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阮岚朝尹辗唤了一声。
而此时,站在那里的尹辗却将目光转向尹成,用一种嘲笑戏弄的表情,朝他说道:“听到他叫的是谁了吗?呵呵呵……尹成啊尹成,你真当他会救你?”
阮岚反应未及。
那骷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住了阮岚的脖子,震怒非常:“阮岚……你骗我!你此时此刻最想见到的人,竟然是——尹辗,那个碌碌无能的尹辗……阮岚,你骗我……你背叛了我……”
尹成那两个本该长着眼睛的黑洞中,有蛆虫在翻搅、蠕动。
“难怪……难怪啊!”尹成慢慢用力收紧手掌,歇斯底里地叫起来,“那次在章宅,我看到他抱着昏迷的你,样子十分焦急……阮岚,你早就背叛我了是不是?”
阮岚脖颈被尹成的指骨钳制,一时动弹不得,连忙道:“殿下、你、听我说——不要、不要被中了犀尘的、离间计——”
阮岚看见尹成的所有牙齿都闭合了起来,尹成咬牙切齿地抓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举起,恶狠狠道:“我看是你在离间我和犀尘大人!阮岚,你受死吧——”
阮岚被尹成掐着脖子,身体缓缓抬高。
尹成抓着阮岚的那只手骨正“嘎吱嘎吱“作响,可见他有多么用力,他有多么憎恨他的弟弟尹辗。
阮岚感觉自己的脖子简直就要断了,无法呼吸,无法动弹,甚至连面前的景象都快变得模糊。
那几只修长的指骨似乎马上要刺穿他的喉咙。他疼得双眼流出眼泪,却只能发出“咳咳”的声音。
大概他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时,阮岚忽然从怀里胡乱摸出一只硬物,朝尹成丢了过去。
算作是最后一搏,
“啊!”尹成痛呼一声。他松了手,阮岚从空中摔下。
“咳……”
阮岚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呼吸着周遭的空气,全身的疼痛感稍有缓和。
“啊——”可那尹成仍在痛呼。“磕哒磕哒”的骨头满地打转。
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阮岚眼前霎时一黑,随后便没了知觉。
*****
今日皇宫里日头好,阳光充足,比之前下雨的那些日子暖和了许多。
御书房外传来一阵飘香。
“陛下——”张总管在门外喊,“御膳房送来了新出炉的糕点。”
“进来。”他听见皇帝陛下吩咐道。
此时,尹辗召见了尹玄,正准备考察小皇子这两天的功课。
尹玄原本在支支吾吾地背书,结果刚一闻见张总管拿来的糕点味儿,眼睛便紧紧贴了上去,嘴上开始乌里麻里地流起口水来。
尹辗看着小皇子仍在努力装作一本正经背书的样子,不禁在心里觉得好笑,他忽然起了逗一逗小皇子的心思。
“公公,朕突然不想吃了,你拿去倒掉吧。”
“是。”张总管非常听话,说完端着盘子扭头便走。
“呜呜……”谁知小皇子背着背着竟然皱着眉头哭了出来,可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盘糕点。
“父皇。”小皇子委屈地开口,“儿臣想吃。”
尹辗于是对张总管道:“公公,把它们放到大皇子面前去。”
于是尹玄面前那张桌子上摆好了四碟糕点。可此时他却听见他父皇说:“背出来一篇,才能吃一块。”
“啊……”尹玄眼里浮出一层雾气,眼看是又要哭了。
“赶紧背吧。”看着尹玄这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尹辗毫不心软。
“是——”
……
后来尹玄竟真断断续续背了八篇,那糕点也吃了八块。就在尹玄背完了第九篇,准备从面前那堆糕点里拿出第九块时,忽地听见他父皇问:“玄儿啊,你不喜欢吃中间那盘云片糕么,怎么只拿别的吃?”
尹玄顾不得别的,只顾着面前美味的糕点,所以答得特别实诚:“父皇,我能不能把云片糕拿给母妃,母妃喜欢吃……”
母妃喜欢吃……尹辗慢慢思考着尹玄这句话里的意味。
“玄儿,你说什么?”尹辗眯起眼睛,眸中藏匿着一丝尹玄未察觉的阴煞之气。
小皇子仍在没心没肺狼吞虎咽:“母妃喜欢吃云片糕,不过最喜欢的是宫外一家糕点铺子做的。”
“哦?宫外的。”尹辗唇角扬起一抹冷笑。
宫外的,大约是贵妃小时候和阮岚一起吃的吧。
小皇子这才发觉他父皇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他转头向尹辗望去,只见他父皇脸上早已阴森森一片。
尹玄说话时打着颤,也不知是哪里惹恼了他这位喜怒无常的父皇:“儿臣……儿臣不吃了。”
尹辗正欲发作,门外却传来张总管浑厚有力的嗓音:“陛下,兵部有北方紧急军情来报。”
听见张总管的通报声,尹辗不知怎的,心中蓦地一紧。
直觉告诉他,阮岚出事了。
“快宣。”
张总管领着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士走了进来,那将士气息不稳,汗流满面,显然是刚刚才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递送军情的。
“参见陛下。”那将士跪在尹辗面前。
“有何军情,速速奏来。”
那将士道:“回陛下,阮岚大人已于三日前失踪。”
尹辗表面上维持着镇定,但却在桌下握紧了双手。
“到底发生何事,连一个人你们都保护不好?”
“回陛下,并非如此。”那将士道,“有两名巡逻的士兵看见,阮大人未受捆绑与生命威胁,是主动和靖国的三将军一起离开的。”
这可是通敌叛国的死罪啊!
“你说他主动就是主动?”尹辗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挥落在地,言语中不可抑制地溢出一触即发的杀气。
那将士叩首,然后从手上拿出一张纸条:“请陛下息怒。我们在阮大人暂居的客房中发现了证据,请陛下过目。”
这张纸条便被张总管呈了上来。
尹辗的手指有些颤抖,手臂上的肌肤难以控制地紧绷起来。
当他慢慢打开这张证物,并看见上面的字迹时,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脑中一片空白。
这张证物转眼便被尹辗捏碎成灰。
哪怕过去了将近十年,他也知道,那上面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写着的是谁的字迹。
——“阮岚,这些年委屈你了。”
——“但好在,我终于回来了。你跟着三将军过来找我,我们共谋天下。”
而最后的落款则是:
——太子尹成。
第68章 熊熊妒火
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十分相像。
阮岚有时候会想,会不会上天创造了同一个魂魄,却将他们一分为二,遣送至不同的躯体中,让他们尝遍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也许经历截然相反,但等到百年之后,却终究要回归一处。
所以,我们总能在世上,找到一位与自己十分相像的知音。
如果是这样……那么……
阮岚却不想再思考下去,他只觉得自己很困、很困。
似乎马上要睡着了。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闯了进来。
——“哎,你怎么在这儿啊。”
阮岚惊醒,温暖的阳光下,他看见衣袂翩翩的尹成正毫发无损地站在面前。尹成一席素衣,眉眼带笑,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春风般的温和亲切之感。
一如十余年前的模样。
好像他们正站在一处春暖花开的地方,清风徐来,飘下的白色梨花瓣落了尹成一袖子。
尹成眸中满是明朗的笑意,他伸手掸掉一片落在阮岚额发上的梨花瓣,然后亲昵地拍了拍阮岚的肩膀,“这些年辛苦你了。听说你受了很多委屈,是不是?”
“我——”阮岚终于见到已经故去多年的太子殿下,竟一时无语凝噎。
之前的遭遇一定是一场梦,太子正完完好好的站在他的面前,那神态与言行一如往昔般自信、风趣,令人心生敬佩。
梦境之中的那具遍布蛆虫令人作呕的白骨,一定不是他的太子。
太子还是宠信他的,对他从未怀疑。
尹成背过身去,向远方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远眺,只见那一片林子绽放着许许多多婉约清丽的玉堂春,似乎还能闻见若隐若现的幽幽花香。尹成拉住阮岚的手:“我以前和你说好了,若是有朝一日我登上大位,便让你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你可还记得?”
“嗯。属下当然记得。”阮岚怎会不记得,年少时他便是殿下的玩伴,每当尹成在周遭无人之时,都会与阮岚说一说他那豪言壮语,寄予着对他登临大好山河的期望。
“是我无能。”尹成情绪低落了下来,手握得更紧了些,他摇了摇头,“我比不过那尹辗,甚至没能给你报仇。”
报仇……
阮岚心中疑惑,眉间蹙起。
“比知,你看,它来接我了。”
比知?阮岚眉头皱得更深了。
莫非尹成把他当成了冯比知。
尹成指着那一望无垠的天际,不多久,阮岚便看见从天空中飞来一只红顶仙鹤。那仙鹤比寻常白鹤要大许多,足足有一人高。
仙鹤落在绿草地上,洁白柔软的羽毛如冬日下的皑皑白雪一般,散发着微弱却耀眼的金光。尹成翻身骑了上去,刚一落座,那仙鹤便展翅飞翔起来,在阮岚头顶悠悠盘旋,掀起一缕婉转的清风。
尹成俯下身,一瀑黑发自然垂落。
他对阮岚轻声说:“比知,我走了。再见。”
阮岚抬首望着飘然远去的仙鹤,尹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刹那间,远处那片繁盛的玉堂春开始凋零。
天际的朝阳支离破碎。
四周的光线黯淡下来,阮岚坐在地上,发现周围的绿草地也不见了。
他抬头,本该飘落着白色梨花瓣的天空,却开始飘下一圈圈白色的纸钱。
远方吹来一阵寒冷的阴风。
黑暗吞噬了一切,唯有飘舞着的纸钱依然刺眼。
*****
阮岚身体一个哆嗦,从地上猛然坐起。
惊魂未定时,一片黑暗中,犀尘在他耳边说:“我还了他一个愿望。”
阮岚却好似没听见,低着头喃喃,心中被翻搅得钝痛难忍。
“殿下说,等他登基之后,要许给冯比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可他明明……明明之前曾和我说……”
“哈哈哈哈。”犀尘放肆地大笑起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是明棋,而冯比知是暗招。可是这一手暗招,在尹成心里,远比你这一颗明棋要重要得多。他年少时便让人私下散播阮家的小公子是百年将相良材的传闻,表面上你在外人前光鲜亮丽,却在无形中让你变成夺嫡的众矢之的,于是,没人会对冯比知造成伤害。尹成将冯比知秘密保护起来,而冯比知生前本应受到的威胁……都被你挡去了。”
天上从不会掉馅饼。
阮岚早已意料到。
名震京城的少年才子,这样的美名需要付出惨痛代价。
京中达官贵人重金求他字画,文人之间争相传阅他的文章,世人皆说他是文曲星下凡。
这些种种,都是因为——
阮岚闭上眼睛。
其实他许多年前就猜到了大概。
又何需犀尘现在来揭他的伤疤。
“大皇子之前下的毒,差点被你喝去了是不是?多年前天子围猎,他和冯比知一道,却把你抛下了,对不对?”
“……”
“怎么,还是不信?”犀尘“啧”了一声,“要不然,为何尹成有这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告诉你。”
阮岚一开始心底里悲愤交加,可听到后来,便释怀了。
他轻笑一声。
“那又如何。”他长叹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我本就该效忠于他,就算后来结局悲惨,我也认了。”
犀尘的话里听不出意味,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洒脱。”
阮岚不想再和他多耗费口舌,道:“殿下呢?你放过他,我要将他的尸骨带回去。”
犀尘听完,再次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且不说你还能不能回得去,就算能回去,尹成的尸骨也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
似乎,这一次他醒来之后,便再也没听到那一阵属于尹成的“磕哒磕哒”声。
阮岚闭息,侧耳听了一会儿。
果真静悄悄的,没有听见半分敲打、摩擦地面的声音。
“不用找了。”犀尘说,“你将齐汶送你的陶鱼砸向他,他承受不了上面的力量,因而已经奄奄一息……”
“那么,尸骨呢?”
“我已将他挫骨扬灰。”
“为什么?!”阮岚突然朝犀尘声音的方向重重一挥,不出意外地落空,“他都已经奄奄一息,为什么不留他全尸?犀尘,他好歹服侍了你近十年……你好狠的心……”
“呵呵……是他求我的呀,他说宁愿挫骨扬灰,也要用生前的面貌,再见冯比知一面。但他已经是白骨一堆,该如何见?”犀尘的笑声愈发狠戾,那刺耳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剑,似乎将要刺穿阮岚的耳朵,“于是呀……我便让他去你的梦里,让你体验了一把被尹成当成冯比知的感觉。怎么样?他唤你为「比知」的时候……好玩吗?”
阮岚握紧拳头,再次向犀尘的方向挥去,可依然打在了空气上面:“你这个小人——”
“小人?哈哈哈……比起邪物这个称呼,小人是不是更好听一点。”
阮岚气结。
末了,只说了四个字:“无耻至极。”
犀尘似乎在他身边打着转,然后停在他的面前,声音贴着他的脸传来:“我说啊,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现在的处境吧……你觉得,尹辗现在还信你吗?”
阮岚却将头扭到一边去:“这与陛下有何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犀尘语气悠哉,就好像说着一件家长里短的轻松小事,“据说,有人看见你和靖国三将军一起逃出了临州府,而你的房间里偏偏留下了罪太子尹成的密函,那密函上说——”
“说了什么?”
阮岚不禁在心里唾骂,犀尘当真是个无耻小人。
“说你和尹成勾结了靖国,准备起兵造反!”
阮岚听完,指骨便被他自己捏的咯吱咯吱作响。他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卑鄙。”
“阮岚啊,你除了无耻、卑鄙这些脏话之外,还会说点别的吗?”
阮岚却没心情和他开玩笑:“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就做下这等通敌叛国的蠢事。”
“你倒是了解他。”犀尘那沙哑的声音变得阴险起来,“可是,你那心心念念的陛下未必相信你,就算相信,也未必敢相信他。更何况,你曾经还是尹成的部下。你为了尹成能得到江山,勾结外邦,难道真的不可能么。”
“当然不——”
“你先别着急回答。我还要与你说一件事。尹辗倾心于你,可你却和幼时的青梅竹马在皇宫中传递情物,私相授受。”
阮岚胸中怒气顿时大增,朝犀尘喊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与贵妃自小交情确实深厚,但对她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怎么,糕点就不算情物了么?送金送银恐怕尹辗还能看的过去,可你偏偏却要送象征着你与贵妃自幼情分的云片糕,还偏偏要骗他说是专门送给他的。若说在国事上他还能保存一丝理智,那么在感情之事上,便不要指望他不会多想……阮岚,你当真不懂人心啊……”
阮岚万万没料到答应尹玄往皇宫里送一份云片糕能牵扯出如此多的顾虑,他正欲开口,那犀尘却抢先道:“如果你是尹辗,为了你座下的皇位,为了你后宫的女人,为了边境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了不被爱慕之人糟蹋的自尊,你会相信一个曾为敌人出谋划策的情人吗?”
“我——”阮岚怔然,一时无语。
是啊……尹辗凭什么相信他。
犀尘压低了声音,发出一阵令人绝望的笑声。
“他——不会相信你——”
无论是对权力的猜忌还是在心底里愈烧愈旺的妒火,都足以吞噬掉帝王的信任。
情爱只不过是前尘云烟,和至高无上的皇权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
眼眶里的眼珠来回扫视,目光投射于面前这一片虚无之中。
孤身一人站立于周遭悄无声息、令人毛骨悚然的混沌里。
阮岚看不见出口,看不见光,甚至看不见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