那边看见两个人亲吻,他整个脑子都懵了。
抽了两包烟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
宗远的抗拒和态度坚决让他觉得太阳穴总在突突跳着疼,丧母之痛,和自己最有炫耀资本的儿子亲口告诉他,他就是喜欢男的。
他伸出手想扇他,举到半空又哆嗦地放下来。宗承伯闭了闭眼,所有激烈情绪压在心头,他想破口大骂,想狠狠教训他,满心满眼愤懑苦楚载不住负荷,只能任由自己往后栽倒昏了过去。
才把人冰冷地接出医院,宗承伯又自己住了进去。
宗远使劲揉脸,坐在他父亲床位床边。
这几天所有的事情,一切一切都让他措手不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守着冷冰冰的病房里面,望着宗承伯紧闭双眼倦怠灰色的面容。
该怎么办。
如果所有事情都能想当然而为,该有多好。
他心里还有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天天亮,做了一顿早餐后,李知月亲自送钟意去H市。
事赶上事儿,钟意一晚上失眠,他发给宗远很多信息,却只得到他一句话,让他不要分心其他事,好好考试。
脑子里绷着的弦因为这一句又绷得更紧,他知道,肯定出事了。
藏着掖着那么久不敢让别人窥见的秘密。
到了H市后已经是中午时间,李知月先带着钟意请了画室几个老师一起去吃饭。
最后临走时,她最后一遍带着请求的语气和他说,有这么多学校,妈妈希望你以后不要考北京,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钟意没法回答。
李知月过来一趟,给他添整齐所有的日常用品,换了一套新床单,买了两箱牛奶,叮嘱他每天早晚喝,告诫他要注意身体,不能感冒。
他送她到路口坐上出租车,望着车一路开远,逐渐消失在他视线里。
他只觉得未来前路未卜。
进画室已经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大家都在围着一个模特写生。钟意一上楼出现,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浑浑噩噩熬完这一下午。他回到宿舍累地躺在床上拿被子蒙脸。
不明白只是几天而已,怎么整个世界全都变了样子。
这边一中的放学铃声在十点半打响。
程静收拾自己东西,望了一眼宗远的座位,已经空了好多天。
他把所有发下来的卷子都仔细分类连着作业本习题书一起整齐放进宗远书桌里。
在班上多捱了十几分钟,解了一题物理大题目。他出教室时,整栋楼的学生都走地差不多,有和他一样还在班上做题看书的学生,走廊上也偶尔传来打闹声。
程静依旧走南苑那边的路,整个十一月只剩下尾巴,后天还有三天的运动会。
这几天那个人就跟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在他班级门口晃悠,也不再每天放学骑着车跟复读机一样一边惹怒他一边又赖着脸皮笑嘻嘻说,上来,我带你啊。
一路上跟着他直到他回家,中午傍晚和晚自习下课的晚上。
他觉得有点不习惯。
小巷子里路灯昏暗,程静背着耽美文库走到转弯路口,前面停着一辆山地车,祝俊靠着墙,双手插口袋一直看着他。
程静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往他跟前走。
就在要擦肩而过时,祝俊抓着他手腕一把拽住他。
“就耽误你几分钟,我说几句话。”他低头看他,尽量让自己声音温柔。
程静没有挣脱,反而是祝俊放开他。他依旧靠着墙看他。
带着一点笑,仔细打量他。
“以前我第一次追章莉时,也就发了一条短信。她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对我说谢谢我喜欢她。我被拒绝的时候以为自己多喜欢她,一晚上都没睡觉,在想她喜欢的那个人是谁,我想找他干一架。可我只难过了那一晚上。”
他静静听着。
“后来耳朵跟我说她喜欢的人是你,钟意他们几个总喜欢拿你在我面前开玩笑,我也不知道搞得,总是想关注你,想知道你在干什么,想知道你为什么招人喜欢。我一开始总以为我烦你这种人,总在跟自己说对你这么在意,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因为你什么也没做,就把我喜欢的人抢走了。可是,经过那么多事,我终于明白,我第一次喜欢的人,跟我一样是个带把的。”
“以前对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道歉,这次是真心实意地道歉。程静,对不起。”祝俊呼出一口气,停顿一会儿。
他一句脏话都没带,看着眼前人,句句清晰:“这次宗奶奶去世,我心里也很难过。看着宗远和钟意那个消沉的样子,作为兄弟我没能做什么也觉得难受。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所以我决定不再纠缠你了。我知道你嫌我烦,对你用强做了不少事,以后不会了。”
“那个补课班我以后也不会去了,你不用再躲着我不去上课。说了多少让你难过伤心的话,我也道歉。因为你总是不理我,我只是想让你能注意我。”
祝俊说着笑了一下,说:“我自己也挺受不了我自己的,估计这一辈子做的最蠢的事就是追你了,让你这么讨厌我我也没想到。不过你放心,以后真不会了。”
程静抬头看他。
祝俊轻了声音:“以往的事希望你不要再介意。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真的。”
他眼眶发热,定定看着程静,伸手握住他肩膀,说:“让我再浑一次,最后一次了。”他抱住他,低头亲他嘴唇。
只碰了一下就离开。
祝俊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说:“高考加油。”
程静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祝俊最后看他一眼,走开去骑车离开。
“祝俊!”程静像是才反应过来转身喊他名字。
他头也没回,朝身后挥挥手。望着前面路红了眼眶。
这一个多月来他死缠乱打。从开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后,就天天守着他。
可什么进展也没有。在程静面前他一直都是自卑的,面对他的无动于衷和厌恶躲闪,他也以为只要他努力就能获得他一样的感情。
可是他是真的蠢,只会让他恼火,用更加不耐烦的眼神看他。
上个星期程静连补习班都不去了。
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结果。他这么讨厌他,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纠缠该让他多为难。
算了,放弃吧。
祝俊把车停在桥上,他想找个人说话。
他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上看了一遍,最终打了钟意手机。
他靠坐在桥栏下,听手机里音乐声,响了一会儿,终于被接通。
祝俊说:“hi,兄弟,我给你讲个笑话,我他妈失恋了。”他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都还没开始,老子连失恋都算不上。”
这个点画室里人都还在画画。
钟意拿着手机上四楼。
似乎自从国庆节一别后,他跟祝俊几乎都很少联系,上次回去也只有在中午一起吃了一顿饭,打了一场球。
钟意自己都顾不过来,听见祝俊在电话里和往常完全不同的语气,他轻声问:“怎么了?”
祝俊说:“我真羡慕宗远。他妈的活的就跟开挂了一样,成绩每次都第一,打架也比我狠,你看他追你,随便追追就把你搞到手。我怎么就不行呢,钟意你说为什么程静他就这么讨厌我?”
钟意握着手机只觉得消化不了里面的信息。
祝俊在那边不断地说,说他怎么喜欢他,说他有一次早上做梦明明梦见的是桥本凉,后来忽然就变成了程静。他仔仔细细带着难过又颓气的语气说这些日子和程静有关的一切。
钟意握着手机静静地听了很久,他说:“你才追了一个月,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祝俊难过地说:“他不喜欢我,我能有什么办法。钟意,他讨厌我。”
第47章
运动会前,宗远终于回学校上课了。
临近高考的日历牌每天的数字都在减小。
因为今年反常的阴雨连绵天气,运动会比去年推迟了一个多月。十六班美术生都在外地紧张备考美术统考,他们班人数也比去年少了一半。
今年高三男子组最大的看点就是一班的宗远和十六班的祝俊报了三项相同竞技项目,两个人在几项长短跑中争第一。
最后一项项目,依旧是三千米长跑,这一次宗远跟不要命一样的最后冲刺得了第一,祝俊紧跟其后。
他仰面摊倒在地上,望着天空大口喘气呼吸,喉咙发痒发疼,耳边同学们热烈震耳的欢呼声也听不见一般,脑子里一片轰鸣,只有在此刻,他什么都不用想。
时间一天一天往前滑。
祝俊自从运动会后连篮球场都很少去,他不再每天上课睡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课堂上努力听课,认真写他已经快看不懂的作业。
他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可笑。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样混日子过来,身边有几个好兄弟一起打打闹闹。钟意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要他心好好搞搞学习,两个人同桌的时候也曾经尝试给他补课,他说过好几次大学还是要一起瞎搞。这些话诱人也很打动他,兄弟之间情谊他向来看得重,可他就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三分钟热度一过,他自暴自弃地想,以后就算考不上,还不是一样做一辈子兄弟。
后来就连跟他一样混日子的姚锡聪都跟他说:高三了,俊仔,你别只顾着玩。
他越来越意识到与他们的差距,在程静面前越来越急躁蛮横。
究竟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又怎么会到如今这么喜欢的境地。他想了很久也没能想明白。他偶尔会在梦里梦见这个人坐在他旁边皱着眉解一道数学难题,拿着笔的手和侧脸都是他喜欢的样子,他会侧过脸,全然不是刚才困闷的表情,对他有笑容,用柔软的语气和他说话,让他好好看书,别总是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