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他们在我耳边说着这是为了何家好,那是为了何家好,我只能做这些为了何家好的事。嫁了人之后,他们依然说这是为了何家好,那也是为了何家好。不仅如此,我的儿子还要听着你们百般地说这是为了莫家好,那是为了莫家好。
我管不了我的儿子,小的时候,一周只能见他一次。不能给他买喜欢的玩具,也不能买漂亮的衣服给他穿,他喜欢吃的东西,甚至不能多吃。儿子一直都是那样懂事,我曾以为你们真的是对的,每个人在我面前夸赞他,我真的以为你们是对的!
我想着,与我不亲近,不愿意叫我‘妈妈’,都没关系,只要他好好的,都没关系。只要他平平安安地长大,都没关系。我想,我儿子越来越优秀,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被所有人仰望,我真的以为你们做的都是对的!我甚至开始反省自己。
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我都做错了!我害了他!他喜欢男的又如何?他包养别人又如何?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要去在意这些?他三四岁的时候就知道每天早晨五点按时起床,站得笔直地练大字,他从小就那么懂事,他从小就那样地有主意,为什么我们要逼他?
他那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信他?
为什么要逼他来这里?
我们从没给过他爱,别人给了他,为什么你要去阻止?为什么我居然会默认你的阻止?我错了,我都做错了!”
何知婉人如其名,与莫致结婚几十年来,从来都是相敬如宾,说话向来轻声细语。这是头一回,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崩溃至此。
莫致不禁久久未语。
很久之后,他轻声道:“与邵家那边脱不了关系,我——”
何知婉惨笑着打断他的话:“是谁害了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见了,那是我的儿子啊,也是你的儿子!他不仅仅是莫照,他是你我的儿子!如果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今日,他要遭受这样的罪,我真宁愿当初没有生下他!我们不配当他的父母!
是我们把他逼到这里的,都是我们,害死他的不是别人,是我们,是我们。”
莫致坐在床边,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家这两个字,便是横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他活了几十年,一直视此为目标,为准则。却在听闻儿子不见了的那刻,他才发现他也有看不见这把刀的时刻。妻子伤心至极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他不禁觉得心间苦闷难受,抬脚直接走了出去。
过了会儿,保姆才又端着碗吃食进来。
何知婉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说,阳阳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那保姆浑身一颤,手里的碗中,洒出了不少的汤。
何知婉笑了笑,撑着坐了起来,拿过一边摆放着的莫照常用的电脑与手机。她打开那台电脑,要求输入密码,她输了莫照的生日,却不对。
何知婉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保姆说话:“当年,他给那个孩子过生日,据说是八月六号,你说是不是这个?”她边说,边输入了那几个数字,电脑打开了。
她还没来得及苦笑,首先看到了电脑桌面。
桌面上,一个男孩子,趴在一张木桌上,歪头笑得灿烂。他的肩膀上还蹲着一只猫,回身望着镜头。他们身后是几株桂花,全部开着浅黄色的小花。
隔着照片,似乎都能闻到馥郁的桂花香,甜甜的。
就和那个男孩子的笑容一样,甜甜的。
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将视线从桌面正中间的男孩子脸上移开。
桌面上排了许多文件夹,均是以日期命名的,她一一点开,全部都是那个男孩子的照片。
她再拿起莫照的手机看,锁屏与壁纸均不是那男孩子。但再进入相册,果然,还是都是那个男孩子。
何知婉红着眼圈,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打开就在床边的那个木箱子。
里边全部都是照片,都是那个男孩子,从小到大的每一张照片。
另有一摞,她拆开来看,竟然都是奖状、证书。从幼儿园开始,到高中为止。
她一一地仔细看,那些全部都属于一个人。
他叫乔熠宵。
何知婉坐在车里安静地等着,一个多小时后,司机从远处匆匆走来,恭敬道:“夫人,他睡着了,家人也暂时不在,护士被我们支开了。”
“好。”何知婉戴上墨镜,大步往住院楼走去。
走到病房门口,她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他睡着了,何知婉静静地走到他床边,俯身望去。
真的是他。
上次看到这个男孩子,是几年前?
她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时,莫照已经很久不叫她“妈妈”了。他们甚至已经许久未见,那两年,莫照被公派去国外学习。那日,莫照从国外放假回来,她有些激动地去机场接他。却在到了机场之后,才知道莫照早就被自己的司机接走了。
她打电话过去,莫照恭敬地叫她“母亲”。
那一刻,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坚持的态度,到底是为了什么?兴许是情绪受影响,那日开车时,她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男孩子。
她是学法律出生,大学毕业后也一直在法院工作。
其实她看得出来,那个男孩子应该是在碰瓷,但是更看得出来的是,他的动作很青涩。她本想不管不顾,反正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这般冷漠地生活着,生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何家人,亦或莫家人?
总之,冷漠就好。
但是那个男孩子躺在那里,久久未动,她终究还是受当日情绪影响,打开门走下了车。她看到那个男孩子似乎很害怕,害怕地在轻微发抖,心中不禁一阵不舍,她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那个男孩子的视线似乎难以聚焦,迷茫地看着她,却又似乎没在看她。
她看清了他的脸,心中一动,真是个漂亮孩子。她有优秀的儿子,也想将所有的爱意都给他,却无人允许。而如今儿子长大了,也再不需要她的那些爱意。她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的漂亮眼睛,声音不禁变得更为柔和:“我扶你起来。”
那个男孩子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却在她触碰到他的胳膊时,身子猛地一颤。然后他哭了起来,他哭着叫了声“妈妈”。
何知婉呼吸一窒,从来没有人这般叫过她,这样充满着满满的眷恋与不舍的一声“妈妈”,包括她的亲生儿子。
她苦笑一声,手上劲更大。她将那个男孩子扶了起来,才发现他是多么的轻,他的面色也白得不太正常。她叹了口气,想到不知是谁家的可怜孩子,她就当做善事吧,她将他放到车后座,开车送他去医院。
医院里,她陪着他做检查,检查后,才知道,那个男孩子很久没有吃饭了。
她很不舍,继续陪着,打算等检查完毕后带他去吃饭。那个男孩子迷迷糊糊地,后来又叫了她一声“妈妈”。她轻声问他叫什么,他迷糊着说:“我叫宵宵。”
“什么?”
她本想问清楚他的大名,莫照却打来了电话,笑问:“母亲,您怎么不在家?”
何知婉受宠若惊,虽然依然没叫她“妈妈”,但是莫照居然回家了?是回家找她吗?
惊喜之下,她立刻站了起来,说:“我这就回去!”
“好。”莫照笑着应了一声。
何知婉回头就走,并通知自己的下属过来帮她陪着这个男孩子。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第二日,目送莫照下楼去单位后,她再想起这个男孩子,问了下属,下属却也忘记了问他的名字。
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到底叫作什么,只知道是“xiaoxiao”,只是那张脸与那声“妈妈”则永远地被她记在了心中。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个男孩子叫作什么。
原来,他叫乔熠宵。
原来是这个宵。
何知婉站在乔熠宵的床边,笑着又落下眼泪。
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是他,她也许还是会听丈夫的,一起去反对。但毕竟多了更多可能,她兴许真的会站在儿子与他这边。
人的缘分真的很奇妙。
当年偶遇的一个男孩子,她记在心中,一直记到现在。说来可笑,今年她还想起过这个男孩子,她担心地想着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却原来,这个男孩子,就是莫照喜欢的那个人。
原来,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甚至有年过年时,莫照带回来的那只猫,就是他的猫。
只怪她一直以来不喜丈夫的手段,便总是逃避。以至于莫致将调查资料送到她面前,她都没有看一眼那个男孩子到底长什么样。
怪谁呢?
怪她自己。
她的眼泪落到了地上,声音轻微。她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发出哭声。
乔熠宵却醒了过来,他又开始做梦了,这次梦里的莫照不再对他摇头了。
刚刚的梦中,莫照似乎身在漩涡中,被深深地吸了进去。他吓地瞬间便醒了过来,微微喘着气,却连喘气都牵扯着全身都在疼。
过了最初的危险期后,身上的痛感一日胜过一日。
他喘着气,想着刚刚那个梦,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他闻到了一阵香味,很熟悉很熟悉的香味,那是从前,他妈妈很喜欢用的一款香水。他动不了,眼睛看不到了,眼珠子却在转着,他望向香味那个方向,犹豫了片刻,问道:“有人吗?”
何知婉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动,更不敢说话。
在莫照那里看到他的照片后,她便决定来看看他,这才知道他刚出了车祸没多久,眼睛也暂时看不见了。
此刻见到这个包满绷带的男孩子,睁着依然如往昔那般漂亮的大眼睛,却毫无一丝神采地看着她时,她心中十分难受。
真的,看不见了?
久不得回应,乔熠宵便也收回了视线。他现下十分虚弱,感知兴许有误。
他有些迷茫地平躺着,任脑中思绪乱飘。
何知婉再也看不下去,她轻之又轻地离开了这里。
乔熠宵觉得还是有人,再问一句:“有人吗?”
何知婉在病房门口顿了顿,抬脚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帮大家回忆一下,莫照的妈妈出现在第五章:
他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干这行时候的场景,他当时抖得车还没碰上他,就倒在了车轮下,那次是真的倒下,而不是他故意。他三四天光喝水了,饿得脑袋都不太灵光,又怕得浑身发虚。他还记得第一次那个女司机,开的不是他后来总结出经验,专门盯着的mini和甲壳虫,而是一辆红色的奥迪,车身很漂亮。
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望着车流,就觉得,反正也就这样了,撞死拉倒。那个瘫子,谁爱管就去管,关他什么事。那个时候,他连“关他屁事”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就在那刻,拐角开来一辆红色的奥迪,和他妈以前开的很像,他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直接迈步走了上前。
女司机担心地走下来看他,问他怎么了,倒是不像别人撞人后那样紧张或害怕,而是依然十分镇定。
害怕的反而是他,他又饿又怕,什么话都不敢说。
女司机是个中年女人,当时乔熠宵眼前已经有点模糊,有点看不太清她的模样。只觉得她身上香香的,香水味道和他的妈妈也好像。他突然就想起他的妈妈了,他那已经去世很久的妈妈,他突然就哭了。
后来那位女司机扶起了他,带他去医院检查了一番。从医院出来后,又让人给他买了吃的,还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又给了他几百块钱,最后给他买了一袋零食,将他送到地铁站。
那是个好人,特别特别好的人。那是过去十几年间唯一一个对他那样好的人,尽管那是一个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陌生人,却是唯一一个。
包括后来他碰瓷的每一个姑娘都是好人,正是因为她们善良单纯,才会被他骗钱。
他也就仗着自己长得好,长得纯善,去骗这些真正单纯善良的人。
他的记忆力特别好,除了第一次因为体力问题模糊了视线没有看清楚的那位中年女人。他记得每一个被他骗过的女孩子,每一个都笑容灿烂,眼神清澈。他记得清清楚楚。
第155章 一五五
院长办公室里,何知婉已经又是往日里端庄的那个她。她轻声道:“麻烦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您放心,您不说,我们也是要好好治疗的。说来这个孩子,肇事的司机还没找到。”
“我会帮忙查到底。只是他的眼睛,还请你们医院里的赵医生再检查一遍,一定要治好。”
院长苦笑:“这个我还真不能保证。”
她叹了口气:“尽最大的努力,以后那孩子的医药费我都包了。他们问起,你们就说这起车祸算是严重的社会事件,你们医院包了。”
“这个没问题。”
何知婉点头,正要再叮嘱,门被敲响。
他的司机打开门,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她一愣,客气道:“我有事,先走,过几日我再来。”
“没事没事,您忙。”
何知婉点点头,大步走出去,与他一起往外走,边走边有些慌乱地问那司机:“什么事?”
“夫人!人找到了!!”
何知婉差点没站稳,她稳住心神,冷静道:“人,是生,是——”她说不出来那个“死”字。
“活着呢!!您快跟我去吧!!!老先生与老夫人也全都知道了,先生说今日就将人失踪的消息放出去,一定要查出到底是谁害的。”
“这些都是小事,都是小事。”何知婉眼中都是眼泪,走得比那司机还快,大步就到了楼下。正要坐进车中,旁边有人叫她:“舅妈。”
她看了眼:“遥遥你怎么也来了?”
“我们都知道了,外婆让我来接你一起去,哥哥找到了。”
何知婉含着眼泪,点头道:“嗯。”她又看到岑兮身后车中走出来的陶浩然,不禁又是一阵苦涩。遥遥喜欢男人,他们就能够接受。她的儿子喜欢,为什么不能够接受?
哪怕这会影响到莫照的仕途,她也不会再去在意!
她不需要莫照站得多高,她只需要莫照平平安安。
以后她的儿子,她来保护。
岑兮坐进她的车中,关心道:“舅妈你别哭了,舅舅电话里说哥哥意识是清醒的。对了,舅妈你来这里是?”
何知婉愣了愣,看向岑兮,小声道:“能不能让浩然帮个忙?”
“嗯?”岑兮一愣,陶浩然生怕找不到表现机会,立即道:“舅妈你说,什么事,我一定立刻办好!”
“这事,目前只能我们四个人知道。”
岑兮与陶浩然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一起点头。
最后,岑兮与何知婉坐车离去。
陶浩然目送他们离去,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住院楼,想到偶然看到过一次的那个小朋友。
不由皱眉想到,怎么都这么惨?
苦命鸳鸯啊。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他要帮他们查出来到底是谁撞了乔熠宵。
过了几天,乔熠宵的眼睛依然看不见。
乔冬阳暗暗难过,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怕影响到乔熠宵。他绞尽脑汁地想有趣的话题讲给乔熠宵听,乔熠宵不耐地说:“你滚去吃你的饭去。”
“我跟你说说话啊!”
“嫌你烦。”
“……”
来查房的小护士忍俊不禁,乔冬阳摸了摸鼻子,乖乖吃饭去了。他背对着乔熠宵吃饭,顺便拿出手机看了看。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刘文龙今天给他买了酸菜鱼送来,他正好咬到几粒花椒,不知不觉地就嚼咽了下去。看到这样的新闻,等他吃下去了,他才想起他吃了什么,大声咳嗽起来。
乔熠宵皱眉,小声道:“蠢笨如猪。”
乔冬阳顾不得跟他抬杠,他用手指迅速点开那条新闻,看了很多遍,确认自己的确没有看错。新闻上写着Z市市长莫照同志为了救一对老人与小孩,被洪水冲走,暂时生死未明。
???
乔冬阳懵了。
他想到他那天打了三十次都没人接听的电话,心一凉。
生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千万千万不能让乔熠宵知道!!!
乔熠宵和莫照分手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哭。这要让他知道了,还得了?乔熠宵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可千万不能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