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幸福而奇妙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勾着嘴角想,洋洋真乖。
担心和程洲桓撞时间,何辛洋6点半就起来了,快速上厕所、洗漱,直到换好衣服才松了口气。
他挑了一身洗得干净的运动服,虽然看着挺旧,但好歹衣袖领口都没有污迹。
前一日程洲桓走后,他本想去商场寻一两件得体的衣装。
头一天上班,怎么也应该给同事留一个好印象。
可转念一想,他在长清律师事务所的形象大约早就定格在“快递小哥”上了,汗津津的,来去匆匆,还十分冒失,以至于丢掉等待寄送的快递。
不如将钱省下来,以后用得着的地方还多。
而且山城一年几乎只有冬夏两季,春秋短得差不多能忽略不计,脱下棉衣没多久就热得只能穿短袖。至于中间的那几日,正好是“乱穿衣”的时节,冬衣夏装都能凑合。
所以这阵子去买春装,性价比实在太低。
去长清上班,何辛洋心头其实很怵。就算知道程哥是那儿的当家,无论如何委屈不了他,但想起以前不快的经历,想着同事都知道自己的底细,就本能地有些退缩。
但他也不愿意放弃这个工作机会。
春节之后虽然招工的单位多,可他身无一技之长,除了送快递,几乎找不到别的同薪工作。
还有一年半就将参加高考,在继续送快递和在程哥的事务所当一名杂工之间,他自然是倾向于后者。
至于欠程哥的人情,他想了想,觉得一定有机会还上。
程洲桓起晚了,顶着一头乱发冲进卫生间,片刻后又风风火火冲出来,在何辛洋和黑哥的注视下,快速由衣衫不整的邋遢男变身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最后冲何辛洋温柔地笑了笑,招手道:“洋洋,走吧。”
去律所的路上,何辛洋全程拽着胸前的安全带,望着前方缓慢挪动的车流,时不时出一口大气。
程洲桓食指在方向盘上一点一点,趁着堵车偏头看他,“怎么,紧张?”
“有点。”他并不掩饰,无意识地扯动安全带,看看时间,又道:“这么堵下去会不会迟到?”
“你怕迟到啊?”程洲桓笑起来,跟着前面的车慢悠悠地挪,“放心吧,保证准时到达。”
何辛洋“嗯”了一声。
令他紧张的自然不是迟到。
程洲桓又说:“其他的事也别担心,春节前我就和人力商量过了,她已经给你安排好。工作上有什么不懂,你放心问她。她姓刘,比咱们都大,叫刘姐就行。所里事情不多,都是你做得来的,不过比较杂,有时需要跑跑腿,送个文件什么的。”
何辛洋点点头,“明白。”
话虽如此,他还是很忐忑。而忐忑中又带着羞涩的期待,就像每一个第一天走进写字楼上班的年轻人。
金融中心的几栋写字楼他早已跑了个遍,哪层楼的厕所比较挤都摸得一清二楚。但与白领们站在一起时,他始终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去年夏天,山城气温接近40℃。他骑着三轮车在烈日下奔走,灼热的马路上全是波浪一般的热气。
抱着包裹冲进写字楼里时,他浑身是汗,连遮阳的鸭舌帽都被浸湿了,衣服更是没一地儿干处。
他和白领们一起走进电梯,8个人,7人推着挤着靠在左边,他1人贴在右边。他有些难堪,但低头一看自己胸口、手臂上的汗水,也理解大家躲着避着的心情。
送完一车包裹后,他躲进卫生间,撩起衣服细细闻了闻,的确有一股汗味。
虽然不重,但在空调温度只有17℃的写字楼里,却着实招人反感。
从那以后,他开始随身携带毛巾,到达一处写字楼后先去一楼的卫生间,浸湿毛巾,擦掉脸上身上的汗。如果不太忙,再将头发也整理一下。
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是写字楼里的异类。
周围全是穿戴整齐,挂着胸牌的白领,他穿着快递员制服混迹其中,像天鹅群里不受欢迎的丑小鸭。
人们期待这他送来自己的包裹,却本能地不愿与他站在一起。
而如今,他也要在写字楼里上班了!
程洲桓将车停入车库时,他看了看匆匆走过的白领们,忽然后悔昨天没有去买一套体面的职业装。
洗得泛白的运动服,怎么配得上窗明几净的办公楼?
这么一想,顿时很是泄气。
程洲桓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却不点破,带着他往车库外走,跟广场上的早餐小贩买了两份豆浆和煎饼,把加了两份鸡蛋的煎饼递到他面前,开玩笑道:“长身体,多吃点儿。”
何辛洋以前来金融中心送包裹的时间是上午11点以后,那时早餐铺早就散了,广场上干净整洁,只有一排排他叫不出名字的车。
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些总是端着咖啡、衣着考究的白领,也会在每一个繁忙的早晨,市井味儿十足地挤在十几个早餐铺前,抢豆浆油条稀饭包子——超过9点,金融中心的物管就会来赶人,小贩们一走,早饭就没着落了。
另一个“重大”发现是——程哥居然会说山城方言。
挤电梯时,程洲桓解释说,买了那么多年,怎么着也学会用方言与早餐小贩交流了。
何辛洋提着自己的煎饼和豆浆,被后进电梯的人挤在角落里。门一合上,空气中全是食物的味道。靠门的姑娘捧着一碗麻辣小面,她旁边的男子提着五个大包子,另一边的中年人端着一碗汤圆,里面飘着一个露了黄儿的荷包蛋。
这一次,没人再躲他。
律所在高层,电梯每一次停下,都有人“噔噔噔”地疾步跑出,最后只剩下他与程洲桓。只见程洲桓忙不迭地咬了一口煎饼,盯着往上跳的数字道:“饿死我了。”
他有些惊讶。
电梯“叮”一声响,门缓缓打开,程洲桓已经将那一口煎饼咽下去,抹干净嘴,恢复了精英律师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这一层一共有三家公司,长清律师事务所占了视角最好的位置,临窗望去,是奔流不息的江水,与气势豪迈的大桥。
前台姑娘还认得何辛洋,见到他时惊讶地站起来,丝毫不在意老板尚在一旁,惊呼道:“小何,你怎么来了!”
何辛洋瞥程洲桓一眼,程洲桓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冲前台姑娘说:“他来上班,刘姐来了没?”
“上班?”前台姑娘瞪大了眼,“还没,快了吧,刘姐肯定不会迟到。”
“行。小何就先留你这儿,刘姐来了跟他说,‘何辛洋来报道了’。”
何辛洋第一次听程洲桓说“小何”,眉头提了提,觉得不如“洋洋”好听。
叫他“小何”的人很多,唤他“洋洋”的却只有程哥一人。
姓氏前加上一个“小”字,听着似乎更显得亲近,其实不然。
何辛洋明白,大多数人叫他“小何”,只是因为记不住,也懒得记他的全名。
但程哥却记住了。
这么一想,心中立即升起踏实的感觉。
交待完,程洲桓就走了,一手提着包,一手揣在裤袋里,若忽略被包遮着的煎饼和豆浆,还真有点高冷老板的感觉。
何辛洋忽然很想笑。
他们到得早,办公室里只有几名助理正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假期遇上的新鲜事,尚未注意老板带了位新同事来。何辛洋坐在前台旁的接待沙发上,玻璃小桌上放着一杯温热的水,是前台姑娘刚刚接的。
前台姑娘姓曾,单名惜,他以前送快递时就知道。
曾惜漂亮又八卦,看样子不过二十三四岁,无名指上已戴着戒指。
这姑娘记性特别好,正想问他这半年都干什么去了,“掐点大军”却气势汹汹地涌来。
男士皮鞋与高跟鞋在门口踩出千军万马的声势,何辛洋下意识地低下头,听人们友好地与曾惜打招呼,几位女士还将开工礼摆在前台,笑着叮嘱待会儿发给同事们。
几乎没人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他。
直到曾熙高声喊道:“刘姐!刘姐等等!小何来了,老大跟你说过吧?”
她声音有种年轻女性独有的清亮与欢脱,话音刚落,不止是刘姐,整个大厅的人都向前台看来。
程洲桓去年跟主管人事的刘姐提过何辛洋,他的助理袁东也知道。
刘姐办事一丝不苟,嘴也格外严。但袁东就是长清的八卦缸子,还没到春节,全律所都知道了“丢快递的小何”将来上班的新闻。
程洲桓的说法是“朋友的弟弟”,但大伙都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毕竟他们的程老板,是早就公开过取向的基佬。
好在袁东虽然八卦,却不至于将程洲桓恐吓别人上床的事儿抖出来。一干人等只能瞎猜,暂时还抓不到证据。
而另一个八卦缸子曾惜却被蒙在鼓里,只因为那会儿她婚假年假连在一起休,回来后大家已经八卦起其他的事了。
被全办公室的人盯着,何辛洋更加紧张,正思考要不要起身跟大家问个好时,刘姐已经过来了,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地说:“小何是吧?吃完早餐来我办公室,办一下入职手续。”
何辛洋立即狼吞虎咽,一分钟解决了煎饼和豆浆。
刘姐的办公室是独立的,门一关,顿时隔绝了外面的吵闹与视线。何辛洋稍稍心安,局促地坐在座椅上,低声说:“您好,我叫何辛洋。”
刘姐被他的忐忑逗笑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入职表放在他面前,“填一下吧,完了我再跟你说说工作。”
何辛洋当快递员时只签过一张工作协议,这会儿头一次面对正儿八经的“入职表”,自然写得格外认真。刘姐也不催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等他慢慢填写。
写完后,他又检查了一遍,递给刘姐时礼貌地问:“您看这样写行吗?”
刘姐粗略一扫,点点头,开始介绍起律所杂工的工作来。
他听得认真,还拿出记事本一条一条地写下来。刘姐又带他办了工作牌,预约了周末的体检。一通忙活,差不多就到了中午。
午饭是附近港式餐厅送来的外卖,年后第一顿,照例由程洲桓埋单。
何辛洋拿着自己的一份,不知往哪里坐——他暂时还没有办公桌,杂工似乎也不需要办公桌;休息室已经被几名女性占领,露台则是男士们的地盘。
他左右看了看,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程洲桓将一杯奶茶放在他手上,笑道:“找不到地方吃饭?”
紧绷了一上午,此时见着程洲桓,他只觉分外亲切,想也没想就说:“程哥,我去你办公室行吗?”
说完才发现不妙,哪有员工占老板办公室吃饭的道理?
程洲桓眼底却掠过一丝明显带着欣喜的光,笑着看他,“来吧。”
律师头子的办公室并不比外面大厅豪华,相反还因为堆了不少资料而略显狭小。
何辛洋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程洲桓在桌上收拾出一块地儿,推来一张靠椅,“坐这儿吧。”
他从兜里拿出叠得整齐的手纸,垫了好几层,才将盒饭放上去。
程洲桓一直觉得他随身带手纸的习惯很可爱,问过他为什么不带十张一包的餐巾纸,他说餐巾纸娘炮,男人应该带叠好的卷筒纸。
那时程洲桓刚想拿餐巾纸擦擦汗,闻言只得悄悄将餐巾纸藏回去。
不过痛恨娘炮的洋洋又补充了一句——主要原因是餐巾纸比卷筒纸贵。
办公室的门半开半关,程洲桓也没有合上的意思。何辛洋吃得很快,有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白面大饼的风范。吃完后仔细将桌面收拾干净,见大家都没急着工作,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午休时间有1个半小时,老员工要么外出散步,要么趴在桌上打盹儿,新员工却十分尴尬,想休息吧,显得不够上进,不休息吧,确实也无事可干。
程洲桓问:“瞌睡吗?”
他摇摇头。
“那从明天开始,把教辅带来吧。”
“教辅?”
“反正你中午不瞌睡,不如趁午休多看看书。”
何辛洋眼睛一亮,“这也行?”
“怎么不行?”程洲桓轻描淡写地说:“对了,刘姐给你安排的座位在哪儿?靠着前台吗?”
“没。”他心里想着自己这一身儿哪能靠着前台,不是砸律所的招牌吗,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道:“我不需要座位吧,刘姐说我暂时负责送取文件、必要时帮大家整理资料、订餐换水,如果曾惜姐临时不在,就替她守着前台。”
“还让你守前台啊?”程洲桓玩味地笑了笑。
何辛洋脸颊一红,“我……我不能穿这种衣服吧?”
程洲桓这回不怕伤他的自尊心了,假装沉痛道:“你这样坐在前台边,客户来了会以为我们律所水平不行,养不活员工,就要关门大吉了。”
何辛洋撇下嘴角,9 想想曾惜光彩照人的打扮,又垂首看看自己的老旧运动服,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要打扮得不丢律所的脸,恐怕他一张银行卡都得投进去。
所以还是不去前台帮忙了吧……
但入职第一天就拒绝工作,好像也很不妙。
“下午我去跟刘姐确认一下,如果真需要你去前台,她就得给你拨一笔置装费。”程洲桓一本正经地忽悠,“前台代表律所的形象,马虎不得。”
午休尚未结束,何辛洋就开始忙活。
送水公司的伙计将一桶桶水搬到律所门口,曾惜一边找水票一边招呼闲着的男士来抬水。何辛洋听见了,连忙从程洲桓的办公室跑去,熟练地将一个桶扛在左肩上,右手还想去拖另一个桶。
程洲桓跟出来,阻止道:“一次拿两个干什么?”
他恁是将另一个桶也抓了起来,姿势与穿梭于写字楼送水的伙计无异,脖颈和手背上显出条条青筋,吃力地说:“我力气大,能拿。”
“能拿也一个一个来。”程洲桓走近,在他右手上拍了拍,“这个先放下。”
门口聚着好几位赶来搬水的同事,何辛洋不好意思,只好放下一个,扛着肩上的匆匆朝饮水机走去。
标准山城人身高的袁东费力地抱起一个水桶,刚走两步就“哎哟”起来,和另一名同样矮痩的同事说:“一次拿两桶,这还是人吗?”
程洲桓心头有些发酸——按照这写字楼里大部分白领的“为人”标准,洋洋以前过的大约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何辛洋很快跑回来,歇也不歇,又扛起另一桶。
7桶新送来的水,他一人扛了4桶。
程洲桓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下午,何辛洋没接到活儿。所里人人都忙着手头的事,说着他听不大懂的法律术语。他无事可干,又不敢打搅别人,甚至不好意思在大厅里走走看看。好在曾惜也闲来无事,拉着他嗑叨了老半天。
从曾惜口中,他得知被他弄丢文件的张律师去年就已辞职了,目前在一家大型国企任职,助理小杨太年轻,没师傅带之后,越发沉不下来专研案例,没多久也辞职了,听说当起电竞主播,月收入远超小助理。
来之前他一直担心遇上了张律师和杨助理该说什么,又没好意思跟程洲桓提起。现下知道二人已经离开,听起来过得还不错,便松了一口气。
临到下班时,程洲桓点了几人去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两面是玻璃墙,一面是石墙,另一面是窗户。有人使用时,两面玻璃墙上的百叶窗会拉下来,从外面望去,差不多只能看见桌子腿儿。
但窗户上的帘子,几乎是没人会去拉的。
何辛洋在露台上打扫清洁,正好能够穿过窗户,看到小会议室里的情形。
程洲桓正侧对着他,打开一个文件夹,和律师们交待着什么。
窗玻璃关着,他听不到声音,却能看清程洲桓的侧脸。
那神态分明是严肃、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与他平时熟悉的温和大相径庭。
他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步步靠近。
会议室里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资料,不时有人开口说什么,或许是分析,或许是建议。程洲桓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有时会在笔记本上快速敲上要点,有时会直接点名让谁发言。
何辛洋看着他忽然变得锋利的眉眼,心跳逐渐加快。
却只当做是偷看的忐忑。
5点半,下班时间到了。曾惜第一个打卡离开,花枝招展的,像即将赴宴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