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垂凌久久不语,好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公主上前一步,声音也高了半分:“后来,等到我后来终于嫁给了你,我才知道,原来你是皇兄心腹何蔚的远房亲戚,由他牵线后,你才能重回你父族的族谱之中,而他早早就曾告诉你,我是公主对不对?你却装作不知道,是不是?!”
“我——”
“若仅仅是这些,也就罢了,我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可是你……”公主闭着眼睛摇头,放缓并加重了声音的力道:“你竟然曾经帮助前太子尹成暗杀了一户姓岑的人家,为了防止皇兄将你灭口,你才故意靠近我,讨好我,是不是?!因为你知道皇兄宠我,定然不会杀死我的夫君,所以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别有用心,是不是?!”
在听到“替前太子尹成暗杀了一户姓岑的人家”这句话的时候,张总管向前迈了一步,却被尹辗按住了肩头。
玉公公叹道:“没想到啊,竟有这样的事,当真是苦了公主了。”
而齐莫则听得云里雾里,整个脑子被皇族复杂的“家事”搅得团团转。
尹辗扬声道:“沁儿,欺瞒皇亲的罪过,怕他是承受不起。回去朕再替你择一名佳婿,定然比他好上千倍万倍。”
而那半截树干上的陈垂凌则垂下了头,满面哀伤。
公主见陈垂凌依然不语,便步步紧逼:“当时,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我又想……为什么我会爱上这样一个骗我欺我的男人,既然他能负我,为何我不能负他?!世上俊美的男子又不差你陈垂凌一个,比你性子和善的多如牛毛……于是,我便开始在府中豢养面首,找了许多美男来与我吟诗作对、寻欢作乐,我整日在府中醉酒。可我……可我却依然忘不了你。当时还未登基的的辗皇兄派人来查你,还被我尽数在暗中挡了回去——”
尹辗听到此处开始犹疑,暗香:他何时派人去调查过陈垂凌?这事他自己怎么不记得了。
“当我发现你又在别处害人,我便救下,希望有一天你能迷途知返;明明告诉已是皇帝陛下的皇兄就能将你捉拿归案,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不但如此,我竟还暗中自走访三省六部和地方官府,凭借皇帝胞妹的身份帮你抹去芜县的案牍案卷;然而过了这么多年,你竟从未认识到自己的过错,继续大开杀戒,从不手软……当我得知你们要加害阮岚时……便再也坐不住了,开始想方设法救阮岚出宫,让他与忠心的宝荠远走高飞,到一处你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落脚。于是,我派刺客进宫扰乱守卫的注意,趁机告诉阮岚出宫事宜。为怕事情泄露,假意告知宝荠是阮岚托贵妃娘娘捎来的口信,让他接应阮岚出宫逃脱——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
“你那个拥有通天本事的犀尘大人,竟然早就看穿了我的计策,不但将我在皇宫中的内应一网打尽,而且将计就计,顺着我的谋划在皇宫中演了一出好戏,将阮岚诬陷为杀人凶手,受千夫所指!我实在无法理解!阮岚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你非要除掉他不可?!”
陈垂凌听得入神,似是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将一只手缓缓抬起,然后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不——不是,其实不是我想,是——”
他退至边缘,却没有停下步伐,而是踩空了树干。那树干虽只剩下一半,但也有数丈高。
“阿凌——”悦阳公主喊得撕心裂肺。
陈垂凌便这么从半空坠落。
落地时,只听“咚”得一声巨响。
转眼间,陈垂凌已然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他一只手臂高举,没有垂下,手指弯曲着指向洞顶。
“是——”
后面的话,他再也没能说出口。
他想说什么?
陈垂凌缓缓闭上了眼。
思绪顿时如同水中的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在生命最后的片刻时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草长莺飞的初夏时节,他看见自己家门口,立着一个身穿绿罗裙的姑娘。当时他直接看呆了——从未见过如此俏丽可人的女子,浅绿色的衣服将她趁得肤色雪白柔美,那双眼睛水灵得好似会说话,扇形的睫毛扑闪扑闪。
酒窝笑得真甜。
面前这位二八芳华的女子,本是在四处眺望,可一将目光扫到他身上时,便再也移不开眼。
这约莫就是戏本里说的一见钟情吧。
“我,我是——十里山头外的渔家女沁儿,你叫什么?”
“我叫严垂凌,你……你便唤我阿凌吧。”
他一开始随母姓。
之后,他们相爱了。
贤惠恬静的渔家女,与每日劳作耕田的穷小子,本是再合适不过的良缘。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们的关系也一日比一日贴近。可善良的渔家女子哪里知晓他心里的罪恶之事?
在那个贫穷偏僻的村子里,白天无一不是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邻人,而到了晚上,他们却都成了打家劫舍的绑匪,他们……他们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他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回头。
一日,一名自称为当朝储君的男人来到他家。衣着确实华丽,举止气度不凡,就站在他平日里等待沁儿的地方。
那人第一句问话是:“你喜欢沁儿?”
陈垂凌不语。
太子接着道:“沁儿今天不会来了,她是我的妹妹,是当朝皇后唯一的嫡女尹沁儿,身份不知比你高贵多少,你哪里配和她在一起?”
眼里的蔑视表露无遗。
陈垂凌望着他。
太子挽了挽低垂的袖子,像是不想让这身金丝线绣的衣服垂在这片污秽肮脏的土地上,复又开口:“怎么,你不信?你们十里山头外哪里来的村子,她又是哪里来的渔家女?你难道从未想过?”
陈垂凌将目光别到了一边去。
尹成看着陈垂凌这样一副模样,便已知他对他的话心有所动。
太子接着说:“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沁儿是我带到这一处偏僻的不毛之地的,你若是帮我做一件事,我便让你今生今世都能和她在一起,如何?”
“是什么事……?”
陈垂凌这下终于发出了声音。
太子拿出一封密信,塞进陈垂凌手中:“这是一章姓商贾的旁支岑家,你帮我按照信中名单一一除去,我不但让你做当朝驸马,还帮你抹去你们全村所有人做过的打家劫舍之事,赐予你们黄26 金百两,让你们此生衣食无忧,如何?”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实在太过诱人。
他原本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孤儿寡母被村里的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从此踏上了这条不归路——这是一座饱含罪孽与冤债的村子,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日落而出,日出而归……
他无法独自身退,因为这是他长大的村子,这些都是他的亲人,他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可是,眼下,他却有法子解救他们。
他无法拒绝。
“我答应你。”陈垂凌的眼神坚毅无比,将那写着名单的信函攥在了手心。
最后一次,就再做最后一次,他就金盆洗手,永远离开这里。
后来好像是尹沁儿的另一个皇兄疼爱她,派人来让他认祖归宗,改姓为陈。是皇子心腹的远亲,说出去总比没有身份要好听。
他以为自此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他万万不曾想到,当他将匕首刺进第一个岑家人的胸膛时,他这一生便再没有了退路。
——太子尹成果真抹去了村子所有人的罪案与证据,却独独遗漏了他的岑家血案。
公主顺着线索查到了他隐瞒她的真相,从此对他再不正眼相看,开始四处寻欢作乐,对他失了爱意。
整座村子,只有他一人没能得到最终的解脱。
他独身一人,没了家室,也失去了昔日的朋友。
他怨恨,他不甘,他满心愤懑!
他也曾想过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呢?
不是故意欺骗她的?
真是可笑啊,笑他自己的无耻,又笑他的遭遇。
而此时此刻,他躺在血泊中央,想要睁开眼,再看一眼他的公主,那个穿着绿罗裙的公主,那个在阳光下,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忘怀的美丽姑娘。
然而——
“阿凌!阿凌!”
他好似听见沁儿在唤他,他却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了。
公主……沁儿……
世上也许无人知道,就在海底的另一边,有一座芜县的倒影。
那里藏着陈垂凌心底里对他的姑娘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我要娶她……我必须要和她在一起……”
——“我爱她,我是真的爱她。”
——“我不是故意骗她的——”
——“沁儿……原谅我吧……”
这是属于海底的回音。
——也是属于他不堪的记忆。
海风轻拂而来,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悲痛。
芜县的倒影,是一处幻境。
如何兜兜转转永远也寻不到出路的幻境。
除非跳入茫茫无尽的大海,才可能获得重生。
思绪即将彻底停止——
他垂下沉重不堪的眼睑,垂下手臂。
沁儿,原谅我吧……
再原谅我最后一次……
第77章 万无一失
自悦阳公主进入到山洞中的那一刻起,山洞便打破了密闭的封印。洪水不再流下以后,其中积聚的洪水开始慢慢消退。
当陈垂凌失足从高空坠下,水面已是只能覆盖到人的足面那样的高度。
——于是,他的死期,伴随着飞溅而起的水花一起到来了。
悦阳公主踩着水扑倒了陈垂凌的身边,却连陈垂凌的最后一句诀别都没能听到。
“阿凌!阿凌!”悦阳公主失声大喊,双手按着对方不断有血涌出的伤口。
然而,根本无济于事。
汩汩涌出的鲜血溶入周围一圈的积水,陈垂凌闭着眼的脸荡漾在一片虚妄混沌的血色中,逐渐变得模糊。
悦阳公主抱住陈垂凌的身体,就这么趴在他的身上。可他的肩骨和胸骨都已经碎了,身体上的每一块碎骨都自然垂落——因而身体歪斜到了一边,混杂着布满全身的淋漓鲜血,变得更加可怖起来。
她双眼失神地望着前方,视线与面前的血红色交错在了一起。以及,手与绿罗裙、夫君的身体上……全部都是这般令人心生绝望的颜色。
“阿凌……阿凌,你——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抛下我。”
她小声抽泣起来,哭的那样伤悲,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悲怆凄凉之感逐渐笼盖住这间宽阔的石洞,心如死灰的哭声如同一道连起彼此心境的枷锁,似乎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绝望与亡命的味道。
陈垂凌依然闭着眼睛,一条手臂极其不自然地歪在公主腰侧,像是断了。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沁儿……”尹辗站在悦阳公主身后,左手抚上了她的肩头,低声安慰道,“驸马他已经去了。”
尹辗说完,那痛彻心扉的哭声总算比方才轻了一些。
“阿凌……”她唤道。
悦阳公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忽然迅速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匕首,朝自己的心窝扎去!
“怦”得一声,尹辗使出一记手刀,击晕了正欲自刎的尹沁儿。
玉公公捂住嘴,惊呼一声。
尹辗看着怀里的尹沁儿——他的亲人已经一个接着一个离去,他不想再看到他的同胞妹妹为了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轻生。
太不值得。
尹辗将公主横抱起来,并对张总管使了个眼色。
张总管领会,俯下身来探了探陈垂凌的鼻息,确认死亡无误后,才将手伸入陈垂凌的衣服口袋里搜查。
“陛下,奴才从驸马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尹辗道:“打开看看。”
“是。”
就张总管刚想打开信封之时,众人眼前突然冒出一片刺眼的白光。
再之后,尹辗便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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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秋日里的光景,最是赏心悦目。风吹红叶飘满园,缱绻着树梢,不愿离去;翻转飘零,落了一地。
“云笙。”尹辗望了一眼窗外那片枫叶林,张口便唤了仆人的名字。
此时,他正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佛经,打开来翻了一翻。
书本独有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张云笙在门外听见了尹辗的喊声,连忙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尹辗坐到桌前,将书案上的墨玉镇纸摆放整齐,道:“帮我拿一叠宣纸来,我要抄几遍金刚经,烧给冯比知。”
“烧给冯比知?”张云笙心中疑惑。
尹辗“噢”了一声,道:“这件事你不清楚,是何蔚办的。”
作为下人,不便多问主子的事情。张云笙只应了一声,就准备离开屋子替尹辗拿抄佛经的宣纸去了。
谁知尹辗在他面前毫无遮掩的意思,直接说道:“昨日父皇下旨处死冯比知,其实是我想方设法在暗中除去了他。虽然在明面上,向父皇呈递弹劾冯比知奏折的大臣并非我的门客,但若是皇兄顺藤摸瓜,抓住每一条线索盘查,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便会知道是我要害死冯比知的。”
“皇兄做下了——”尹辗在这里顿了一顿,似乎不想把尹成究竟做了什么事说出来,“做下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和冯比知杀害许多无辜之人,没想到他们竟然留下一条后路——若是被人发现,便把罪名强加在阮岚身上,让阮岚成为他们戕害百姓的牺牲品。”
虽然张云笙来到王府贴身服侍尹辗只不过小半年的时间,他也看得出来,三皇子殿下尹辗,喜欢死对头的心腹阮尚书的小公子。
张云笙不禁默默在暗中叹了口气。
书房里摆着的尽是小公子的书法小公子的画,就连带在身上的扇子,也都是小公子亲笔题的字。
尹辗用指腹摩挲着案上的墨玉镇纸,低垂的双眸就如同手里的墨玉一般深不可测:“何蔚告诉我,他族中的一个远亲正在为二皇兄做事,那人无意中听见了皇兄与冯比知的谈话……我本想将皇兄与冯比知所做下的各项罪状告知父皇,但苦于没有证据,因而只好退而求其次,想法子杀了冯比知。”
“毕竟——”尹辗眼底隐约泛起一抹令人心生畏惧的神色,语气也跟着冰冷了几分,“只有冯比知成了弃子,让他死去,皇兄才不会将阮岚视为弃子。如此……阮岚便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尹辗眼中那抹并不温柔的光芒看得张云笙心惊胆颤。
“相信殿下的一番苦心,阮大人总有一天会明白。”张云笙低头道。
“我不怕上天的报应,若是为我自己除去冯比知,大可不必抄什么佛经。怕就怕那冯比知阴魂不散,不愿投胎,回来纠缠阮岚——我做的事,报应到阮岚头上可就不妙了。倘若能用佛经渡化他,也算功德一件。”
张云笙听得出神。
没料到皇子殿下竟这般痴情。
“快去帮我拿些纸来,我打算开始抄了。”
“是,殿下。”
张云笙走后,尹辗打开金刚经,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尹辗翻到一页。
眼前这四句他最是喜欢,于是低声吟诵道:
“若以色见我,
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能见如来。”
……
一年多以后,京城远郊。
已被封为豫王的尹辗,本该一直呆在封地,可此番父皇竟然遣人送了一道圣旨传他回来。
回京第一日,他觐见父皇时,父皇对他说明了召他回来的缘由。
“朕怀疑——太子有反心。”
新立不久的太子有反心,当真是奇了怪了。
慈眉善目的父皇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尘,然后贴在他耳边,用一种极其轻松的语气说:“若你能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朕便将大位传于你。”
尹辗整个人惊得险些向后退了一步。
尹辗向周围望了望,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松了一口气,他对着父皇毕恭毕敬道:“多谢父皇厚爱。”
依照礼数,他也去拜见了太子,不过在言行上,并未发现太子有何异样。想起父皇对他说的话,为防太子猜忌,今后几日他一直装作不务正业,极少呆在京中府邸,而是每日在京郊游猎,早出晚归。
某日黄昏,他与往常一般打到了好些野兔野鸟,准备再拣几只干树枝拿来做露天烤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