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郁看向那个女孩,可能是身体承受不了运动的负荷,即使只是扔球这样简单的运动,她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但依然快乐地笑着。
回去的路上,陶郁问常征:“你父母怎么想到办这样一个基金?”
“记得我跟你提过我有一个夭折的姐姐吗?”常征说。
陶郁有印象,但那时对方没有细讲,只说有个姐姐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他惊讶地问:“难道她也是这个病?”
常征点点头:“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缺陷,还有并发的肾脏损伤,她换过一次心脏,但是手术后只过了九个月就去世了。我那时只有两岁,对她没有太多印象。我妈说她很爱笑,很热情,像个天使。”
“所以你父母为了纪念她,创办了这个基金?”
常征说:“我姐姐去世时,我父亲刚刚升做主治医生,他那时已经开始有名气,我母亲是儿科医生,可是他们也留不住自己的女儿。基金是到我弟弟出生后才启动的,刚开始只有很少的资金,只能帮有同样疾病的孩子做检查,没有能力为他们支付手术费用。后来我父亲的一些同事和朋友相继加入,又得到一些医院的资助,可以无偿使用医院的检查设备,慢慢才有了规模。”
“幸好你和你弟弟都没有这样的病。”陶郁感慨,一家里要是几个孩子都这样才是要命。
“这不是遗传病,是基因缺陷造成的。”常征解释说,“不过我妈说她当时生我和我弟弟的时候也是又期待又害怕,好在我们都健康。”
陶郁还在回想那些快乐又不幸的孩子们,常征忽然转过头对他说:“我以后会接替我父亲继续运行这个基金,像我父母一样,他们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投入其中,连我念医学院也要自己贷款。”
陶郁说:“小孩上学贷款这种事你就别操心了,反正咱俩也搞不出来。”
常征笑了笑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不会很富有,但我也不会让你再为生活发愁。”
陶郁想常医生的中文还是不过关,富有指的又不一定是家财万贯。
第十四章
刚来美国的时候,陶郁随身带了八百美元现金和一张国内银行的双币卡。交完第一学期的学杂费后,他把卡里余下的一两百美元都取了出来,只留了大概十块钱,那张卡被他压在箱底,再也没拿出来。
搬到新家后,箱子一直收在壁柜里,由于储物空间有限,一些当季不穿的衣服都塞在箱子里。进入六月,天气逐渐升温,周末陶郁在家把夏衣全搬了出来,露出压在最下面的一个皮夹。
他对着皮夹看了一会儿,那是在国内时用过的,魏玮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打开皮夹,里面有他国内的身份证、驾驶证、出国前打疫苗的证明卡,还有那张银行卡。陶郁登录网上银行,想查查卡里的钱还够不够交年费,当看到余额时,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账户上凭空多了十万美元!
钱是分两笔转进来的,一笔五万,都来自国内账户。陶郁查了转账时间,第一笔是在交完学费后不久打进来的,那时卡里余额只剩了十块钱;另一笔是去年年底,他想了想,刚好是在微博上贴了照片之后。
知道这张卡信息的除了自己,只有老妈。
陶郁手里捏着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出国前他给父母留了封信,告诉他们自己走了。下飞机本想报个平安,可机场的电话尼玛是个摆设,没打成。后来经历的很多事,让他不敢松懈也不敢跟家里联系,自欺欺人地想没人在意他的死活,其实内心里怕一旦跟家里通话,会忍不住把所有委屈都倒出来。人总是这样,没人倾诉的时候憋着一股劲儿,再苦再累也能挺过来,而一旦有了发泄的出口,就在别人的同情里不自觉地怜惜起自己,好像再多一分苦也不能受了。
家里给他转了钱,却没有只言片语,陶郁猜不出这是父母没有抛弃他,还是“给你一笔钱,以后自生自灭”的意思。他一时想联系银行把这钱从哪来转回哪去,一时又想是不是应该先跟家里说清楚。心不在焉地在电脑前坐了一下午,他打开微博想给老妈发个私信,可几句话写了删、删了写,总觉得词不达意——太长时间没联系,话都不知该从哪说起。
最后他只打了两行字:“妈,我有奖学金了,过得很好,不用再给我转账。你和爸注意身体。” 这次他没再犹豫,点了发送。
关上电脑忽然有种轻松的感觉,像是堵住心口的石头被挪开少许,透了一丝亮光进来。
他扯了两篇文献倒在沙发上,看了没有半分钟就把自己催眠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他被楼道里有乒乒乓乓的动静吵醒。谁家熊孩子乱敲门,他翻个身面朝沙发背,又睡了过去。
再后来陶郁是被常征摇醒的,一睁眼就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脸,那表情说不上悲愤还是焦虑、活像刚中了两个亿结果发现彩票被人偷了。
“你有没有事?”常征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
陶郁心想他怎么抢我的台词?正纳闷儿时,余光瞟到客厅角落里竟然站了个警察?!
卧槽!真是警察!腰上还挂着枪!
陶郁“腾”地坐起身,条件反射地想,我的护照在哪?我的I-20?我的学生证?我手续齐全,不打黑工很久了……
常征见他这副反应,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哪里感觉不好?”
陶郁回过神来:“咱家有个警察,我感觉哪儿都不好!”
确定他什么事都没有,常征起身对警察说:“I think he‘s fine. You can get started, but it looks like he’s not aware of what happened.” (译:我觉得他没事,你可以开始了,但看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陶郁紧张地盯着人高马大带着啤酒肚的白人警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他妈的常征怎么也不说清楚!
警察倒是挺友善,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问道:“Did you hear gunshots this afternoon?”
陶郁:“……”
卧槽枪击案?死没死人?凶手落网了吗?万一没抓住,我接受警察询问,事后会不会被报复?最主要的是,我是个良民,生长在不允许私人拥有枪支的国度,我只在电影里听过开枪,谁他妈知道枪战片里的音效特技是不是真的?!
警察和常征都不知道陶郁这一番长篇的心理活动,只看到他表情茫然仿佛是在走神。常征拍了拍他肩膀,重复道:“你有没有听到枪响?”
陶郁摇摇头:“I was sleeping. I didn‘t hear anything.”
警察先生倒是没有怀疑,他亲眼看到常征进屋才把沙发上这人摇醒的,于是换了个问题:“Do you know a bullet came through your door? Actually two, the other one got stuck in the lock.” (译:你知道一颗子弹穿透你的门吗?事实上是两个,另一个卡在锁里。)
陶郁:“!!!”
他跳下沙发跑到门口,大门敞开着,楼道里还有警察在询问其他住户。他看到自己家门上果然有个弹孔,子弹穿过实木门速度降低,只在对面墙上留下一个浅洞。门锁是被另一颗子弹打坏的,从射击角度看并非流弹误中,像是蓄意破坏,两颗子弹都被警察取走了。
陶郁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转向尾随而来的常征,声音有些颤抖:“他是想进屋吗?”
常征一颗心像是坐过山车,从接到房东电话时的恐惧揪心,到回家看到人完好无损时松一口气,现在看着被破坏的门锁又后怕地想,再补一枪恐怕就能破门而入了,陶郁一个人在家睡觉……
他搂住对方肩膀安抚说:“没事了,人已经抓住了。房东马上就到,保险公司也会过来。今晚你要是害怕,咱们就去住酒店。”
六月天里陶郁手脚冰凉,后知后觉地问:“楼下大门有电子锁,人是怎么进来的?”
“是楼里的住户。”常征说,“就是住5A那个单身汉,听说他最近刚失业。”
失业犯疯杀人?陶郁回想起自己睡觉中途确实被吵醒过,他对警察说:“I did hear a bunch of noise that awoke me a bit, but didn’t realize those were gunshots. I thought kids were throwing bouncing balls or something. That‘s all I know.” (译:我确实听到一些噪音,但没意识到是枪声,以为是熊孩子扔弹球。)
警察记录下来,又问他们了不了解5A那个人,知不知道平时有什么人和他来往。陶郁和常征都出门早,偶尔碰上过一两次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而已,没有说过话。
警察走后,常征关上门,转身一把抱住陶郁,在他劲边深吸口气说:“我要吓死了!房东打电话时我正准备手术,丢给Parker就跑回来了。”
原来楼里有人听到枪声报警后,又给业主委员会的负责人打了电话,业主委员会是由楼里住户组成,负责人有每一户的紧急联系方式,就联系上了房东。房东平时住在郊区,赶来路上给常征打了电话。
陶郁僵着身子,还没完全从震惊里缓过来,在知道自己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后,他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不是常征,而是久未联系的父母。想到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天亮时会像平时一样起床上班,几天后接到常征或者是大使馆带去的消息,然后来给他收拾遗物。
陶郁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但他抑制不住去想,爹妈接到消息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法骗自己他们真的不管儿子的死活,他想到老妈,想到账户里那十万美元,他意识到自己很想家。
“我有点想回国一趟。”陶郁小声对常征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音,忍不住又说:“不是有点儿,是很想……”
“给我一星期。”常征说,“我去办签证。”
第十五章
兴起回国的念头时,陶郁恨不得马上订机票走人,可为了等常征签证不得不拖一周。过了两天,当时那股心劲儿冷却下来,他终? 谔寤岬绞裁唇薪缜榍印?br /> “机票快赶上我一个月生活费了。”陶郁犹豫着对常征说,“要不咱们等到淡季再走?”
常征问了几家旅游代理,暑期的价格都是这样,尤其他们行程短,又没有提早订,更要贵一些。
“别再拖了,我已经请好假了。早就该解决你和家里的问题,你能一辈子不认父母吗?”
陶郁申辩:“是他们不认我,除非我带个姑娘回去结婚……”
常征给报价最便宜的旅游代理回电话,等候的间隙对他说:“所以我陪你一起回去。”
“你是姑娘啊?”
“我陪你和他们谈!”
芝加哥的夏天时不时飘一场雨,天气凉爽,和北京的桑拿天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常医生和大多数美国青年一样,常年穿短袖,冬天零下二十几度也就是短袖外面套一件羽绒服,到北京下了飞机,恨不得把皮都脱下来。
“这才六月。”陶郁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忍不住说,“还没到北京最热的时候呢,要是八月份来你可怎么活啊?”
“所以我说不能再拖了……这个城市像个蒸笼,我觉得快要被蒸熟了!”
两人找酒店安顿好,陶郁给家里打电话,听到通话音响起时,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喂——”
听到久违的声音,陶郁觉得嗓子眼发堵,深吸口气开口道:“妈,我回来了。”
话筒里一阵沉寂,他补充道:“我只回来待几天,想见见你们……我有朋友一起回来的。”
“你现在在哪?”陶母问。
“酒店。”
又静了片刻,陶母说:“我明天下午要出差,上午在家,你们可以过来。”
陶郁犹豫地问:“妈,你出差多久?不能推一推吗?我周末就回去了……”
“我出差能带来回报,我养了你,你回报的是什么?”陶母不带感情地说,“你有很多话吗?一个上午还说不完?”
陶郁不想在电话里吵,问:“爸明天在吗?”
话筒里隐约有低语声,片刻后陶母说:“他不在,他去外地视察,明天一早走。”
挂了电话,陶郁怀疑起这趟回来到底值不值得。他本以为自己在外面那样努力,念博、挣奖学金、自己负担自己,这些会让他父母的态度有所改观。可从这通电话来看,他们没有丝毫动摇,他爸明显是不想看见他,干脆去“视察”。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陶郁想,我努力变成一个优秀的人,可在他们眼里,我还不如留在家里啃老,然后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全家一起啃老?
浴室门响,常征冲了冷水澡出来。
陶郁看着他叹口气说:“明天跟我去打场硬仗。”
陶郁父母家在学院路一所大院里,是陶父曾经在某部任职时分的房,后来职务变动了几次,家却没有搬,陶郁上大学也是在这个大院。
早上七点陶郁和常征就到了楼下,尽管父亲不愿见面,陶郁觉得自己还是该争取一下。可惜仍旧晚了一步,在楼下一辆黑色公务车擦身而过,等他反应过来时车已经走远了。
陶郁看了看常征,无声地转身进了楼道。
陶母打开门时看着儿子怔了片刻,一年不见,似乎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待看到他身后的人,她回过神来,忍不住问:“你在楼下……”
“没碰到。”陶郁摇摇头,侧身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常征。”
常征按礼节向陶母问好,对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跟他握手。
“坐吧。”陶母问,“你们吃饭了吗?”
陶郁说:“倒时差,早上起得早,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儿。”
“过来再喝碗粥吧。”
三人在餐厅坐定,气氛有些尴尬,陶郁从兜里掏出那张银行卡放到母亲面前:“妈,我有奖学金付学费,每月还有生活费,这个你收回去吧。”
陶母看了一眼那张卡,原封不动地推回给他,说:“你有钱是你自己的事,这是我们做父母的义务。你现在翅膀硬了,我们的义务也就尽到这了。”
陶郁一口粥噎在嗓子里,沉默了半分钟,抬起头说:“妈,咱们非得这样吗?你们就一定让我找个女的结婚才满意?我除了结婚就没别的事可做?你们能不能关注一下我其他地方,我……”
在话题激烈起来之前,一直没出声的常征伸手按住他,转向陶母说:“伯母,陶郁在美国这一年很辛苦,为了挣学费白天夜里都打工,在房东家客厅里睡了半年沙发。他很努力,他的奖学金来自一个政府项目,同一级的学生里能够参与项目得到资助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是个很优秀的人,我很爱他,看到他因为和家里的矛盾而痛苦,我很难过,希望能和他一起得到你们的谅解。”
陶郁想,常征为这段书面语颇重的表白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听对方这样认真的为自己说话,他既感动又有些心酸。
“常先生。”陶母客气地开口问道,“请问你家里认同这件事吗?”
“我父母几年前就知道我不会找一位女士结婚。”常征认真地回答,“他们一开始也不能理解,但是知道我不会随便和人乱来,慢慢就接受了。我和他们说我找到了想一起生活的人,就是陶郁,他们没有意见。因为我的工作很忙,我父母住在纽约,他们也很忙,所以暂时还没有见面,我们已经说好七月初我和陶郁去纽约见他们。”
陶郁侧头看了看常征,表示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常征解释说:“我执照考试在六月底,我和他们在电话里说过,今年独立日带你回去。”
陶母说:“常先生,你要明白这种事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接受程度是不一样的,你父母认可,不代表我和陶郁的爸爸也会同意。你是在美国长大吗?”
常征点头:“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全家从台湾移居美国。”
“哦,你祖籍台湾?”
“不,祖籍南京,四八年时祖父带家人离开大陆,我父亲在台湾出生。”
陶母点点头,又问:“我能了解一下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我父亲是心血管外科医生,母亲开一家儿科诊所。我去年从医学院毕业,现在在芝加哥西北医院做住院医,我的专业和我父亲一样。我还有个弟弟在大学念金融,明年毕业。”
陶郁心想常医生这个实诚人,把家里老小都交代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