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市回来后钟意比以往更加沉默。
有些学生考完省考已经回了学校上文化课,每天都有一部分学生要去考试,画室比以往冷清许多。白天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人画画,晚上大家多数聚在一起闲聊。
他每天都与往常一样画画。
下午三点钟左右,画室空荡荡。
今天在艺校考点的几个二本学院招的人数都在40以上,录取比例大,他们画室想要考保本学校的学生全都缴了报名费,画室没剩下几个人,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网吧打游戏。
周林抱着一大堆对联纸上了三楼,看见画室只有钟意一个人坐着画画,笑着夸他。
这时候省统考成绩还没出来,但钟意的画技在这一届是他在这个画室带的所有学生里最好的。
才来的时候确实有点骄躁,浮,静不下心。
有意想往北方考,他给了不少央美和清华美院的范画大师作品给他揣摩,现在真有了几分样子。有灵性又肯踏实画,照这样下去,周林估计他想考央美是不成问题的。
周林把抱来的纸都放在桌上,又下楼去拿了笔墨和砚。
钟意放在正在画的素描,走到周林旁边,看他摊着两张为着笔墨的对联纸,磨好砚沾湿毛笔笔头,翻开旁边专门写门对的一本线装书,照着上面的对联写。
这时候离过年已经不到一个月,周林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为一些小区的老人写门联。
“要不要也试试写一个?你字还是不错的,写过毛笔吗?”
钟意说:“上小学时候学过一点。”
“来试试。”周林写完上联,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递给他。
钟意接过来,说:“我用这边裁过的废纸写。”
师生俩一排而立,他脱了身上的厚羽绒服,单穿着一件灰色毛线衣,学着周林的姿势提笔,瞄了一副对联的上半句,一笔一划下笔。
周林往钟意这边看了一眼,说:“字能立人的精气神,字如其人,这句话是有几分道理的。艺术都有相通性,这就跟画画一样,我们看一幅画,也能从中看出这人的性格。”
他写的对联里有一个“远”字,他写的格外用心小心翼翼,可就是因为太谨慎,反而落笔时不干脆,写的结构失衡。
“我有一个朋友,他字写的很好。”钟意说这句话,心里隐隐一股自豪感,似乎宗远所有的好都是值得他骄傲的。不自觉又落笔,在纸上写了他的名字。
这一下午是钟意难得的轻松。他听周林侃这些年带的学生,自己的求学生活的趣事。他们还谈论了爱情观。
钟意这才知道原来老周和师母是高中同学。两个人高一同桌过,后来直到上大学也只是偶尔有过联系,聚会见个面。直到周林大二办了一次画展,以不错的价格卖出去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火车到师母大学的那个城市,买了一束玫瑰去和她告白。
他对钟意说:“当初是个穷小子不敢跟她说,一是怕她拒绝,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对她好。只要在自己足够能力的情况下,能确定给她好的未来,才敢去使劲追她。”
“其实老师也希望自己学生里能有成好事的,将来不管十年二十年,还能牵手过来看看我。”周林说着笑,问钟意现在有没有心上人。
他没否认,师生俩第一次聊得这么开。
第49章
五点钟是每一天校考的结束时间。
钟意陪周林写字写到四点半,这时候画室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偶尔有提前从考场回来的学生过来放画包,来和他打招呼说几句话。
他现在每天除了画画,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姚锡聪提前半个小时就交了水粉,在艺校大门口等同行的同学。
手机一开机全是祝俊任航他们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提醒。
姚锡聪点开短信一条一条看下去,脑子里轰隆一声,四周嘈杂的环境全都成了一片寂静。
他上了学校贴吧,那篇帖子被顶到首页。
刺眼的标题,那么高的点击率和留言,姚锡聪点开帖子,他只看了偷排的模糊的第一张照片。
光线昏暗的南苑停车场,熟悉的两个的身影。
姚锡聪不敢再看下去。
回画室的出租车很难拦到,姚锡聪给周礼娟发了短信自己先走。可他站在路口拦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也没能拦到一辆。
考好的同学们都聚到他身边来,有人还在调侃他,想要一个人先走还不是没能走的了。
他们都是一中的学生,到了这时候画室里的人考试几乎都是以自己学校为单位一伙儿去考试的。
大家都希望能在将来读大学的时候,可以和亲近的同学再次成为校友。
姚锡聪抿唇不语,他神情焦躁地看着前面。
周礼娟发现他不对劲,过来拉他衣袖:“耳朵,你怎么了?”
有正在低头玩手机的人突然惊呼,她抬头慌张地看向众人,结结巴巴说:“钟意……他和宗远……贴吧里面有照片……”
“有什么好看的!妈的谁这么缺德,学校怎么回事,他妈的到现在还不**!”姚锡聪凶狠地抢过那个女生的手机要扔掉。
“耳朵!你无缘无故发什么火!”周礼娟拽住他,她扳开他的手把手机拿过来,还给那个已经被吓哭的女生。
一路上再无人多说话。
他们去往公交车的底站,再等了十多分钟,终于搭上回画室的车。
回去的路上,学校贴吧的帖子终于被删除,可早已经于事无补。
全校皆知。
下车后,离画室的路程越来越近,姚锡聪光是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些其他同学留下的刺眼字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和钟意说。
离帖子被发到贴吧上已经过去两天了。
钟意在知道的那天晚上情绪失控地要回去,他撞倒了一排画架被姚锡聪拦着,他抱住他哀求,我答应过宗远,不让你回去,老大,你听宗远的话吧,回去了又能怎么样。
李知月打电话过来哭着求他不准回去,他从未看过她掉眼泪。即使在钟宁海抛弃他们母子的最先几年,李知月也从未当着他的面哭过。
她在电话里哭地那么伤心,求他现在不要回去。
他无力而为,姚锡聪和几个男生天天守着他,他晚上睁眼到天亮,白天机械地画画。
他被身边所有关心他的人推到一个看似安全的位置。
事情发生后的第五天,接近放学的时间,宗承伯来了他们画室。
他由周林陪着过来找他。
钟意从画位上站起来,看着仿佛一下子苍老十年的大伯伯。
宗承伯开车带他到一家饭馆吃饭,路程应该离画室挺远,他坐在车上半个多小时。
一家装修别致的徽菜馆,形态姣好的服务员将两个人领进包厢。
两人入座,宗承伯将菜单递给钟意,他摇了摇头。
宗承伯也不勉强,他拿着菜单报了几个菜,服务员沏好清茶,关门离去。
钟意垂眼拘谨地坐着。
宗承伯说:“你看这时间过得多快,你小时候还骑在我脖子上驾马,和宗远跟着我后面去钓鱼,带你们俩去看马戏,就这么点高。”他拿手比划了一下,又说:“我得一手抱着一个,你俩才能伸脖子看得见。你看你们现在都长这么大了,都比伯伯高。”
“伯伯老了。”他叹息感慨一声,疲惫地揉太阳穴。
钟意抬头看着他。
“你要是还记着你大奶奶和伯伯对你的好,就和宗远算了吧。”
“我知道是他把你带上了弯路,伯伯在这里替小远给你道歉。”
钟意摇头,他眼睑下一片青灰,下意识摇头:“是我喜欢他,我们说好高考前不见面,等到高考后,我们……”
“你们?你们能怎么样?”宗承伯烦躁地打断他的话:“你们现在只是走错了路,只要回头就还能来得及。你们现在才多大,十年二十年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伯伯十几岁就进了社会闯荡,什么事没见过,所以才不能让你们这么胡来……”
包厢门被推开,阻断宗承伯的话。这边的菜都是一次性上齐。
几个服务员上完精致菜肴,又掩门离开。
两个人无人动筷。
宗承伯跟他说男人这一辈子无非是要个体面,活着是给自己享受,也是给别人看。他十几岁就进了社会闯荡,现在的家业以后都是宗远的。他只希望自己儿子是个正常人,娶妻生子,这才是跟社会合群,重伦理孝道。
他说,你们这样根本不正常。
钟意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画室的。
他拒绝了宗承伯送他回来,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宗承伯说要送宗远去治疗。
他明明记得国庆节的时候,他和宗远还在一起,他们贴在一起呼吸对方的呼吸,说亲密的情话,想很久远以后的事。
他们正处在这畅快淋漓的青春。可以笑容灿烂,阳光自由。年轻是冲动的最佳理由,他们简单恣意,用最真挚的期待约定未来。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可以坚持的,遇见再大的阻碍和困难,他都能果决不退缩。
他终于想要妥协了。
钟意虚软无力地坐在画室里,他一想到宗承伯说的要把宗远送去医院,即使今年不高考,都要让他把病治好。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压力和恐惧积攒在一起,他轻轻念了一遍宗远的名字,用手捂着脸,终于哭出声来。
眼泪从指缝里一滴一滴往下滴落。
上一次才因为吴守兰哭,因为难过和伤心。
可这一次,他是那么的绝望。
周礼娟站在楼下,听到三楼的动静,红着眼眶看着楼梯,却不敢上去。
上面是她喜欢了快三年的人,她眼睁睁看着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像困境之兽,这样难过和悲伤。
她刚踏上一层阶梯,被姚锡聪拉住。
周礼娟泪眼汪汪地转过身。
“别上去。”姚锡聪用气声说。
“他很难过,我只是想去陪陪他。”周礼娟抬手抹眼泪。
“让他一个人待着,别上去。”姚锡聪牵着她下楼,一路上周礼娟啜泣的声音逐渐增大。
她不断地抬手抹眼泪。
姚锡聪说:“别哭了。”
“耳朵,我真的很喜欢他,从小大到,我只喜欢过他。我以为只要一直喜欢他,总有一天他会接受我的。”她望着姚锡聪哽咽着。
“知道他和宗远在一起,我没有觉得恶心,真的,我没有觉得。我只是告诉自己,别傻了,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还那么喜欢他。放弃他,不要再傻了。”
“可是,看到他这么难过伤心,我还是好心疼。”
姚锡聪给她抹眼泪,拥她入怀,轻轻地拍她的背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50章
曾经阳光灿烂,曾经嚣张得意。这样美好的青春时代。
这个寒假显得尤其漫长。
对于还在校考的美术生来说,也无寒假可言。每天每夜还是继续地画画。
临近过年的前一个星期,他们才算真正放假回家。
那篇帖子的匿名发布者也已经找了出来,听说是因为宗远一直被张师太偏爱,不但把市三好学生给他,还占了保送X大的名额,和他有旧怨新仇的一班某学生就把照片放了贴吧。
祝俊被勒令退学。
那个傻大个弄清是谁搞的鬼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冲到一班去把人打了一顿,还扬言说上一次在食堂没能砸到他身上的板凳,今天总算用上了。
程静没能拦住,他被祝俊狠狠甩开。看他不要命一样打架,看他被赶来的老师们制止,看他进办公室,看他离开学校。
听老人们说,今年是几年难见的寒冬。
阳光罕见,冬雨绵绵。
钟意回安市的那一天,一直在下雪。
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的小雪,等他火车到站,就成了漫天的鹅毛大雪。
车厢内人声沸腾,车站里人来人往,喜庆团圆的春节进入倒计时,熙熙攘攘全都是赶着回家过节。
钟意和姚锡聪排队检票出站,老远就看见祝俊一身黑色羽绒服双手插口袋站在外面。
姚锡聪兴奋朝他大喊,一出站就往祝俊那边冲,抱着人捶了几拳,又嘲笑他穿地跟个老头子一样。
祝俊笑笑,跟过来的钟意对了一下拳头,又拍了姚锡聪脑袋说:“老子现在怕冷,宁愿要温度不要风度。”
姚锡聪厚着脸皮把他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圈自己脖子上。
三个人找了个饭馆要了一箱啤酒边喝边吹牛。
屋里热,他们外套早就扔到一边,一箱啤酒也几乎见了底。
姚锡聪罗里吧嗦一直说,到末了一抹眼眶,拿着酒瓶子指着坐着闷声喝酒的两个人说:“你们俩,还有宗远,是我姚锡聪这辈子见过的最蠢的傻逼!你说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兄弟?”
他打了一个酒嗝,没站稳又坐下来,低声说:“本来都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姚锡聪喝趴下了。
钟意好笑地推推侧脸趴在桌上睡觉的人:“哎,这才喝了几瓶酒就醉成这样了?”
姚锡聪受到干扰不耐烦地把脸朝另一边。
祝俊说:“这家伙酒量怎么变得这么差。”
“他累着了吧。”钟意换了板凳,过去跟祝俊挨着一块儿坐,拿酒瓶子跟他碰了碰说:“他现在每天晚上都和我一起画画到很晚,白天还要连着去考试,估计吃不消。”
祝俊问:“那你呢,累不累?”
钟意笑着说:“不累。不就是天天画画,有什么好累的。”
“你这手怎么搞的?自虐啊?”祝俊用下巴示意他手上的冻疮,手背也肿着上面关节处都裂开不少,看着真有点触目惊心。
钟意依旧不在意地笑笑:“你以为我想啊。我们画室没空调,天天待那儿画画,就变成这样子了。像现在这屋里开着空调,一暖和起来,又痒又疼。”他说着又伸手抓了抓。
祝俊说:“钟意,在我面前别逞强,不想笑就别笑,真他妈难看。”
钟意不笑了。
他灌了一口酒又搭上祝俊肩膀说:“你有病啊,把自己搞退学,值得吗,老子真想把你揍一顿。”
他难过地说:“程静怎么不把你好好拦着呢,你个傻逼。”
“怎么,我现在又跟你一个学校,你不高兴啊。”祝俊拍了一下他肩膀,说:“其实不在那个学校呆挺好的。我不想天天看到他,太折磨人了,我怕总有一天我又忍不住过去招惹他。”
“钟意,其实我真佩服宗远,他又骨气又有担当。可我不行,我胆子小,才开始时候怕他知道我喜欢他就总是故意气他,后来跟他说喜欢他就不管他想法一直缠他,到后来也是我自己放弃的,说白了就一句话,我他妈的懦弱不争气。”
钟意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他怔了怔,跟着轻声念出那两个字:“宗远。”
鼻腔发酸,满载的思念跟着酒精挥发出来,他轻声说:“我好想他。”
“俊仔,我好想宗远。”他无助地喃喃说。
他已经不在安市了。
在和宗承伯见面后的第二天上午,他打了程静的手机,等到宗远接电话时,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说:宗远,我们分手吧。
七个字,说出来不过三秒钟。
那篇帖子的事早就被宗承伯压了下来。他给市政府县乡和学校都投资赞助过,是市里有名的慈善资产家。
这么长时间,他和宗远只有那一次联系。
这些天天气一直没见好。
李知月对他比以前更好,一回家看到他手上那些冻疮,心疼地责骂他,又在第二天上午赶紧带他去了医院,开了不少药回来,每天叮嘱他用。
好像做什么事都要看他脸色,怕他不高兴,担心他不开心。
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热热闹闹。
安市只是地级市,算是一座富裕的小城。在这里每到传统假日,节日气氛就很浓厚,街坊邻居间亲厚友好。对习俗讲究,所以对和世俗有驳的异类事情接受度也低,人们骨子里依旧传统保守。
除夕夜晚上,母子俩做了一大桌菜,开着电视在客厅的餐桌上围着吃饭。
八点钟春节晚会开始,他们坐在沙发上看节目,钟意心不在焉,上面的小品以往他都能跟着贫,逗乐李知月。
可他实在没心思。
不到十点钟,李知月坐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他把电视音量关小,开高客厅的空调温度,又抱出一床薄被轻轻搭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