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到,心头一寒——尼布甲尼撒不禁暗笑自己多疑。
他的房廷那么温驯善良,如何又会加害自己?
可是一念起中午,他那副欲言又止的古怪样子,尼布甲尼撒忽然动摇起来……
也许,房廷不喜欢自己……抑或者,他根本就是恨着自己的。
因为自己总是强迫他……做他不情愿做的事。
在此之前,虽然在乎房廷,想保护他、宠爱他,但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顾及过他的感受。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主动响应过自己。
想到这里,尼布甲尼撒忽然心慌起来。他倏地一下站起,在宫室内焦躁地不住踱步。
王这样方寸大乱,是过去从未见到的。
拉撒尼看得发怔,想上前劝慰又有些踌躇,结果刚下决心朝前踏了一步,就听到外殿淑吉图的禀报。
“伯提沙撒大人回来了……”
看来,这下也用不着自己多嘴了。
从朝圣者之家回到冬宫,房廷一路畅行,结果走到狂王的寝宫前,却被一名淑吉图拦了下来。
“大人,您去哪里了?陛下等了您半天呢!”
听到这话,房廷的心往下一沉!他还以为至少今天晚上,尼布甲尼撒不会回来……
该哭?还是该笑?
他打的那巴掌,现在还疼着,此刻要自己拿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再度驾临的他?
房廷胸中忐忑,朝前迈了几步,便看到了内殿中负手而立的伟岸君王。看到那高傲的背影,苦涩伴着些许无奈一齐涌上心头。
虽然肉眼看不见,可是他仍感觉得到,地位与身分,思想与信仰……就在他和他之间那么短短的一段路程中,横亘着一条隐形的鸿沟。
哪怕身系一起,心却天各一方。
那是足足穿越了两千五百年的距离!
尼布甲尼撒转过了身子。
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房廷看到他一脸的凝重,不由得攥紧手心,把视线移开了。
“过来。”
尼布甲尼撒召唤他的时候,是以往常那副命令式的口吻,有所不同的是,今次似乎更加冷峻,这教房廷的心漏跳了一拍,但还是依命上前。可没走到跟前,尼布甲尼撒却等不及似的,一把捞过他的手腕,使劲拉向自己。
“它,是你的么?”
当房廷看到尼布甲尼撒掌间的利刃时,吃了一惊。
这匕首乃是居鲁士在卡帕多西亚临别之际赠与自己的,他一直小心珍藏着,怎么此时竟会落在尼布甲尼撒手上?
“是……”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时间思考太多,房廷吶吶地应了一声——立刻,手腕上的力道加大了。
“这是我在枕头下面发现的……你能给我一个解释么?伯提沙撒!”
枕头下面?
不——他明明是把它放在……
尼布甲尼撒的这句质问,一瞬间便教房廷呆立当场。不过,不是因为在这宫廷里有人擅自动了他的东西,而是因为,尼布甲尼撒居然怀疑他!
于帝王的寝室内私藏武器,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是重罪吧!房廷瞠大双瞳看着抓着自己的男人,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琥珀眼里布满血丝,几近赤红——
从刚才到现在,尼布甲尼撒就是用这种视线望着自己吗?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刺客或是阴谋家?
房廷这么想着,浑身战栗——并非胆怯,而是一种……
难以名状的绝望。
他所爱的人,不但吝啬感情,甚至连信任都懒得施与。这让他怎么可能不感到悲哀!
见房廷不语,尼布甲尼撒粗暴得晃动他的胳膊,只能听到几声细细的呜咽。这个样子,更是让人恼火。
这一回,尼布甲尼撒干脆直接箍住他的肩膀,大声问道:“告诉我——是谁给你的匕首?”
房廷一个劲地摇头,就是不肯开口。他不能说这是居鲁士的东西,否则造成误会,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渐渐丧失理智的尼布甲尼撒又岂知这其中的原委,他不依不饶地,就要把房廷逼至绝境……
“陛下……”青白着一张脸,房廷虚弱地唤道。今天,他已经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此时又被尼布甲尼撒这般折腾,几乎就要晕厥。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显是敷衍的回答,听得尼布甲尼撒越加气恼,可是眼看房廷那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忽又心头一软,还没意识过来,身体却率先有了动作。
他粗暴地把房廷拨到自己怀中,紧紧地搂着,使劲用下巴蹭着他的头顶。
“房廷……房廷……”只有在床笫间呼唤的名字,此时断续地从唇齿间迸出,掺杂着些许矛盾的情愫,是他首次毫不掩饰的表露。
见到这副情势,拉撒尼也禁不住脸上一红,他忙驱走了淑吉图和侍卫们,自己也识趣地悄然退下。
相偎的胸膛,渐渐平和的呼吸。尼布甲尼撒抚着房廷的头发,端起他的下巴,这般诱哄道:“吻我……吻我就相信你,不再追究这一切。”
房廷依言,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嘴唇——心乱如麻。
一个吻,简简单单。
他俩之间早已交换过无数次了……可是他担心,如果这时候吻了男人,就会迷失了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弄得整个心灵都会直直陷落。
看不到未来的感情,要自己如何追寻?
但犹豫了一下,房廷还是微微掂起了脚尖,闭上眼睛把脸凑了上去——唇齿相依的时刻,他选择了继续随波逐流……
流经”神之门”的幼发拉底河,亘古不变地流淌。
三月,泛滥的季节,巴比伦城椰枣飘香。
春祭将至,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相对的,冬宫深处,却是一派沉寂。
只因日过三竿,狂王还未起身。
拉撒尼此时着急地在寝宫前踱步,见到路过的淑吉图便抓过来一个个询问。谁知那女侍只是暧昧地笑笑,将他引至宫门的入口,撩起帷幕的一角……
拉撒尼依势望进去,看到自己的主人正拥着伯提沙撒躺在榻上。
怪不得都没人敢叫他们起来……
那两人的睡态,比起上回自己偷看到的,更教人脸热心跳!
拉撒尼摸了摸鼻子,放下帷幕,故意大声咳了两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窸窣的响动。
“……什么时候了?”尼布甲尼撒慵懒地问。
房廷也是刚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大概快过了朝会了”,尼布甲尼撒一听,立刻把头埋到他的颈间,撒娇般地磨蹭,是还想再温存一会儿。
房廷没有太大的抗拒,只是不想尼布甲尼撒因为自己而误了朝会,于是轻轻推了推他,道:“陛下还是去朝会吧,不然又要被人说闲话了。”
听到这话,尼布甲尼撒有些不悦,不过还是依言从他身上爬将起来。准备召唤仆从进入更衣时,他忽然想到午后的那个梦……自己还没有告诉房廷。
“昨天中午,我……”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尼布甲尼撒忽然停了下来。
房廷疑惑地看他,但见尼布甲尼撒浅笑了一记,贴过来亲了亲他的唇角。
“到议事殿上再说吧。这回,我要让所有人看到,你有被值得重视的才能!”
从冬宫到议事殿,不算冗长的路途,可尼布甲尼撒最后说的那句意喻不明的话,却教房廷一直心神不宁。
然后,来到殿堂之上,他公然说出那番未尽的话时,房廷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
“昨天中午,我做了一个梦。”
此话一出,也没有察觉房廷的脸色陡然间变得苍白,男子径自叙述着他那未来将被加载《圣经》的梦境。
“在梦里,我看见一棵树……那树极其高大,渐长坚固,高得顶天,从地极都能看见。它叶子华美,果子甚多,群兽卧荫,飞鸟宿枝。
“忽然,一位守望的天使从天而降,大声叫道:‘伐倒这树,砍下枝子,摇掉叶子,抛散果子,使走兽奔离,飞鸟走避,树木却要留在地内,用铁圈、铜圈箍住,在田野的青草中,让天露滴湿,使他与地上的兽一同吃草,给他一个兽心,使他经过七年,这是天使的命令,好叫世人知道,神授君权。’”
语毕,尼布甲尼撒扫视了一遍下座的群臣,然后问道:“你们之间有谁能替我解这个梦?”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臣个个噤若寒蝉。他们至今都记得,去年赛美拉丝王妃的殡仪礼上,王一时性起所出的那个难题,教十几个星象士和巫师掉了脑袋。现在谁要是还敢轻举妄动,那无疑就是个傻瓜了。
见到下臣们都不吭声,狂王眉头微蹙地“哼”了一声,把脸转向房廷,“伯提沙撒,你怎么看呢?”
上一次成功地释梦,让这个原本身为奴隶的异族男子,一夜之间一跃成为巴比伦的宰相,而今次王心血来潮再出难题,他自然也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诸人见房廷久久不语,还以为他解不出来了,皆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思等着看好戏,哪知……
半晌过后,久得就连尼布甲尼撒都以为房廷这回是真的无法施展那释梦的本领,他却悠悠道:“我……真的可以说么?”
他缓缓地抬起头,深深望进狂王的眼里。嘴唇翻动时,吐出的每个字都携着一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忧伤与无奈。
尼布甲尼撒听得一怔,不解房廷为何会突然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但还是允诺道:“说吧,任何妄言,我都恕你无罪。”
尼布甲尼撒不知道就是有了这句保证,才教房廷更难开口,因为适才那句疑问并不是为得到赦免,而是在扪心自问……他,该不该二度代替但以理释梦?扮演一个代理的”伯提沙撒”,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
而且……比起这些,房廷此时更关心的是,《圣经》中的预言能否变成现实?
他所爱的人,究竟会不会变成传说中的那样……
“怎么了?”等得不耐,尼布甲尼撒催促般的问询,打断了房廷的思绪,同时也逼得他下定最后的决心。
把视线小心翼翼地移开,房廷开口说道:“陛下,您的威势渐长及天庭,你的权柄管到地极……所以渐长又坚固的树,指的就是巴比伦。
“您的庇荫布泽到周围的国家,使他们如群兽飞鸟般聚集到您身边,这就代表巴比伦的繁盛与荣耀……”
顿了一下,房廷深呼一口气,接道:“不过,请您接纳我的谏言,施行公义断绝罪过,怜悯穷人多施仁行,也许这样……
您就可以……”
“可以什么?”没等房廷说完,尼布甲尼撒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房廷斟酌再三,才慢慢地说出“延长平安”这几个字。
“延长平安?”
重复了一遍房廷所说,尼布甲尼撒的语调中难掩惊讶与疑惑。
群臣也因此产生一波小骚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诸人都目不转睛地将视线投向房廷,期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感谢马度克,感谢伊斯塔尔……愿这梦归与恨恶您的人,愿讲解归与您的敌人。”
公式化地诵完祷词,房廷重又拾起目光,鼓起勇气与男人的琥珀眼对视。
足足有十秒钟,他酝酿了那么久,终于还是把释梦的结果说了出来:“那梦境的意思是……您将来可能会——‘七年成狂’。”
如响应般地,殿堂之上因为房廷的这句话,几乎所有人都立刻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光是因为那出人意料的释梦结果,更是因为他居然敢当着狂王的面说出口。哪怕事先得到了赦令——这也是绝无仅有,惊世骇俗的行径!
对于周遭的反应,房廷本人置若罔闻,径自说着“天使”、“铜铁圈”和“神授君权”的含意,不过已经再没有人关心这些了。
“伯提沙撒——疯了么?他不想活了么?”
“难道他不知道那些话是禁忌吗?蠢东西——”
“我看他根本就是浪得虚名!释什么梦,分明就是在诅咒陛下!”
殿堂之上哄声一片,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此时唯一看上去还算镇定的,却是释梦的对象、巴比伦之王——尼布甲尼撒。
端坐于王座之上,也没有气急败坏,狂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座前,同他视线纠葛在一道的房廷……
哪有一个臣子会在朝廷之上预言……自己的君王会疯狂?
那么笃定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恐怕只有他才做得出了。
只不过,就算他是自己最宠爱的人,也不代表自己能够原谅——这种僭越与亵渎!
“伯提沙撒……这就是你释梦的最后结果吗?”
愠怒的声音,沉沉响起,惹得四下立时一片死寂。
等了一会儿,房廷没有吱声,尼布甲尼撒把这当作了默认的表现。
“你……真是让我失望。”
他攒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冰冷笑容,这么接道……显而易见的疑窦与不信服,教房廷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般,“突突”刺痛起来。
迟开的朝会,很快早早地散去。
第二次的释梦,就这样不了了之。
除了今次的事件如飓风般传遍整个宫廷外,似乎一切如旧。可是只有房廷知道,些许微妙的改变正在悄然发生。
狂王,一夜都没有回寝宫。
房廷守候在宫门前,直到听闻淑吉图来报,他去了久旷的后宫……忽然浑身僵硬,呆立良久。
终于到了厌弃自己的时候了。他与他之间,根本早该这样结束的,不是吗?
一想到这里,房廷忽然又有些如释重负。
夜半惆怅几许……心碎的同时,房廷却不知道,此时的狂王虽然枕着嫔妃的臂弯,心中所挂念的,却还是他这个“忤逆者”。
浓浓阴霾萦绕彼此心头,就在这个三月尾稍的夜晚里……
整个冬宫都失眠了。
第三章
次日清晨,朝会之前,一宿都未睡好的尼布甲尼撒匆匆赶回了寝宫。
发觉房廷不在宫室,便问守夜的侍卫他去了哪里。
“伯提沙撒大人昨夜就搬回朝圣者之家居住了,据说这是陛下您的意思,所以我等也未敢阻拦……”
“混帐!我什么时候允许他离开冬宫——立刻把他给我找回来!”乍一听闻房廷又不经自己允许擅自出宫,尼布甲尼撒怒道,唬得侍卫惶恐地急忙应道,正欲去寻人,他忽然再度叫住侍卫。
“等等!”
“陛下?”
“算了……爱去哪里就随他去吧,不用管他!”明明不甘心,可尼布甲尼撒还是这么咬牙切齿地说。
结果侍卫刚退下,他便发狂般扯掉了软榻上铺迭整齐的毯子,打翻了几案上的黄金灯和琉璃盏,仪态尽失。偷看到这一幕的淑吉图们,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而此时,距离春祭还有三天。
另一边。
完全沉浸在即将与狂王完婚的喜悦中,这几天依迪丝兴奋得睡不着觉。就在刚才,她还收到了以自己未来丈夫的名义送来的无数珍奇——虎精的项链,拧成松花的黄金耳饰,黑玉髓、绿松石点缀的沉重腰带……精美绝伦。
最教依迪丝爱不释手的,是一只小小的,刚好能由她戴上的黄金玫瑰三重冠——三重相迭的金玫瑰,每一朵的花瓣浇铸得栩栩如生,花心缀着宝石,熠熠闪亮。
“公主戴上这只金冠真是美极了!春祭那天戴上它再合适不过了!”
依迪丝的哺育女官见状这样夸赞道,说得女孩两颊泛红,她佯装嗔怒,实则开心不已。
“这两天米底的使者也会进驻王城,陛下〈米底王阿斯提阿格斯〉虽然不会亲临,但是他会派人祝贺您与巴比伦王的婚姻……”
依迪丝对这个消息没有什么兴趣,她打断了哺育女官,问:“你知道谁是这次主婚的司仪吗?”
女官想了想,回道:“听淑吉图们讲,应该是伯提沙撒大人……”
“太好了!”听到这话,依迪丝高兴地双手合握,照她想来,这次的婚姻真是完美得无可挑剔!俊美霸气的新郎,亲睦的司仪……最初嫁到巴比伦来她还心中惶惶,如今眼前一片豁然,似乎无须再操什么心了。
“奶妈,我要出去一下!”依迪丝说完这话又想去找房廷,结果还没跑到宫门口,便撞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撞得好疼……
依迪丝捂着鼻子,仰起小脸,当看到来人的长相时,心脏一下子便鼓噪起来。
是她的未婚夫——尼布甲尼撒!
“啊……那个……我……”虽说再过三天自己就会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了,可是依迪丝毕竟还是第二次如此之近地挨着他。
突如其来的相遇,教她手足无措,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