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常征他爸是挺有名的医生,他家里还创办了一个基金,为有心脏病的孤儿做手术。”陶郁小心地补充了几句。
陶母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说:“这不只是个人和家庭好不好的问题,我把你生下来养到二十几岁,从没要求过你取得多大成就,只希望你能像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念书工作成家,以后我们老了退休了,一家人可以享天伦之乐。结果你跟我说,你要和个男人过一辈子,你让我们怎么能接受?”
“妈,我……”
陶母摆摆手:“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可我就不明白,魏玮都结婚了,为什么你就不能……”
“魏玮结婚了?”陶郁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在一起时他就预感魏玮最终会向家庭妥协。
陶母瞥了常征一眼,对陶郁说:“他辞职以后去了一家民企,就是以前项目外包,给咱们做脱硫设备的那个公司。听你以前部门的经理说他前一阵结婚了,有几个同事还去参加了他的婚礼。”
放在一年前,陶郁听到这个消息得气疯了,说不定还会找人到婚礼上闹事。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当初那么一门心思不顾一切,时过境迁回头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说散就散了。
陶母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这个人,你跟家里闹翻,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离家出走,自己在外面受罪,你值得吗?”
“值不值的,现在说也没意义了。”陶郁看了看常征,“但后来那些罪也不是白受的,我现在有学业要完成,以后会有自己的事业,不用靠家里给我安排工作,说出去也好听是不是。”
陶母无意将会面再进行下去,她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将一把钥匙放在陶郁面前,说:“我要收拾东西准备下午出差,这是你以前房子的钥匙,你们把酒店退掉,这几天住那边。”
陶郁接过钥匙问:“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哪天走?”陶母反问。
“周六下午五点半的飞机。”
陶母犹豫片刻,说:“我周五晚上回北京,你要是有心,就周六上午再过来一趟吧。”
从家里出来,陶郁带着常征走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大院里,此时是上班上学的时间,路上没有多少人。
“你妈好像没有太为难我们。”常征客观地评论道。
陶郁笑了笑说:“你是师奶杀手啊,常医生!从你介绍完你家那一户口本,我觉得我妈的口气就松动了。”
“户口本是什么?”常征认真地问。
陶郁拍了拍他的背,没解释,心里在想老妈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从她的话里能听出来,她确实松口了,否则不会问常征那些家事。毕竟他没跟人乱来,对方也是认真的态度。
这是好兆头,陶郁心里蓦地轻松下来,对常征说:“走,带你去看北京!”
第十六章
常医生的“看北京”之行,在天热和可悬浮颗粒物的夹击下,只溜了一圈长安街就结束了。回酒店退了房,陶郁带常征去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空了近一年的房子,出乎意料地没有积满灰尘,想必是有人定期打扫。擦净浮灰,揭去床盖,陶郁把自己扔到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想,走的时候可没有预计会这么快回来。闭上眼,时差带来的困意让他很快就进入睡眠。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屋里熟悉的陈设让他想起些经人旧事,印象里也曾有一个下午,一觉醒来,魏玮走进卧室喊他去吃晚饭。他想起上午母亲问“为魏玮值不值得”,在这个留有对方回忆的屋子里,那些不时冒出来的旧时光幻影,让他体会到“值不值得”只是事后才能给出的一个轻飘飘的评论,当身处其中时,总会有你认为值得让你沉迷的理由。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他坐起身喊了两声“常征”,没得到回应,走出卧室才发现对方趴在书房桌上睡着了,笔记本电脑摊在一边。陶郁晃晃鼠标让本子从休眠状态中恢复过来,屏幕上的幻灯片是Chloe C. Fund的介绍——就是常征父母创办的基金,以他们早逝女儿的英文名Chloe命名。陶郁以前看过英文版的宣传PPT,眼前这个翻译成了中文——简短直白的小学生造句,还有错别字。
来中国前常征得到他父亲的授权,给北京几家大医院发了邮件,希望有机会和负责人见面,向他们介绍这个非营利基金组织,看看未来有没有合作的可能。这个基金在北美的运行有专门的团队操作,常征的父母还没有考虑过向其它国家和地区发展。但常征认为中国人口众多,按照相同的患病比例计算,患有和Chloe相似疾病的人也更多,这些病人在接受什么治疗?有没有组织帮助那些毫无经济能力的病人?Chloe基金能不能与这些组织合作?借这次来中国的机会,常征想初步与当地医院接触,如果有合作空间,下一步会有专业人士策划本土资金来源、患儿选择、以及解决法律方面的问题。
有两家医院给常征回了信,表示愿意进一步了解。由于回国的计划仓促,所有资料都来不及翻译,但至少演讲用的PPT应该是中文。和陶郁在一起这半年,常医生学会了中文拼音输入法,但是拼音和英文一些发音习惯不同,再加上汉字里同音不同字的情况太多,以常医生的水平完全分辨不清。
陶郁看了看睡着的常征,轻轻拉过笔记本帮他修改。
常征一觉睡到晚上十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陶郁靠在一边抱着笔记本玩游戏。
“我什么时候睡到这来了……”
陶郁哼一声:“我怀疑你们当医生的自带巡航找床功能,眼睛都不睁就能摸上床,你在医院里没摸错过爬上病人的床吗?”
常征对陶郁的挖苦毫不在意,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干完,爬起来打算接着搞他的PPT。
陶郁把笔记本转过来,对他说:“我把你那宣传片改好了,过来跟陶老师认认字,省得明天漏怯。”
常征别有深意地看了陶郁一眼,把笔记本拉到面前,对着这个唯一的听众演练了一遍。
宣传片包括Chloe C.的创建、运行团队、每年接受的赞助、资金去向、患儿术后康复情况、以及北美的合作医院和医生介绍。陶郁发现常征讲的时候并不照本宣科,以他对英文版的熟悉程度,只要看看每一页的数据就知道在讲什么,尽管很多中文字不认识,也不影响发挥。
改PPT的时候陶郁对基金已经有了进一步了解,而常征的演讲让他知道了更多实际案例,由于常征本人是医生的缘故,他对患儿的描述十分详尽。陶郁一边听一边想,运行这样一个基金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光是每年在一定数量的候选者中,评判哪些患儿更急需手术治疗,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在做预算的时候,除了手术费用,还要考虑到后续的康复治疗。而财务公开确保资金不滥用,这只能算最基本的准则了。
“陶老师还有什么补充吗?”常征讲完后,把本子推到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陶郁感慨道:“了解得越多,我越佩服你爸你妈,把私人财产用来做慈善不说,还是这么劳心劳力的慈善,搁古代你爹也能被乡亲们赞一声‘常大善人’,说不定还有人为你家建生祠歌功颂德,身后到了地狱里也能被阎王高看一等。”
常征正压着陶老师动手动脚,听到这话皱眉道:“大善人怎么还下地狱,死后要上天堂的。”
“唉,你们西方人不懂。”陶郁挪个舒服的位置说,“天堂道儿远,我们都就近一出溜,地下十八层,总有一层适合你。”
常征忍着笑问:“那以后我在天堂你在地狱,隔得也太远了。”
“到时通信就发达了,别忘了加我微博,惦记就私信一个……哎疼……取消你关注啊!”
之后的两天,陶郁陪常征去了那两家医院,其中一家似乎对基金本身兴趣不大,他们的院领导更希望和常征父亲所在医院建立合作关系。常征耐着性子解释,这个事情跟基金完全没有关系,院方需要跟长老会医院的董事会联系合作事宜,他爸不是董事会成员,连搭桥都谈不上。另一家医院显得更有诚意一些,但也只是希望进一步加深了解。
对于两家医院的态度,陶郁有些失望。按基金在美国运行的经验,为患儿手术可以得到医院和药商的赞助,体现在医疗设备无偿使用,以及患儿用药免费,基金承担的费用是专科医生的诊疗和手术费。这和美国医药分开、大部分专科医生和医院分开的制度有关。而国内医疗体系不同,对资助范围的界定就比较麻烦。
常征并不像陶郁那样悲观,这本来就在他预计之内:“这次只是让国内的同行知道有这样一个组织在关注威廉姆斯症,我更希望的是通过医院得到这类患儿的数据,比如哪一类型的心脏疾病、发病率、诊疗手段、术后存活年限。真的要谈赞助,会有专门的人去和商业组织谈。”
陶郁疑惑道:“这些数据院方会公开吗?”
常征笑笑说:“如果合作,这会是合同里的一条,Chloe基金有权查阅合作医院收诊的相关病例。我父母他们关注的是帮那些看不起病的孩子治病,我认为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我希望能够通过这些资源做研究和统计,在更广的范围里建立起关于这个病的数据库,才能找到更好的手段提高患儿存活率和存活年限。”
陶郁看着常征,像是忽然意识到他的心有多大,他的目标不只是成为一个名医或者慈善家,他想做的是挑战一个学科一个领域——不得不承认一句话,眼界决定一个人的格局。
这是他的爱人,陶郁想,多有幸能和这样的人比肩。
第十七章
周五晚上,陶郁联系了刘京阳,就是网名叫“常年三缺一”那位。
刘爷平生最大嗜好是打麻将,汉字的启蒙教育就是从东西南北中发白开始,见谁都想跟人发展出一段票友关系。
电话一接通,陶郁听到话筒里四桶东风的声音,就知道他又在牌桌上呢。
“刘爷,我陶郁,想问问您有工夫接见我一下吗?”
刘京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孙子!看见来电显示,我以为你丫号被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前天,明天就走。出来吃个饭吧,我在建国门春江。”
陶郁说完,就听见刘京阳那边哗啦啦推牌说不玩了,哥们儿回来了,然后在一众票友的指责声中挂了电话。
四十分钟后,刘京阳出现在陶郁和常征的包间里。
陶郁拉开身边的椅子,招呼道:“怎么这么慢,等不及你,我把菜点了。”
“少爷,这是京城,大礼拜五的我从北四环跑到这只用四十分钟,你还想让我飞过来啊!”刘京阳一屁股坐在陶郁旁边说,“怎么想起来这家,你不是不爱吃江浙菜吗?”
“我朋友家祖籍南京的,没回去过,带他尝尝家乡菜。”陶郁说着给两人介绍。
“总算见着真人了,常医生。”刘京阳欠身和常征握了握手说,“我第一回看见他贴照片就知道有猫腻,这小子还不承认,非说是室友。”
“你问的时候确实只是室友。”陶郁心虚地想,当天晚上就莫名其妙发展成约会的关系了。
刘京阳转向陶郁问:“见着你爸妈了?”
“只见了我妈,我爸去外地了。”
“我说嘛,要是见了你爸,你俩还能全须全尾地坐这吃饭,那我真是白认识你家老头这么多年了。”刘京阳不见外地给常征讲,“小时候我俩在食堂外边烧乒乓球玩,谁想到那乒乓球点着了到处蹦,把人家盖冬储大白菜的棉被给烧了。等把火扑灭,上面一层白菜都糊了,底下的都熟了。他爸当时在食堂吃饭,逮着他这一通揍,连我都不放过。打那以后,我半年没敢上他家串门。”
刘京阳说话时北京味儿更重,常征听懂了大概,笑着看陶郁:“原来你小时候这么淘。”
刘京阳看看上桌的菜没有鱼,就说:“这家有道招牌菜年糕沾黄鱼,加一个吧?”
陶郁随口说:“算了吧,常征不吃鱼。”
“咱俩吃,回美国你可没地方吃去。”说完不能陶郁发话,刘京阳自作主张地出包间喊服务员加菜,顺便拎回来一箱啤酒。
陶郁一看这架势:“你不是想让我一觉睡到上飞机吧,我明天上午还得回趟家呢。”
刘京阳不由分说给每个人的杯子满上,对陶郁说:“三个人一箱啤酒还解决不了?我连车都没开,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喝酒说得过去吗?”
刘京阳自己当老板,能说能喝,陶郁不是他的对手,乖乖把一杯干了,放下杯子给常征讲刘老板的买卖。
“说白了他就是卖信息的,比如你是个污水设备厂家,你想了解什么地方可能需要你的设备,他的公司就帮你做调研,哪新建了污水厂?哪个厂设备老化要更新?他把信息收集起来,卖给你,基本属于空手套白狼。按我妈的话,不是干正经事的。”
刘京阳连干两杯,吃口菜说:“我这是信息时代合理催生的产业,你妈眼里除了公务员和国企,其他都不是干正经事的。”
“别吹了。”陶郁不屑道,“卖消息这营生自古以来就有,陆小凤里那老龟,是不是你师叔啊?”
刘京阳晃了晃空酒瓶:“还能不能愉快地说话了!”
常征倒是听着新鲜,不由得多问了几句:“除了污水厂的信息,你还做哪些方面?”
刘京阳说:“主要是类似的商业买卖信息,其实跟售楼售车什么的没区别,只不过别人卖有形的东西,我卖看得见摸不着的信息。”
“跟拉皮条也差不多。”陶郁补充,“有买有卖,他在中间牵线。”
“很多资讯并不是网上能获取的。”常征问,“你通过什么渠道获得?怎么保证信息的准确性?”
刘京阳说:“网上的东西有真有假,真正顶用的渠道得靠人脉。信息准确是这行的招牌,卖虚假信息不是砸自己饭碗么。”
陶郁说:“你以为他一天到晚约牌图什么?他那些牌友三教九流都有,牌桌也是他的信息集散地。”
常征原本想问问刘京阳有什么方法能获取详实的病患信息,听完陶郁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异想天开了,这种信息必须通过与医院建立联系,花时间和精力整理案例、进行分类归档总结,投机不得。不过陶郁这发小儿的工作倒是挺有趣,如果将来基金扩展到中国,说不定能雇刘京阳做一些信息采集工作。
三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一箱酒见了底,常征喝得不多,大部分是被那两位干掉的。陶郁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喝酒聊天——常征再好,也不能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那样无话不谈,生活经历和环境不同,有时跟常医生开个玩笑都像是鸡同鸭讲。
陶郁起身去洗手间,用凉水抹了把脸,感觉飘飘乎乎的,但是意识还清醒。身后有人推门进来,他正准备离开,抬起头却从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对方也愣住了,两人通过镜子对视良久,直到陶郁喊了一声:“魏玮。”
分手后的几个月,陶郁想过无数次两人偶遇的场面,想过冲上去痛揍对方一顿,想过用尖酸的言语奚落一番,想过假装不在意地擦肩而过,也想过不要脸地求他回心转意,可惜所有设想都只是他的独角戏,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两人却再没有遇见过。
后来他走了,再回来只是停留短短的几天,这么大的北京,老天倒讽刺地安排了一场会面。
陶郁转身背靠洗手池,扯动嘴角笑了笑,对眼前的人说:“胖了啊,过了三十容易发福,自己也该注意点。”
对方有些发窘,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听说你结婚了……”
恭喜两个字卡在嗓子眼,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不打算徒劳地来一场装腔作势的告别,在看到对方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已经跟过去告别了。
洗手间的门再次打开,常征探进半个身子,看到里面这两人时,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陶郁从魏玮身边经过,拉住常征,头也不回地走了。
拖着一身酒气的陶郁回到家,常征把他扔到床上,去卫生间绞了一条毛巾给他擦脸。
陶郁闭着眼忽然叹了一声:“常医生……”
常征俯身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