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辗侧了一对眸子看他。
齐莫干笑一声,连忙摆手:“实在抱歉……我不是说你,我是在说,芜县的女人像你们中土的男人娶三妻四妾一般。”
这下可怕包括尹辗以内的张总管和玉公公都骂了进去。但好在张总管和玉公公都是太监,娶不了老婆。
洞外下着瓢泼大雨,抬首望去,乌云仍然密布低空,看样子一个时辰内是不会停了。
尹辗思虑片刻,道:“那便到这间暗室里去探查一番吧。”
“是。”张总管将横在中间的双胞兄弟挑开,让出一条路来,先行走进那石壁上的洞口。他点燃火折子后,看了看四周,发现见其中并未有什么异样,才对尹辗道:“陛下,这里是一条密道,前方有路。”
尹辗问齐莫和玉公公:“你们是等在这里,还是跟朕一起?”
齐莫道:“这太无聊了,我和你们一起去。”
玉公公则冲到尹辗前面,畏畏缩缩地抱住张总管的一只胳膊:“奴才要跟着陛下一起去找大人。”
张总管不耐烦地别了一下肩膀,谁知玉公公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他的身上。
“你……站直。”张总管咳了一声。
“啊。”玉公公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行为不妥,“不好意思,我,我太害怕了。”
四人甫一踏入密道,那道一人高的密道口便复又合上,遮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哎呀!”玉公公叫了一声,“石门关上了,陛下,我们被困、困住了。”
唯有张总管手中的火折子还燃着跳跃晃眼的光。他道:“陛下,看来是有人想引我们进来。”
尹辗抬眼仔细打量四周,此处看起来果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洞,没有什么别的怪异之处。
“朕倒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引朕到这里,却又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暗中不出来。”
轰隆隆——
尹辗话音刚落,那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再次传来,源自密道的深处。
“哈哈哈哈哈——”
接着又是一道肆无忌惮的大笑。
“不论是谁,来到这个岛上,你们都得死!”
齐莫叫道:“那边有人声!”
众人循着声音快步走到一处豁然开朗的宽阔之地,那里火光冲天,周遭异常耀眼,只见在数丈外的高台之上,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转过身来。
——是一个身形俏丽的玉面小生,他穿着一袭青蓝色衣裳,趁得皮肤更是白皙光亮,虽说距离稍远,但也看得出来,这人的外貌比许多男人都要帅气秀丽,是人群中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你是……”尹辗眯起了眼睛,高台上的男人,他认得。
那人笑了一声,笑声阴险狠绝:“陛下,你说,我是谁?”
“悦阳公主驸马,陈垂凌。”
那人听完之后,笑得更加畸形扭曲:“哈哈哈哈……驸马?当你们尹家的驸马,简直是比猪狗畜生还要不如。”
尹辗沉默。
陈垂凌接着道:“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悦阳公主驸马府里的美男子比南风馆里的小倌还要多上许多。而那窝囊废驸马,只能忍气吞声,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看着自己的妻子整日与其他男人一起寻欢作乐,却一声都不敢吭。哈哈哈哈——驸马,什么狗屁驸马,我呸!”
他恶狠狠地向高台下吐了一口唾沫。
这样不堪入目的的言行举止,与他俊俏的的样貌形成了强烈反差。
齐莫问道:“兄台,你们的家事我管不着,但我就想知道,是你把芜县变得这般破败的吗?”
“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陈垂凌那张清秀的脸上忽然多出一丝妖冶之气,“是他们自己害他们变成这样的!”
齐莫不解:“兄台,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啊。”
“这里的男人,一个个全都是窝囊废!比岳阳公主的驸马还要窝囊废!”陈垂凌就好像是一个外人,亲口叫着“悦阳公主驸马”的称谓,他放缓了声音,吐字清晰:“在芜县居住的人,大多并非汉族人,不知用了哪个妖怪民族的习俗,竟然允许一个女人同时嫁给许多男人,不……不,是娶许多男人,那些男人就像狗一样在她们面前卑躬屈膝,奋力地讨好。这种场面,真是让我恶心!”
“就在你们站着的地方——”陈垂凌手指向他们所处的地面。
玉公公吓得跳到了一边去。
“我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师爷,那个允许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过夜的师爷。还有那里!”陈垂凌将手指转向另一边,“就在那里,我杀死了奄奄一息的王寡妇和她新收的青年丈夫。这种事情,真是回忆起来都觉得异常恶心——”
尹辗低声向其他三人说:“这是葛霖族人的婚俗,已经有许多年的历史了。”
齐莫心里也觉得这样的习俗有些奇怪,只好仰头道:“可他们与你没有干系,你怎么能因此而杀了他们——”
“没有关系又如何!他们存在于世上就是错误,我杀了他们是替天行道!”陈垂凌似乎已经愤怒到极点,双眼一片血红,“陛下,芜县归我朝管辖的时间不久,也正因此,我才能有机会在各部抹去它的行踪。”
尹辗眸光一转,很是轻蔑:“你一介小小的驸马,无官无权,哪里来的本事在户部抹去它的各处记录。难道是靠你那个在兵部还是礼部的好友,他权力通天不成?”
“你——”陈垂凌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被他人小觑,顿时恨得牙痒痒,“我有犀尘大人便足够了!犀尘大人会助我杀遍天下所有窝囊的男人,包括……包括那个甘心雌伏于陛下身下的阮岚,他也让我感到无比恶心,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闭嘴。”尹辗抬眼,目光中依然是溢满了轻蔑之色,“你这张嘴,不配提他。”
齐莫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什么雌伏?”眼前是茫然一片,顿了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陈垂凌口中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万千的思绪便这么凌乱无序地飞舞起来——
怪不得,堂堂九五至尊要到那深山老林丘芒山去寻阮岚。
怪不得,在得知阮岚也许还留存于世时,皇帝陛下会像疯子一样仰面躺在海里。
怪不得,尹辗那双对其他任何人都异常无情的双眼,在看到阮岚时,会流露出那样柔软甜蜜的、含情脉脉的神采。
玉公公起了哭腔:“陛下……呜……他说他要杀了大人。”
张总管则说:“既然驸马能够如此说,那么阮大人必定还活着。”
尹辗自然也想到了。他扬声问:“阮岚眼下在哪儿?快把他放了。”
谁知,陈垂凌却拉下脸来阴声道:“他就在这里,看着你们呐……”
第76章 海底回音
尹辗终于无法淡定,眼底隐约泛出一道狠戾之色,他一字一句问:“陈垂凌,此话究竟何意?”
陈垂凌拿出一把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饶是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众人也知晓那扇面背后的表情何种阴险。
“到底什么意思,陛下一会自然便明白了。”
尹辗握紧双拳,两道目光仿佛能将高台之上的陈垂凌刺穿。
身处高地的陈垂凌四周围绕着几道蓝黄相间的火光,明亮耀眼,颇为刺目,将整个宽敞高深的密洞照得通明。在尹辗众人所处的底部,周围石壁俱是怪石嶙峋,沟壑纵横,然而越往上石壁越平滑整齐,棱角愈加分明,且极有规律,到了顶部,便勾勒出一个方正规则的形状来。
围绕在陈垂凌周身的火焰忽然抖了一抖,当即从中飞下一些烫人的火星,带着几颗燃着的灰烬。
“陛下小心。”张总管挡在尹辗面前,挥去自上掉落的火星,顺手将玉公公拉倒了身后。
“多谢,多谢张总管。”玉公公红着脸嘟哝道。
陈垂凌将一只手臂抬起,接着向上高举,那些位于他周身的火光便开始缓缓升起,如放大的乾坤圈一般飞旋着朝上空冲去。
“哗”得一声,洞顶訇然大开。
轰隆隆——
暴雨下得猛烈如注,夹杂着回响震颤的雷声。
这洞顶好像是处在某个山头的最低处,所以雨水在此处积而不散,这下被陈垂凌破了底,便肆无忌惮地向山洞中涌入。
轰隆隆——
雨水如瀑布一般倾巢而下,从陈垂凌的肩旁擦过。
看着他那双秀丽的眉眼,谁也想不到下一刻他会说出怎样狠毒的语言。
“此处的山洞是密闭的,过不了多久水便会注满这座山洞。”
陈垂凌站在黑黢黢的高台之上,垂眼俯视脚下的一国之君,勾起一边唇角。
——“陛下啊,你就淹死在这里吧。”
他的耻辱,他这一生的耻辱,让天子之死来偿还,也算失有所偿。
陈垂凌用扇子遮住了勾起笑容的脸。
齐莫用看怪物的眼神朝陈垂凌瞄了几眼。
“他这里有问题。”齐莫指着自己的头道。
尹辗则向两旁望了望。
“此处洞壁看起来实在难攀,尤其在上部,太过光滑,轻功无法施展。”
淌下的雨水已然浸湿鞋底,漫过了薄薄的一层,但若是再这样继续下去,想必不用多久便会淹没头顶。
齐莫“哼”了一声,不屑道:“我们留迟的轻功一向精妙绝伦,待我试上一试。”
只见他一跃而起,踩着底部的岩石飞向陈垂凌所站立的高台,可没想到跃至半空时,丹田却失了游走的气力,右脚忽然踩空,向后仰面摔下。好在,尹辗在之前便察觉到了齐莫的异样,早已凌空而起,飞身前来相助。
尹辗竟然是踏着下坠的雨水,急速冲到了齐莫跟前。
电光石火间,就在尹辗即将揽住齐莫肩膀之时,一道蓝红相间的火种倏地向尹辗背后滚滚袭来。
——是陈垂凌放的暗器。
张总管红了眼,喊道:“陛下小心!”
尹辗立即从衣袖中挥出一把折扇,在手掌中轻盈地绕了一圈,向那道飞来的火团扫去。
齐莫用余光看见,明明是“纸”做的扇子,却丝毫不怕火烧,不但如此,还将那团火重重拍到了别处,真是奇哉怪也。
可是齐莫哪里还有闲暇担忧“否极泰来”——他意识到自己已向地面坠去。
幸亏张总管也有一身看家本领,双足跳起,一个后空翻跃至半空,接住了齐莫。
三人同时落地,毫发未损。
地上溅起一串水花。
玉公公吞了吞口水。不过片刻的功夫,陛下与张总管便表演了这样一段旁人难得一见的功夫,他怕是要看呆了,连忙拍手叫好道:“陛下和张公公真厉害!”
尹辗朝齐莫打量了几眼,疑惑道:“你的留迟轻功里为何会有中原武学的影子?尽管外功确实不像中原的招式,但朕不会看错,你使的多半是皇家内功。”
“什么?”齐莫摇头,当即否决,“不可能,我不曾学过别的武功,更不可能学你们的皇家内功,陛下肯定是看错了。”
尹辗再欲开口,却被头顶的陈垂凌打断。
“精彩,精彩。”陈垂凌在高台之上来回走了两步,最后又再次停在最中间的地方,依然如方才一般颐指气使的模样,他清了清嗓子,道:“无论如何,你们都无法逃出生天,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最后的机会……”
齐莫听后,灵机一动:“你刚刚说最后的机会……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放我们出去,我们可以帮你解决。”
尹辗也道:“不错,若你能知错能改,朕不但会放你一条生路,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在尹辗话音方落之时,洞顶那一圈火焰忽然有那么一瞬的熄灭。
随即倍加猖獗地大放红光,就如同不受控制的烟火一般四处迸射。
尹辗翻转扇面,将它飞旋着遮挡在他与齐莫面前,而玉公公则躲在张总管身后颤颤发抖。
陈垂凌道:“陛下可知晓,我现在所站立的地方,便是犀尘大人亲自为我种下的一棵树?可惜……我没能照顾好它,我惹恼了犀尘大人……这棵树便断了,断了……只剩下这光秃秃黑黢黢的一截树根——犀尘大人说,只有用陛下的性命做祭品,以及陛下的血肉作养分,它才能复活。因而,陛下,只有你死了,才能助我啊,助我取得犀尘大人的谅解。”
“陛下!你必须死——”他狰狞可怖的双眼向外突出,一只手掌向上猛地一抓,那些火团便燃地更加剧烈。
如瀑布般落下的洪水,也更加凶猛。
山洞里的水已经溢上了膝盖,而他们,似乎也只能听天由命。
就在众人无计可施之时,忽然有一个陌生的身影从顶部的洞口处随泻下的洪水落下,先是用一只脚踩到石洞侧壁,然后翻转了数个跟斗朝陈垂凌的方向飞去。
玉公公被凉水浇得只能躲在张总管身边取暖,惊喜中依然夹杂着几许寒冷带来的颤音:“陛下,快,快看!有人来救我们了。”
那人四肢落地,停在陈垂凌面前,在陈垂凌正欲召唤洞顶的火团之前迅速按住陈垂凌的身体,取出口中咬着的匕首,挑断了陈垂凌的手筋。
——原来那些火团只能受他双手的控制!
支撑着洞顶石块的火种迅速熄灭,滚石瞬间如同天崩地裂一般重新砸满洞口。洞口的石头竟像是有规律一般排列成了不露一丝缝隙的模样——勾勒出了好似原本一般方正规则的形状。
洪水停了。
众人松下一口气。
然而——此人是谁?为何突然在岛上出现?
那名不速之客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压倒在地的陈垂凌,用浑厚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是啊,有人来救他们了。”
“呵呵。”陈垂凌哪怕是处于这样一种劣势的姿态之下,脸上依然未显愧疚与畏惧之色,反而是轻笑一声,“崔泓,就凭你?”
崔泓?尹辗心中一惊。
他听阮岚说起过这个名字。
是首个对他们说起芜县的人。
突然,陈垂凌迅速抬手,手肘轻松击打到了崔泓的左胸。哪怕是受了挑断手筋的重伤,这一击竟也发挥出了一般人所没有的巨大力量。崔泓被打得无力还手,险些被击飞至高台之下。
“刚刚不过是我放松警惕罢了。”陈垂凌转了转手腕,那道见血的口子竟已立即合拢,连疤痕也未出现,就像是从不曾被人挑破手筋一般,一手捡起地上的匕首,一手向上高举。
——那些燃烧的火团,便再次于空中出现。
“哈哈哈,杀了那对双胞兄弟后,芜县便只剩下你还活着,我一直在寻你,一直在等你,没料想,你今天竟白白送上门来。待我杀了你——我便功德圆满了!——哈哈哈,就凭你还想救他们?”
陈垂凌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崔泓,最后半跪在崔泓面前,举起匕首。
匕首的刀尖反着刺眼的火光。
崔泓的眼睛盯着陈垂凌,说道:“你认为,我方才说的「救他们之人」,是指我自己?”
“不然呢?”陈垂凌心中以为崔泓是在垂死挣扎,妄想拖延时间,因而并没有停止握住刀柄刺入的动作。
“阿凌!”
就在那道锋利的匕首即将下落插入崔泓的胸膛之时,陈垂凌听见有人叫他。
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如此唤他的名字。
匕首怦然落地。
陈垂凌循着声音低头望去,他看见悦阳公主正独身一身站在尹辗众人的后方,孤零零的,穿着一身浅绿色的罗裙——那衣服样式,显然不是已嫁作人妇的公主穿的。
尹辗等人闻声也纷纷回头。
“沁儿!”尹辗叫道。
悦阳公主抬头看着高台——也就是半截树干之上的陈垂凌,道:“世人皆知悦阳公主喜好男色,在府中豢养面首,整日与美男子饮酒作乐——”
“够了!不要再说了!“陈垂凌捂住耳朵。
“可阿凌你难道已经不记得了吗?”悦阳公主流着泪,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抑制住了哭腔,一字一句道,“明明是你负我在先的啊!”
陈垂凌怔住了,呆滞在地。
“你自幼家境贫寒,遭生父抛弃,与母亲相依为命,被好心人收养,长大后成了村里人见人爱的俊美少年郎。我偷偷跑出宫游玩时,遇见了你,你我二人一见钟情,当时我穿着这身绿罗裙,告诉你我是邻村的渔女。之后……之后,我便经常出宫与你私会,我们私定终身,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