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阮岚轻轻唤了一声。
屋门忽得吱呀一声打开,阮岚连忙朝那一道门缝望去。
外面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半个人影也无。
“原来是起风了……”
之后便是一声叹息。
第65章 敌暗我明
幽幽皇城中,刚下完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
此时,晦暗的云层遮住了大部分日光,若是向远处眺望,可以发现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一片灰色朦胧的烟雾中。
冷风中夹杂着湿漉漉冰凉凉的水气,令人瑟瑟打颤。
正所谓一阵秋雨一阵寒,最近宫城中的劲风愈加肆虐起来。梧桐叶子落了一地又一地,皇宫里遍地枯黄,树上的枝干已显光秃之势。
尹辗在城楼上负手而立,望着宫外的那棵依然巍巍茂盛的巨大青檀,对一旁的张总管说道:“入秋之后,周围草木皆枯败,唯有它四季如春。”
张总管躬着身道:“奴才让他们去那里栽些竹子梅花和杉树。如此,到了冬天便不觉得奇怪了。”
尹辗道:“不用。它长得如此高大茂盛,就算四周栽了梅花竹子,又有何用?”
张总管道:“是,陛下。”
过了一会儿,尹辗又道:“方才你说冬天……冬天,阮岚他能回来吗?”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办完了陛下交待的事情,定会回来。”
尹辗原本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可是又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于是修正:“朕只要他平安归来,至于其他,办不办得完,或是办不办得好,朕都不怪他。”
张总管自然知晓皇帝的心思,便劝道:“陛下的良苦用心,相信阮大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身着龙袍的人将双手搭在了城墙上,看着远方的幽幽白雾,随即闭眼叹了口气:“但愿。”
“父皇!父皇!”
从不远处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
尹辗循声望去,看见小皇子步履匆匆地向他们走来,到了尹辗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儿臣来给父皇请安,祝父皇洪福齐天。”
尹辗低头看他,伸手摸了摸尹玄的后脑:“起来吧。”
“叩谢父皇。”
尹辗道:“嗯?可有事来找朕。平常这个时候,你哪里会想到来给朕请安?”
“嘿。”小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因换牙而有空缺的牙齿,他用两只小手扒着尹辗的衣摆,道:“父皇,还是您懂玄儿。玄儿就是想来问问父皇,之前教玄儿的那位阮夫子去哪了?他怎么不见了呀。”
尹玄前几日被尹辗安置到宫外军队中学习骑射与兵法,谁知昨日回来,便发现他的老师消失了。
身边的宫女太监哪里会知道两日前出征的将士中还有一个叫阮岚的参军。能知晓领军的将军李全峰就已经很不错了。问了皇姐,皇姐也说不清楚。真不明白,阮夫子究竟去哪了?
尹玄忽然看见他父皇的手中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把折扇,打开,拿起来扇了扇。
在这般喜怒无常的天气下,尹辗随便那么一扇,便扇起一阵寒风,令人无比清醒。
尹玄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扇面仅仅写着四个字——否极泰来。
小皇子心中狐疑道:这字迹怎么有些眼熟?
对了,这不是阮夫子的行草么。
尹玄踮起脚尖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果然是阮夫子的行草。不但如此,那扇面上还反着一些亮晶晶的金属光泽,最奇怪的是,扇面最中间的地方竟然镶着一条金丝线。那模样就像……就像是扇面原本已经断了,却被那根金丝线复又修补了回来。
尹玄在心中感叹,阮夫子果然不一样,连题过字的折扇都与旁人的不同。可是,为什么阮夫子题的扇子,会在父皇手里?
尹玄毕竟只是小孩子,瞬间将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父皇,这是阮夫子的扇子吧?大冷天的,您怎么扇起扇子来了,一定很冷吧——”
尹玄后面的话很快就被尹辗瞪了回去。
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问话有多不妥,小皇子正低着头准备听父皇的训诫,谁知,他那一向严厉的父皇却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道:“阮爱卿随军去了临州北边,替朕办一些事情,不久会回来。”
偷偷抬头一望,便看见他的父皇正垂眼打量那副扇子。
“原来如此。”尹玄刚作恍然大悟状,突然惊声道,“什么!临州北边?!父皇,你为什么要把阮夫子贬去北疆?夫子他做错什么了?”
尹辗却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是他自己要去的。”
尹玄当然不信,嘟着嘴巴猜测道:“该不会父皇知道那些云片糕其实不是阮夫子带给他的所以生气了吧。”
“你说什么?”尹辗眼中迸射出目光极度骇人,手上的扇子猛的一收。
“啊没没,怀父皇,什么都没……”尹玄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不禁在心中懊恼:方才他心里想的,怎么就直接说出来了呢。
尹玄不敢抬头,垂着脑袋等候尹辗发话。
尹辗道:“今日天气不佳,你尽早回屋温习功课吧。”
“是,父皇。”
尹辗踏出一只步子,忽然想起,阮岚走了,尹玄那里便缺了先生教导功课,于是吩咐一旁的张总管道:“去太学找一位品学兼优的大学士,暂任玄儿的教书先生,等阮岚回来了,再撤下。”
“遵旨。”
回到御书房中之后不久,外面不出意外地开始雷声大作,又下起一阵秋雨来。
张总管燃起一只暖炉,屋内顿时暖和了许多。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阮岚他们会不会冻着,行军也困难……”
尹辗正思虑前几日派出的军队,不知怎的脑内倏地闪过尹玄方才说的一句话。
“该不会父皇已经知道那些云片糕其实不是阮夫子带给他的,所以生气了吧。”
不是阮夫子带给他的……
不是阮岚带给他的……
不是带给他的,又是带给谁的?
*****
目下已是夜晚,军队驻扎在河边的小山坡旁,军队整顿完毕吃饱喝足后,李全峰才有时间到四处巡查。想起之前皇帝陛下交待他一定要护阮岚周全,他便依着清冷的月色,转来阮岚的营帐。
“阮大人,近些日子北边天气恶劣,可还能适应。”将帘子拉开,他便看见阮岚在一颗跳跃的烛火下阅读兵书。
阮岚抬起头,发现李将军来了,连忙站起。
阮岚惊讶于李全峰的突然造访,随后他道,“可以适应,多谢将军关心。”
北边的风比皇城中更加凛冽刺骨,其实阮岚的耳朵根以及脸颊都被此处呼啸的烈风吹红了,稍稍一碰便又疼又痒。大约是要生冻疮了。
但好在身体上并无大碍。
李全峰道:“一会让小兵给你煮些热水。陛下说你喜欢喝龙井……”
“将军。”阮岚直视着李全峰的眼睛,“属下是随军出征的参军,不需要享受什么特权。”
李全峰无奈地笑笑:“看来是本将军多虑了。”
阮岚沉默不语。
气氛霎时间变得异常尴尬。
过了一会儿,李全峰才道:“这几日行军下来,你对这临州可否有什么看法?说与我听听。”
阮岚低头想了一想,然后答:“临州确实比不上中原一带人杰地灵,入秋后,临州气候便会变得极其恶劣,到了冬季,来自南方的人若是没有足够的衣物与粮食,更是难以生存。但是,属下倒是觉得,这里的百姓生活却稳中有序,让人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哦?怎么说?”
“虽说地形与气候条件不如中原,可一路走来,属下发现,当地的居民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耕收,懂得如何让庄稼抵御恶劣的天气,知晓如何在山地上进行耕种。当地居民还会畜养牛羊,用剪下的羊毛做成衣物来抵御寒冷……只不过,据我所知,在十余年前,这些地方均是寸草不生,人烟罕至的地带。
李全峰点头对阮岚的话表示赞许:“不错。当朝圣上还是太子时,便下旨对北疆进行开荒,到了现在,近中原的一带临州土地已经成为平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地方。”
“接着,属下便联想到,陛下在位近十年,本朝除了与河西之侧的小国有过小规模的征伐之外,四海之内皆是风调雨顺、国运昌盛,较之数十年前的纷乱割据,现在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无论是皇城还是地方州府,哪怕是气候恶劣的临州,都布有数万人以上的军队……那么,将军,如果您是北国首领,您会去派人杀了南方这个强大国家的戍边将军吗?”
“不会。”李全峰垂眼沉思道,“断然不会。”
“那便是了。”阮岚道,“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还有些古怪之处。”
李全峰道:“其实这些思虑,陛下也曾和臣说过。但靖国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没有使臣前来解释,也没有书信禀明情况,而回报的探子说北国境内早已全副武装,做好了打仗的准备……这便是一道无形的战书。”
阮岚也觉李全峰言之有理,但又转念一想,道:“会不会是北国那边出了叛徒。北国君主一向主和,莫非是主战的一派造反取代了靖君的位子?”
李全峰道:“很有可能。陛下让我们见机行事,不要太过冒失,从阮大人的想法来看,陛下的顾虑是对的。若是靖国内部有变,我们便想法子杀了篡位的小人,再请命让陛下封一个懦弱无能的靖国君主。”
阮岚思虑良久,眉梢有那么一瞬的收紧,眼瞳中有火光在灼灼闪耀:“眼下证据尚且不足,这些都只是猜测,等属下再观察几天,看看能不能捉到敌方的把柄。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一切都要万分小心。”
第66章 作茧自缚
几日后,李全峰带着军队终于抵达临州官府。
临州官府并非他们的目的地,但是他们需要在这里补给粮草,等到出了官府地界,便是出关了。
孙志泉知府亲自出来迎接征伐北国的军队,李全峰与孙知府礼貌客套地交谈了几句,便被邀请到了府内,阮岚则跟在后面。
府内摆设冷清,并不奢华,打开的屋室中并未看见古董珠宝收藏的影子。而孙知府本人,也看上去风度翩翩、敦厚善良,模样是一位清瘦的中年人,比不上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的大腹便便。
四周的景致,比起京城宅子里的园林景观来自然狭小简洁许多,但京城有的,它也都有。宅院内有一泉小而精致的湖泊,四周建有凉亭、假山、石桥,与那孙知府的一身书卷气倒是相得益彰。
都说孙知府爱民如子不好骄奢,看来多半是真的了。
李全峰、阮岚以及其他一些将领被孙知府领到那湖泊旁的一栋敞开的房屋中,那屋子中燃着一只火炉。
孙知府道:“孙某猜想,各位将士一路行军而来,想必淋了不少雨,所以特意燃好了炉子,温好了美酒,为各位将士洗尘接风。”他振臂一挥,道:“请各位入座!”
李全峰向孙知府做了个揖:“孙大人有心了。”
底下的将士纷纷附和,夸赞孙知府为官清廉,为民为国待在临州这片贫瘠之地,做了不少贡献。
众人落座后,菜品很快就被下人抬了上来。
这菜么……比一般粗茶淡饭精致,却又比不上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孙知府有些不好意思:“众位将士,临州粮食本就不多,这已经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厨子了,若是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海涵。”
“孙知府,你莫要感到亏待我们,我们平常行军,吃的都是烂菜野梗,这次总算吃一顿好的了,我们还要多谢大人你的款待呢!”
“是啊是啊。孙知府,这次真是太劳烦你了。”
李全峰率先倒了一碗酒,道:“来,我先干为敬!”
“好!将军爽快。”
……
酒足饭饱之后,李全峰众人便准备告辞。
李全峰对阮岚说:“我已经和孙大人说好,让你今晚留在这里查看当地户籍卷宗。”
阮岚点头:“明天中午之前,待属下调查完毕,定会准时回营。”
“我派了两个人在此处保护你,若发现什么问题,派他们其中一人去营地中找我便可。”
告别一众将士,孙知府和阮岚寒暄两句后,便去歇息了。阮岚被孙府下人带到了一间客房中,那下人帮阮岚铺好卧床,摆上了茶水,然后对阮岚说:“阮参军大人,小的这便去为大人将需要的案牍卷宗搬过来。”
“嗯,谢谢。”
那下人到被阮岚说的脸红了,他挠了挠头:“大人谢小的干嘛啊,这是小的应该做的。”
他手脚利索地搬来了三大山的卷宗,接着听阮岚说:“帮我再拿几支红烛。”
毕竟要翻阅一整个夜晚,到时燃尽烛灯,大半夜再叫他起来找蜡烛,太不仁德。
那下人帮阮岚搬完卷宗,找完蜡烛,站在门框旁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下去吧,若无其他事情,不用来找我。”
临州到了这个季节,本就寒冷,夜幕降临后,外面更是凉风刺骨。饶是房中燃上了驱寒的火炉,也依然能感觉到有呼啸的寒风穿过门窗的缝隙,不屈不挠地转过几道弯儿,嗖嗖地钻进衣襟与袖口。
阮岚坐在桌前翻阅户籍卷宗,不多时,便已手脚冰凉。
想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却没想到茶壶里的水也已凉了。
于是,阮岚想着先起身活动一会儿,等四肢暖和了便把卷宗搬到床边看。就在他拿着一卷户籍站起来时,忽然听见那紧闭的窗边“乓”得一声轻响。
似乎是什么东西撞击在了这扇木窗上。
阮岚循声望去。
紧接着又是“怦”的一声。比之前那声更要响亮些。
那扇窗子禁闭,而外面的情景也看不清晰。
此时外面无人,而野外的兽类绝不可能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外出,禽鸟大多现也已南迁……这声响,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
阮岚一步一步缓缓向那扇窗子走去。
屋内原先伫立着的火光开始左右摇摆,火焰辗转着扑腾了起来。
“乓……怦……”
那声响依然在继续。
阮岚放下手上拿着的卷宗,伸手将那扇窗推开。
在开窗的那一刹那,阮岚感觉到一道刺骨的凉风瞬间挤了进来,迅速地将那些卷宗刮得哗哗作响。
外面的风真是有剧烈又寒冷啊——他心中暗暗感叹。
阮岚抬眼向外看去。窗外却空空如也,漆黑到连一点月色星光也瞧不见。
看来方才的,是风吹的声音吧。
他连忙关上木窗。此时,手已经被外面凛冽的风吹得通红。
可谁知,就在此时——屋内的烛火灭了。
嗯?莫非这一支已经燃尽了。
阮岚正要从怀里拿出火折子查看情况,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上次是眼睛……这次,要你点什么好呢。”
这句话如迅疾的蛇一般进入他的耳朵。
阮岚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难以置信……竟然是他。
——是那个多年前在他眼中下蛊的人。
随后,他感到浑身一麻,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阮岚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临州府的卧房里了。
环视四周,只有远处有些蓝黄相间的火光。
“嗑哒磕哒……”
在临近的地方,大约三丈的距离,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在这般幽静的环境下,那声响显得尤其突兀,如同什么重物击打在骨头上的声音,霎时让阮岚毛骨悚然。
就在阮岚想要借着远处那一点儿微弱的光芒看清三丈外有何物时,右耳边倏地响起一道声音:“我啊……想让你看样东西。”
又是他!
是那个多年前给他眼睛下蛊的人!
这声音与玄墨道长极其相似,但语调却又和玄墨道长的完全不同。阮岚差点就要错认了。
他将头向右转去,问道:“你是谁?为何屡次三番捉弄于我。”
可光线实在微弱,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呵呵……这样太好玩了,用你们神州的话说,我会修为大增呀。”
阮岚疑惑:“什么修为?”
“玄墨没和你讲过么?我是犀尘。”
阮岚眼瞳蓦地在黑寂中闪了一闪:“原来你就是犀尘。”
那人呵呵一笑:“小孩儿,看来你认识我。”
阮岚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