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工人村的都是穷人,但再穷,家里也绝非一贫如洗,总能翻出几张红票子。就算没有现金,没吃完的饭菜总是有的。
穷贼不敢,也没有能力去高档住宅区作案,闯入工人村这种物管、监控一概没有的地方却是易如反掌。
何辛洋一向很小心,出门和睡觉前会反复确认是否锁好门窗,至今还从未被穷贼光顾过。
当然,也可能是连穷贼都嫌他太穷,权衡之下,挑了其他稍微“富庶”的住户。
走廊上没见着人。他将窗帘稍微拉开,仍不见有异,可夜色中却莫名酝酿着一抹紧张,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破败的筒子楼。
在房间里又待了一会儿,他看看时间,已是凌晨2点,遂不再耽误,确定走廊上没人后,开门落锁,悄声向楼梯走去。
然而刚走几步,一扇木门却在他身后忽然开启,老朽的吱呀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两张狰狞的面孔一闪而过。他尚未作出反应,手臂就被重重一扭,太阳穴也挨了一下,一个苍白消瘦的人狠狠踹向他的膝盖,另一人立即将他拖进屋中。
屋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厕所开着灯,昏暗的灯光穿过一室逼仄,模糊地打在几个黑色的身影上。
何辛洋双手双脚被绑着,茫然又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四人,心跳剧烈,瞳孔收紧。
他确定从未见过他们,也确定自己并未招5 惹上什么不好的人。
一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没怎么看他,朝其他人说:“现在怎么办?”
“刚哥,我们跑得掉吗?”一个尖嘴猴腮的矮子问。
被唤作“刚哥”的人牛高马大,正是将何辛洋拖进屋的人。他目光阴沉,眸底像一汪死潭,凝视何辛洋片刻道:“带着他突出去,有人质在,特警不敢开枪。”
何辛洋眼皮一抖,压下眼中的惊慌,直勾勾地看着刚哥。
刚哥发出一声渗人的笑,掰住他的下巴道:“看什么?老老实实配合我们,只要能脱身,少不了你的好处。”
何辛洋喉结上下起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人质、特警、开枪……几个关键词在他头里来回撞击。凭着不算多的社会阅历,他隐约想到了刚哥这伙人做的是什么买卖,又为什么会被特警追缉。
城市里犯得着特警除夕夜出击的罪犯不多,何辛洋看了看矮子空洞的眼神,与明显虚弱的身子,大致猜测到了四人的身份。
给毒贩跑腿的马仔。
山城位于西南,但地理位置相对靠北,禁毒形势远好于同处西南的云广两省,公安逮得最多的犯罪分子是电信诈骗团伙,“毒贩”、“马仔”离人们的生活极远,似乎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
何辛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与马仔住在同一栋筒子楼里,更没想到会在除夕夜里被他们扣为人质。
强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入室内,特警们的作战靴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刚哥单手将何辛洋扣在身前,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内地的马仔不比边境的毒贩,并非人人有枪,但心狠手辣却是不差分毫。
特警破门而入,刚哥将匕首横在何辛洋颈部的大动脉上,咬牙切齿道:“让我们走。”
为首的特警眉头一簇,身后的队友小声朝对讲机报告情况,何辛洋感受到颈上的冰凉,大气也不敢出,心脏不听使唤地乱跳,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渗出。
四名马仔全拿着匕首或长刀,特警们虽然带着枪,也不乏近身格斗精英,却不敢轻易行动——刀刃就搁在人质的动脉上,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惨剧。
室内气氛紧张压抑,两拨人彼此对峙,何辛洋小心地咽了咽口水,感觉到匕首正轻微颤抖。
一室之外,增援赶到的警车拉出一道长啸,红蓝色的光在夜空中交替闪烁,楼梯又传来一阵响动,刚哥握着匕首的手往里一扣,张狂地大喊:“信不信我现在就捅进去?”
刀刃割破皮肤,细小的血珠慢慢渗出。
许是太过紧张,何辛洋根本没察觉到痛,只是屏住呼吸,牢牢地盯着前方新赶来的中年特警。
那人面目和善,声音富有磁性,但刚说两句就被刚哥粗暴地打断。
“老子这儿不兴谈判那套!放我和我兄弟走,其他免谈!”
原来是个口才不佳的谈判专家。
何辛洋正想着,刚哥的匕首又往里一探,他这才感觉到一阵刺痛,嗅到一丝血腥。
刚哥又喊了一声,“让我们走,不然老子现在就捅死他!”
站在最前方的特警打出一个后退的手势,7人小组保持着据枪的姿势步步退出门外。何辛洋脸色发青,身子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刚哥将匕首撤下来,戳在他后腰上,逼迫他向门口走去。
他迈开右腿,哪知在极度紧张后,腿脚已经酸软乏力,站着时感觉不到,此时往前一挪,立即脚下一虚,踉跄摔倒。
刚哥大骂着想要拽起他,“操`你妈”的“妈”却忽然被堵在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咕咕涌出的暗血。
死了。
何辛洋侧倒在地,室内已是一片混乱,刚才退到门边的特警迅速涌入,利落地控制住另外三名马仔。
那名中年特警将他扶起来,拍掉他膝盖上的灰,不温不火道:“没事了。”
刚哥被子弹穿吼,一枪毙命。何辛洋撇一眼那血泊中的尸体,没有害怕的感觉,却胃中翻涌,几欲作呕,脑子昏沉发胀,靠在墙边半天才缓过神来。
忽然很想听到程洲桓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句“洋洋”。
按照公安的程序,他被带回市局问询,通讯设备亦被暂时拿走。民警待他不错,说是问询,不如说是安抚,待他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就安排值班警察送他回去。
他道谢一番,一转身,却见门边靠着一位长相与一般警察毫无共同之处的人。
漂亮得近乎阴柔,一双桃花眼含情带笑,仅是一瞥,就让何辛洋心头一震。
那人也是警察,不然不会穿着警服,只是那警服松松垮垮,被穿出了几分散漫之气。
何辛洋不认识他,就算的确因为对方的长相而眼前一亮,也不会上去问人家姓什名什。哪知那人却一脚踩在门框上,挡住他的去路,朝里抬起下巴,笑道:“人是我救的,让小乔歇着吧,我送他回去。”
何辛洋琢磨着“人是我救的”,看向男子的眼神不免浮上几分诧异。
男子说完就揽过他的肩,随手拍了拍,不见外地自我介绍道:“我姓昭,一个日,一个刀,一个口,昭凡,凡人的凡,不是帆船的帆,刚才救了你一条小命,你就是我小弟了。”
何辛洋听得有点愣,对这个姓昭名凡男子的逻辑感到叹为观止的同时,又认真地回想对方是7人小组里的谁。
昭凡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略显得意地挑起眉梢,嘿嘿笑起来:“我是挂在树上的狙击手,刚才你没有看到我。”
何辛洋顿时站着不动了,将昭凡上下打量一番,恁是不信这人就是一枪毙掉刚哥的神枪手。
昭凡将警服甩在肩头,一手插进裤袋里,哼笑一声,又道:“别看傻了,市局一哥就是这么帅。走了,住哪儿?免费送你一程。”
市局门口,一辆黑色奥迪停在马路边。
严啸靠在车门上抽烟,见昭凡出来了,刚要扬手招呼一声“这儿”,就瞧见跟在心上人身后的家伙。
男的,目测接近1米8,裹着羽绒服,看不出身材,但一双腿既长又直,低头,看不清五官,但能判断出脸较小,比例合适。
严啸虚起眼,只消几秒就在何辛洋身上盖了个加大号的“危险品”钢印。
程洲桓跟他叨过好几次何辛洋,但用词都是“洋洋”或者“我们洋洋”,更没有介绍两人认识过。现下就算何辛洋端正站在他面前,声音洪亮地说“我是何辛洋”,他也未必能与程洲桓的“洋洋”挂上钩。
昭凡看到他了,步伐明显加快,小跑几步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尾巴,转身招手道:“小帅哥,快跟上。”
这话是当着严啸面说的,声量还挺大。严啸脸黑了1秒,旋即换上皮动肉不动的笑,拉开副驾门,摆出“请”的手势。
昭凡却不领情,先拉开后座的门,将何辛洋塞进去后,才嬉皮笑脸地往严啸背上一拍,“先捎我小弟回家吧。”
“你小弟?”严啸将他撵进副驾,一边慢悠悠地帮他扣安全带一边问:“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还有个小弟?”
“刚收的。”他冲何辛洋一眨眼,眼角勾出春花般活力十足的风情,“对吧?”
何辛洋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不好拂救命恩人的面子,只好浅浅点头,“嗯”了一声。
严啸在后视镜里瞥何辛洋,借着灯光看清这“小弟”生得干净帅气,穿的是某名牌男装秋冬打版的新款羽绒服,家庭条件应该不错,但举手投足又不像富家子弟,也许是公子哥儿里的一股“清流”。
那款羽绒服他摸过料子,手感不错,做工也挺精良。当初程洲桓提着衣服前后左右地看,他嫌弃得不行,连着对衣服也印象深刻。
车缓缓驶向大马路,昭凡针对“除夕夜加班”发表了一长串抱怨,骂马仔骂领导,最后还顺带骂了骂不争气的人质。意识到人质正坐在后座时,才捂脸往胸口一拍,毫无悔罪之意道:“操,说漏了!”
何辛洋头一次接触特警,险些被昭凡敲碎三观。印象中的特警和电视里的特种兵差不多,刚正不阿,矫捷勇猛,国字脸,虎背熊腰,气场十足,跟眼前一站,就像一座山般可靠。
可昭凡却像个随时能跳上舞台耍嘴皮子的喜剧演员,还是长得很好看的那种喜剧演员。
何辛洋呼出一口长气,轻轻靠在椅背上,身体疲倦得厉害,脑子却处于亢奋中。
很想给程洲桓拨个电话,手机捏了老半天,又自责深更半夜打搅对方显得太没家教。
索性将手机放回衣兜,一边听昭凡和他朋友闲聊,一边闭目养神。
一路都是昭凡说得多,另一人说得少。那人声音低沉,几乎每一句都会怼昭凡一下。昭凡也不生气,怼不赢就果断换话题。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过多久车就开到了程洲桓所在小区附近。
何辛洋揉揉眼睛,直起身来,礼貌地说:“昭凡哥,麻烦在前面路口停一下。”
“停下干嘛?你想买烧烤?除夕夜谁给你摆烧烤啊。”昭凡趴在椅背边,“直接回去得了。”
何辛洋面露难色,刚说出一句“不买烧烤”,昭凡又道:“你饿了?回去下面呗。”
“不饿……”眼看路口越来越近,何辛洋有些急,“麻烦停一停,谢谢。”
严啸放慢了车速,却没有完全停下。昭凡笑得狡黠,探头探脑地问:“不会下面?那我下面给……”
“昭凡。”严啸及时打断市局一哥的话,又在后视镜里看着何辛洋道:“是前面的路口?”
何辛洋点头,“对。”
“别啊。”昭凡音量一抬,“他住工人村,离这儿还有好几个路口,你把他扔这儿,他等会儿走回去?”
“我……”何辛洋嗓子有些干,结巴道:“我今晚不回工人村,我住,住朋友那儿。”
“哦。”昭凡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对,刚出了那种事,一个人住着不安生。”
严啸则道:“那你朋友家在哪里?”
“岁荣苑。”不知为什么,报出小区名的时候,何辛洋紧张地攥紧了手指。
“岁荣?”严啸右打方向盘,拐入一条小路,“巧了,我朋友也住那儿。”
昭凡见过程洲桓几次,恍然大悟道:“对啊,你发小儿就住那里!”
严啸轻笑,“这孙子把他那小朋友哄家里住去了,又不提早给人家屯粮,让我当快递员送些吃的去。怎么样,初二陪我再来一趟?”
“好!”昭凡眼前一亮,“需要快递员的制服吗?”
“你还真入戏了?”
“演戏就得演好啊,我那儿正好有几套,韵达的。”
“那要不要我天亮了再去把这车喷个漆,写上‘韵达快递’?”
“有病是吧?”昭凡攥起右拳,学着表情包道:“我这一拳下去,你可能会死。”
严啸往胸口一拍,“怎么不是人家要用小拳拳捶你胸口?”
何辛洋听得清楚,却没往心里去。他一向不爱琢磨别人的私事,也没工夫了解转瞬即逝的网络流行语,听前座的两人贫嘴,只当刮过一阵聒噪的耳边风。
车没多久就到了岁荣苑,他下车跟昭凡道谢,对方笑嘻嘻地挥手,中途打了个毫无形象的哈欠。
奥迪掉了个头,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何辛洋刷卡进小区,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黑哥还在睡,屋里也无任何异常。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在沙发上出神。
夜里的遭遇太过惊心动魄,生平头一次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头一次亲眼看到罪犯被当场击毙,头一次坐警车,头一次“录口供”,还稀里糊涂给别人当了小弟……
安静下来一想,后怕就像潮水一般,由脚底呼啦啦地涌至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握着水杯的手指泛出苍白的骨节,手腕颤抖,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快速喝掉大半杯水,顺手抓过沙发上的抱枕紧紧摁在怀里。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心跳稍微平缓下去。
客厅开着一盏昏黄的灯,翻涌的情绪归于平静后,倦意又排山倒海地袭来,他眼皮打颤,身子歪了歪,头一挨上靠枕,就沉沉睡去。
醒来时黑哥正窝在他怀里,不吵不闹,嘴角淌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他。
已是中午,奶汪饿得都快蔫了,却似乎很懂得察言观色,不敢冲着他耳朵汪汪直叫,生怕因为太调皮而被丢出去。
动物长记性,被抛弃过一次后,就会格外珍惜温暖的庇护所。
人也差不多,好不容易有个关心自己的人,心底便会尤其在乎。
何辛洋连忙坐起来,给黑哥喂狗粮喂牛奶,伺候周到了才从冰箱里拿出除夕夜里剩下的饭菜,准备热一热就吃。
等待加热时,他靠在厨房门上划开手机的锁,没有来自程洲桓的新信息,也没有未接电话。
无意识地撇下唇角,心中空荡荡的,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他有点矛盾,既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程洲桓昨晚的事,又怕对方担心。
如果程洲桓刚好发信息或者打电话问他晚上睡没睡好,他可能就会顺道说起遇到马仔的事。然而程洲桓什么也没问,他没法主动发一条微信过去,说——程哥,我昨天有事回工人村,遇到窝藏在那里的毒贩马仔了。
男人不能这么矫情,这么爱倾述,否则跟担惊受怕的小姑娘有什么区别?
过夜饭菜没了前一晚的新鲜,火锅底料煮过再煮显得更辣更咸,何辛洋不介意味道,但也没多少食欲,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看着剩下的菜觉得倒了可惜,于是放在一边凉着,准备晚上再吃一顿。
打开化学辅导书时,他又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信息,索性不再考虑向程洲桓“汇报”夜里的遭遇,拿过草稿纸,专心致志地扎入方程式里。
程洲桓除夕夜忙得脚不沾地,不是陪着长辈嗑叨,就是被熊孩子围着转,半夜还得客串一回专职司机,送酩酊大醉的平辈各回各家。
终于觅得一口喘气的机会时已经是凌晨4点多,就算再想念家里的小朋友,也没理由在那个点儿发去一条“洋洋,在干嘛呢”。
暧昧过头。
天亮后程大律师也不得安生,忙着走亲访友,忙着面带微笑听无聊的东家长李家短,扮演一年仅一次的“优质儿子”。
直到晚上10点多,亲朋尽数散去,他才放飞自我地翻了个白眼,拿起手机划开锁屏。
桌面是偷拍的何辛洋,侧面,正目光专注,奋笔疾书。
那天在机场分别后,他就将桌面换成了何辛洋,回家母亲再次旁敲侧击问有没有对象,他笑着递上手机,直截了当地介绍道:“妈,他就是我对象。”
那声线啊,温柔得一旁偷听的父亲不由得高声咳嗽。
程母拿着手机端详片刻,眉头一蹙。程洲桓本以为她觉得何辛洋看着太小,人家却摇着头道:“这孩子还不是你对象吧?”
“……”
“一看就是偷拍。”
“妈……”
程洲桓面子绷不住,伸手想拿回手机,母亲捏着不放,又说:“不然这孩子干嘛不让你拍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