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第一批货物到了,何辛洋打来电话,说:“程哥,你的包裹我放小区的收件宝了,记得下班回去拿。”
从那以后,何辛洋每天都会打电话来。程洲桓总是温和地说“谢谢”,甚至开小会也会暂停片刻,拿着手机到会议室外去接听。
女律师们跟袁东打听,“老大又谈上了?”
同样的问题袁东早就想问了,某日趁着为程洲桓送咖啡的间隙鬼鬼祟祟地问:“老大,恋爱了?”
程洲桓冷着脸说:“有八卦的功夫不如多专研专研案例,成天脑子里都是什么?要不要我调你去跟向姐做情感案子?”
袁东没讨到好,只得跟女律师们说:“老大更年期到了。”
周末,程洲桓早早起来,上线一看,包裹已经到了站点,正在派送中。
这几天一直阴雨绵绵,一场秋雨一场凉,火炉城市夏日的灼热被尽数浇灭,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换上了厚厚的秋装。
快到中午时,手机响了,何辛洋说:“程哥,快递到了,今天你在家吗?”
程洲桓答:“在,马上下来。”
他心情很好地下楼,见到何辛洋时却心头一紧。
冰凉的秋雨中,何辛洋披着一件满是雨水的透明雨衣,雨衣里是洗得泛白的长袖T恤,与单薄又土气的直筒牛仔裤。
程洲桓撑开雨伞,快步走去,何辛洋见他来了,忙从三轮车里拿出用塑料口袋装在一起的五个包裹,还开玩笑似的问:“程哥,你很喜欢网购啊?”
“方便嘛。”程洲桓斜过雨伞,想为他遮掉一些雨水,他却迅速往后挪,摆手道:“程哥你别管我,我身上湿,待会儿把你衣服也给弄脏。”
程洲桓微蹙双眉,指指他的雨衣,“降温了,只穿一件T恤不冷吗?”
说话间,刚好一阵冷风吹过,何辛洋哆嗦着身子,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笑起来,“我带着外套,这会儿穿不上。没事,我扛得住!”
“多穿点儿,感冒了会耽误工作。”程洲桓叹气,没立场说教,只好用工作提醒他注意身体。
何辛洋笑着答应,很快抱出一个大箱子,上面盖着一件长袖外套,转身时说:“程哥你快回去吧,我还得把好几个包裹放收件宝里。”
“你是因为想保护好包裹,才脱掉自己的外套?”程洲桓跟着他小跑进楼栋大厅,看着他熟练地在收件宝上输密码。
“嗯,雨衣得遮我自己,有些包裹又注明了不能弄湿,所以只好这样了。”何辛洋很快放好一件,正欲冲入雨中拿另一件时,右臂却被拉住。
程洲桓将雨伞立在一旁,快速脱下自己的加厚棉绒外套,不容反驳地说:“把雨衣脱了,穿上这件。”
何辛洋本想说那怎么行,话到嘴边却被程洲桓认真得近乎严厉的眼神变成一声“哦”。
程洲桓抖了抖外套,在何辛洋脱下雨衣时亲自为他披上。
外套带着微热的体温,内里柔软舒适,何辛洋双臂早就冻出了鸡皮疙瘩,如今被结结实实地裹起来,不由得享受般地舒了口气。
程洲桓又拿过雨衣,展开道:“来。”
何辛洋只比程洲桓矮不到5厘米,也是1米8的个儿,见对方仔仔细细地为自己整理雨衣,竟不好意思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程哥。”
“好了。”程洲桓将兜帽扣在他头上,确认全身都被遮住后说:“暖和吗?”
“暖和!”何辛洋兴许是从未穿过如此舒适的衣服,眼睛亮亮的,像过年时得到新衣的小孩。
“那就好好穿着,这都什么天儿了。”程洲桓微笑着拍他的肩,“去吧,不耽误你了,早点送完,有时间多休息一下,晚上还得忙。”
何辛洋咧着嘴笑,“今晚我休息,不用去酒吧。对了程哥,晚上你在家吗?我把衣服还给你。”
程洲桓晚上约了人,却毫不犹豫地说:“在家,随时欢迎。”
两人在收件宝处分别,一人继续忙着送包裹,一人回家后发呆了好一阵。
小家伙要来我家了!
程洲桓披着小绒毯子坐在沙发上,案件资料铺了满桌,却一丁点儿看的心思都没,满脑子都是方才何辛洋在雨中被冻得瑟瑟发抖却笑容灿烂的模样。
明明是秋叶落满地,阴雨绵绵的日子,却似乎有阳光从层层乌云中照出,暖暖的,如捧着小太阳一般。
中午,程洲桓出门解决了午饭,雨越下越大,风也刮得人脸颊刺痛。但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商场里的大型超市。
买了一条鱼、一只鸡、一根猪蹄、许多蔬菜。
他厨艺不行,做出来的菜口味不佳,却能保证营养健康。
整整一下午,他都在厨房里忙碌着,剖鱼剖得鳞片满地,切鸡切得腥臭四溢,开火微炖时平日里干净整洁的厨房已是一片狼藉。
他看了看时间,还早,才4点多,何辛洋不会那么早收工。
于是整理好厨房,又洗了手,进各个房间翻翻找找。
他很想送何辛洋东西,尤其是暖和的秋冬厚衣,却怕伤了小家伙的自尊,所以找了接近一个小时,依旧两手空空。
6点时何辛洋来了电话,说还没有送完,晚一点来,还说给他带了好吃的食物当宵夜。
他哭笑不得。
7点半,何辛洋到了,站在门口却没有立即递上衣服,脸上有些尴尬。
程洲桓心想,难道是把衣服弄坏了?
不打紧嘛,衣服而已……
哪知何辛洋礼貌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程哥,我来的路上才想起,这衣服应该洗了再还你。我……要不这样,今天先放我那儿,我洗了晾干再给你送来。”
程洲桓莞尔,拿过他手中装着衣服的口袋,淡定地说:“别洗了,又不脏,这种衣服多洗几次就不暖和了。而且你看这天气,阴冷潮湿,内裤都得三天才干,衣服洗了挂一周都干不了。”
何辛洋挺愧疚的,看着程洲桓一本正经说“内裤”又觉得好玩,连忙递上刚买的大鸡排,说:“程哥,这个你吃,热着呢。”
原来这就是小家伙所说的“好吃的食物”。程洲桓接过大鸡排,略感无语,却装得很是惊喜,还说:“咱俩口味真像,我也喜欢吃这个。”
何辛洋立即高兴起来,眼眸像落了一层光,片刻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程洲桓哪能让他就这么回去,努力做一大桌菜不就是想给他补补身子吗?遂道:“刚送完快递还没吃饭吧?”
“马上回去煮面吃。”何辛洋摸摸肚子,笑道:“都咕咕叫了。”
程洲桓扬起唇角,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棉拖鞋,让开一条道,温和地说:“真巧,我也没吃,周末做得太多,一个人也吃不完,帮我吃一些吧。”
他说得很有技巧,不说“和我一起吃”,偏说“帮我吃一些”,叫何辛洋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换上柔软至极的棉拖鞋时,何辛洋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神情。
程洲桓却察觉到了。
餐桌上,药膳鸡散发着诱人的药味,路猪蹄油光水滑,清蒸鱼肥美鲜香。程洲桓盛了一碗米饭,又盛了一大碗汤,里面放着鸡腿与各种名贵的药材,放在何辛洋面前时说:“吃,别客气。”
何辛洋见他手边只有一个空碗,问:“程哥你不吃吗?”
“我先吃这个。”程洲桓拿起大鸡排,咬了一口,“太喜欢这个了,看着就忍不住。”
何辛洋显然很开心,连同脸颊也微红起来。
自己送的礼物得到肯定,就算礼物再轻,也能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程洲桓一边咬鸡排,一边嘱咐何辛洋多吃。
小家伙忙了一天,吃得特别卖力。程洲桓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啃着鸡腿与猪蹄,心中就泛起一阵欢喜。
那遮遮掩掩的得意洋洋,似乎在打赢了官司时也不曾有过。
吃完鸡排,程洲桓象征性地喝了一碗汤,见何辛洋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从厨房拿来打包盒,将剩下的菜分别收进盒中。
何辛洋以为他想收去冰箱,还自告奋勇帮忙,哪知他拿了口袋,将盒子整整齐齐码进去,说:“带回去明天热热吃。”
何辛洋接连摆手,摇头的模样甚是可爱,“程哥你留着,我已经吃了你一顿,哪儿还能带回去继续吃啊!”
程洲桓早想好了台词,“我明天有饭局,全天都不在家,你不帮我解决掉它们,我就只好倒掉了。”
何辛洋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为难。
程洲桓又说:“帮程哥这一回呗,倒掉蛮可惜的。”
何辛洋这才接过,道谢后还说:“程哥,你一个人住的话少做点菜,一荤一素或者一汤一菜就够了,像今天这样真的有点……呃,浪费。”
被小家伙教做人了,程洲桓却心头一暖,笑着接受批评。
何辛洋抢着洗碗,程洲桓索性让他忙活,退后站在一旁看着,发现这家伙用水时特别节约,水流开得小,不用时一定会拧上水龙头。
习惯真好。他想。
收拾完锅碗瓢盆,何辛洋就准备告辞了。程洲桓以为他是累着了想早早休息,随意说“早点睡”,却见他搓了搓脸,似乎精神十足。
“睡早了多浪费时间啊,今晚没事儿,我得好好看看书。”
“看书?”
“我想考大学呀,去大学城的二手书店淘了不少教材,以前不用在酒吧工作时,每天晚上都可以学上几个小时。现在不成了,只有轮休时有时间看。”
程洲桓怔住了,想起上次何辛洋说要攒钱念大学,却没有想到他已经这么累了,还坚持自学着,连难得的休息时间都不放过。
“那我这就回去了。”何辛洋往上提了提装着剩菜的口袋,笑呵呵地说:“程哥,今天谢谢招待啊。”
程洲桓将他送到电梯口,待电梯门缓缓关上时,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着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厨房,他想,如果何辛洋的家庭情况好一些,现在是不是正坐在亮堂的教室里,专心做着高考模拟题?或是已经考上心仪的大学,正仔细听着知名教授的公开课?
生活的艰难,无时不刻不倒映在这18岁的孩子身上。
人并非生而平等。关于此,程洲桓有着切身体会。
他与严啸都出生在背景深厚的家庭,虽然家教极严,但不管是工作还是学习,父辈给予他们的都是最好的。吃穿用度一样不缺,应试学习只是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调剂,如果愿意学,进名牌大学易如反掌,如果不愿意,家人也能轻松将他们送入任何想去的学府。
事实上,幼时与他们相好的几个公子哥儿就是这样,任性骄横,不学无术,最后被送去国外留学,舒舒服服享受四年,回国后被安排在收入颇丰、地位极高的岗位,过得舒心快活。
“不努力就没有未来”这种吓人的话,从来只在穷孩子身上应验。
相反,“努力了未来还是一团糟”这种事,却几乎天天发生在如何辛洋这样的孩子身上。
程洲桓单手捂着太阳穴,闭眼思考自己能提供什么不越界的帮助。
何辛洋回家后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在老旧的方桌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12点多时眼皮开始打架,脑子也糊了,只好收起书本,打算洗了就睡,却在站起时发觉饿了。
学习得太久,晚饭补充的能量早给消耗掉了。
他揉揉胃,嘴角扬起,心道:正好!
昏暗的厨房里,鸡汤和猪蹄的香味飘散开来。他眼巴巴地盯着小锅,轻轻咽了咽口水。
接过这几盒剩菜时,他没有告诉程洲桓自己家里没有冰箱,本能地觉得如果那么说了,程洲桓会内疚。
至于为什么是内疚,他倒想不明白了。
很快,剩菜都热好了,他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
彻底消灭掉食物时,他想了想,拿起土旧的老年机,慢慢摁着拼音键,认真地给程洲桓发短信:“程哥,睡了吗?很晚了,希望没有打搅到你。鸡汤猪蹄我都吃完了,感觉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谢谢程哥,你对我真好。晚安。”
程洲桓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个理儿来,索性叫上严啸,找了个会所放松。短信来时他刚好去厕所,严啸熟练地划开他的锁屏密码,看完后啧啧笑了起来。
当初存号码时,程洲桓是当着何辛洋的面输入了“何辛洋”三个字,后来好几次看着其中的“辛”,却莫名觉得不是滋味,辛苦、辛劳都不好,辛勤虽是褒义,结合何辛洋现下的生活,亦有浅浅的无奈。想着酒吧的调酒师总是亲昵地叫着“洋洋”,他便心念一动,偷偷摸摸地改成了“洋洋”。
不知为什么,每次默念着“洋洋”,都觉得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想,也许是因为“洋”与太阳的“阳”同音吧。
严啸看着那“洋洋”,暖没体会到,暧昧却嗅到了十分,于是吹了个口哨,笑道:“谁是洋洋?叫得这么亲热?”
程洲桓连忙抢过手机,蹙眉道:“谁让你随便翻我手机。”
“下回设置个我不知道的密码呗。”严啸腆着脸凑近,低声问:“喂,这洋洋到底是谁啊?叫你程哥,你小男朋友啊?”
程洲桓一把推开他,板着脸说“别胡说”,看到短信内容时嘴角却不经意地扬起来。
严啸夸张地笑,一副早已看透一切的表情,“程洲桓你完了!”
“完什么完,朋友而已。”程洲桓装作无所谓地扔开手机,哼了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虚着那双迷倒过不少人的眼睛道:“我能对18岁的小孩儿有啥企图啊?”
“哟!18岁?”严啸更来劲儿,“还是个雏儿吧?”
程洲桓突然就嫌弃起严啸来,在他额头上推了一把,斜着眼说:“别拿你那满是精虫的脑子意淫我朋友。”
“我靠!行啊你程洲桓,有心上人就不要兄弟了!”严啸捂着额头,假装生气道:“见色忘义!”
程洲桓踹了他一脚,笑骂道:“滚!”
严啸跳去另一边的沙发上,两人又互相嘲了一阵子,严啸突然问:“说说吧,你和这18岁的小孩儿是怎么认识的?”
程洲桓被缠烦了,简单讲了讲与何辛洋认识的经过,严啸咂嘴道:“你还唬人家要上床?”
“我没那个意思!”
“但如果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长相气质没一点儿让你心动的地方,你会拿上床这种玩笑唬他?”
程洲桓被问得哑口无言。当时让袁东去吓何辛洋纯属玩笑,所以也从未想过如果换一个人,那人不是何辛洋,他会不会开这种暧昧的玩笑。
严啸欠揍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被刮一眼后依旧不躲不避地说:“你啊,看上人家了都不知道。”
“我没有!”程洲桓脸颊有些发烫,本能地反驳,却不知根本没有反驳到点上,“我俩年龄差了10岁!”
“年龄有什么问题吗?10岁不正好?他青涩,你成熟。”严啸笑着摇摇头,“虽然我和……哎,不说了。”
程洲桓知道严啸说的是谁,干脆转移话题,“你和昭凡进展到哪儿了?”
“还追着呢。”严啸双手抱住后脑,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叹气道:“哎,直男啊,有时真能气死人。”
程洲桓想,何辛洋应该也是个直男,从那穿衣打扮的风格就能看出来。
土到令人无法直视。
那样的直男程洲桓以前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搁何辛洋身上却觉得土得有点可爱。
何辛洋发了短信后并未立即入睡,握着老年机等了好一阵,见程洲桓一直没有回复,才安心地关机睡觉。心道:你应该睡着了吧?还好没有打搅到你。
他睡前有个老土的习惯,一定要关掉手机电源,因为故去的父亲曾经严肃地告诉他,手机有辐射,会影响脑子。
虽然这种论断早被证明没有科学依据,他却照关不误,只因那是最爱他的父亲的嘱咐。
程洲桓刻意过了半小时才回短信,深思熟虑,看得严啸暗自发笑。
“不用谢,以后常来,晚安。”
不过这条短信并未发送成功,很显然,对方处于关机状态。
严啸说:“你这小朋友睡觉还关机啊?”
程洲桓“呃”了一声,说:“好像是。”
“现在的小孩儿还有这习惯?有趣。”严啸又问:“你俩没加微信?什么时代了还靠短信交流?”
“他……”程洲桓揉了揉太阳穴,“他没微信。”
“没微信?等等!你这洋洋到底是18岁还是8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