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来介绍几个新朋友给你认识!”为了打破冷场,少年故意拉出笑脸,招来了身后的几个身形相仿、年龄相近的男孩。
“哈拿尼雅、米沙利、亚撒利雅,这位是房廷,迦南的旅人。”
三位犹太少年同房廷行礼过后,又羞涩地挤在一道,不似但以理这般落落大方,看起来是在怕生。
一怔,房廷联想起《旧约》上提过的“但以理之三友”,就是叫这些名字!难道说眼前这四个少年,就是“圣经”上所书,日后成为赫赫有名的“贤者”的人物么?
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自己都已经历了太多光怪陆离,这个事实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房廷冷静下来,可激荡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知道得越多,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绝望。被历史的洪流淹没,身处真实而既定的时代中,却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这是他在去到加沙之前,做梦精彩都未曾想过的。
月色如练,晚风如歌,挽起多少故事,尽数消弥在夜色之中。
船只静静地驶离乌尔码头,沿着大运河平稳西行,不用多久,就能看到屹立在新月沃地的“神之门”——巴比伦城了……
第七章
数日后。
“王妃薨了!”
“真的假的?你可不要胡说!”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赛美拉丝殿下是今天一早咽的气!”
“呀……真可怜,王刚从迦南凯旋而归,她就……”
“嘘!有人来了……”
才从宫中出来,就听到内廷中女侍们的窃窃私语……多嘴的女人,和那些大臣们一般喜欢大惊小怪。
尼布甲尼撒寻思,不悦地轻哼,疾步踱出宫门的时候,四下纷纷噤声。
十几年来自己虽对那米底王妃无甚感情,不过作为米底同巴比伦的重要亲媒,尼布甲尼撒对她还是颇为重视,从乌尔连夜赶回巴比伦探望。只可惜回来还不过半个月,赛美拉丝便香消玉殒。
以一个丈夫而言,自己并无丧妻之痛的切实感受,但若是以一个君王而言,便不得不在地位祟高的妃子过身之后,扮演一个悲伤的角色。
于是,尼布甲尼撒一早就派传令官去到赛美拉丝的故乡,北方的米底王国,通告其病逝的噩耗,然后又招来群臣商议王妃的殡葬事宜。
“将来要以依修塔尔女神的名义祭奠赛美拉丝殿下,她既是陛下的王妃、也是马度克神的神妃。”
“赛美拉丝殿下是米底的长公主,身份高贵,又嫁于王十数年,情谊深重,请王一定要厚葬她!”
“不要教米底人看我们的笑话……”
巴比伦失去女主人的早晨,大臣间的唾液飞扬,搅得上位的男子心烦意乱,可群臣们商议了半天,仍是没有确定如何善后。
就在尼布甲尼撒不耐地想要终于君臣间的会晤时,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陛下,该如何处置那俘获的一万犹太人呢?”
原本滞留在王都和乌尔城的犹太俘虏们,是要按照惯例被分散发配至巴比伦的各个属国,只是因为赛美拉丝的病情,导致尼布甲尼撒这半个月都无暇顾及其它,便耽搁了下来,如今被提到,才突然想起。
“留下其中的工所修茸巴别塔,其它的……”尼布甲尼撒顿了一顿,灵感乍现,唇角忽然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就用来祭奠我妻赛美拉丝——陪她一起殉葬吧。”
道出这么一条残酷的血令,却是以一副完全不以为意的轻闲姿态,就算是侍奉尼布甲尼撒多年的迦勒底群臣,也不禁脸色大变。
“可、可是……”还有人想提出异议,只是遭尼布甲尼撒一睨,反对的话便被径自咽入喉中。
爽快多了。
尼布甲尼撒起身,丢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迈出议事殿的宫门。
下雨了。
五月的末旬,巴比伦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雨珠垂于殿门的雕饰上,一滴一滴地挂落,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耶路撒冷,巴比伦,两地相距千里,景致迥然不同。
房廷凭栏而立,遥望细雨蒙泷遮盖的景色。即使隔了那么远还是看得到呢,隐没于重重椰枣林那道蓝色的城关,伊斯塔尔,那座为整个巴比伦所骄傲,亦是自己初次莅临此地,第一次倍受震撼的建筑物。
记忆中鹅卵石铺城的石路,从巴比伦港口一直蜿蜒至伊斯塔尔大门,关门墙上镶嵌着彩色的羊、鹿、龙的浮雕——门前两侧对立着的单翼人面牛身的巨大彩色雕像,狰狞的形象震摄人心!
过去仅仅在历史绘本上才能窥见的胜景,今次居然为自己这个千年之后的现代人亲眼目睹……不过,房廷却完全兴奋不起来。
繁华的古都——“神之门”,它的美丽并非为了自己这样的人而存在的。以一个虏囚的身份瞻视此地,只会此人陷入越深的惶惑。
自己,果然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啊……
“房廷……房廷?你在发呆么?”
听闻但以理的呼唤,方才回魂,房廷怔怔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对储满担忧的大眼。
“没有……”不忍教他替自己担心,房廷连忙否认。
“下课了呢,一道回去吧。”但以理搭上房廷的肩膀,惨淡一笑,全不似一个少年该有的表情。
回去……
这两个字,让心尖一颤,房廷知道他背井离乡的苦楚,其实自己也同他一样,到达巴比伦之后,和进入宫廷的犹太贵胄们被迫学习迦勒底的语言,有的人甚至还被改掉了姓名……
这是耶路撒冷破城之后,又一场由心灵进驻的侵略。果然是那个狂王的手段!
房廷恨恨地咬牙,却又无可奈何,自己是那么渺小……
“先走吧,但以理……我还想……看一下……书。”
“是么?”少年撇撇嘴道:“听说巴比伦的王妃今早去世了,宫里都乱成一团,最近不会有人逼着我们认字了呢。”
房廷还是摇头,但以理只得没趣地径自离开。
横横竖竖,楔形文字。
抚上泥板深凿的刻痕,千年之后无法解读的遗迹,如今在自己掌下呼吸着……这就是自己身处异时代的证明么?
直到看得眼睛酸涩,伏于案上,合起了眸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觉,让人很安心。
……什么东西。
糊里胡涂地,房廷转了一下伏趴的姿势,把脸转向一侧,就这样,那个柔软的东西便贴到了他的嘴唇。
霎时惊醒!
脑子有一秒钟的空白。
然后便看清了……那是一张他绝对不想再见到的面孔!
款款而行,尼布甲尼撒路过中门的时候,还遇到宫廷师官和入朝学习的犹太子弟们,他们瞧见自己时,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行礼,霎时中庭拜倒一片。
尼布甲尼撒面无表情地扫视诸人,视线试图捕捉什么,不过教他失望的是,并没有找到那印象中的人影。
时隔半月,那夜的氤氲情事尚留在脑海中,当时被祭祀打断了,有点遗憾;之后赛美拉丝的病重,又让自己分身无暇,这般才将他搁置一边。
记得临走前,自己有交代拉撒尼把他带来王都。
一定就在附近吧……房廷?
这般念道,忽而脚步都变得轻盈。
随行的沙加薛望见自己的王上忽然面露喜色,颇为奇怪。整个早晨都为赛美拉丝王妃的病逝而闷闷不乐,怎么一转眼,心情就好了?
疑惑不过半刻的时间,立即霍然开朗!因为于尼布甲尼撒的身后,沙加薛也见到了“那个人”。
下雨的天气,帷幕大开亦是昏暗的,淡淡的泥灰气息……此地应该是典藏泥板的书室。
他就这样伏在临窗的矮几上,合着眸子。
明明是个臣掳,却在王面前以一副安详的模样打瞌睡,教人看了就火大!沙加薛蹙着眉,却望到近旁的王,面上挂着闲适的笑,宛如溺爱的神情……
“噌”地一下,脸变红了!难以、难以相信!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冷酷的王,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沙加薛咬着下唇,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摇醒房廷,却被身边的尼布甲尼撒捞住了手。
“陛下?”他惊疑地刚从口中迸出两个字,又被尼布甲尼撒捂住了口。
“嘘。”尼布甲尼撒轻声言道,琥珀色的眼里流转着兴昧的色泽,就这样附在沙加薛的耳朵边吩咐道:“退下吧,沙加薛。”
沙加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真是……不可原谅!
心中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沙加薛领命,悻悻退离。
一间斗室,仅剩他们两人。
进入梦乡的房廷,在睡眠中打着薄鼾。
尼布甲尼撒低身查看,但见他教上次所见,肤色渐白又显清瘦了些……即使是在睡梦中,那眉头亦是紧锁的,是在烦恼什么吗?
戏弄般抚上房廷的面颊,柔软的触感,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呢;那因异动而微颤的眼睫扑闪扑闪着,煞是有趣,于是手指便越加肆无忌惮地探索起来。
毫无防备露出的光光的额头,柔和的面部轮廓,比起自己细幼得多的鼻尖……最后的目的地落到了最钟爱的耳朵……
尼布甲尼撒非常喜欢抚摸这个柔软易感的部位,而且稍一碰触,梦中的他便发出恼人的“哼哼”声,教人顿时火起——鼠蹊传来甜蜜的冲动,诚实的感受。
三十好几的人了,早已不是毛头小子,尼布甲尼撒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在妻子的殁日,竟对着一个姿色平庸的男奴把持不住?
真是荒唐!但是经过短暂的权衡,尼布甲尼撒决定还是忠实于欲望。
他俯身,轻吻了房廷的耳,房廷的唇,小心翼翼。
房廷乍醒,四目相交。
惶恐对着情欲——惊跳。
房廷本能地就要逃离,腰背却被狠狠一揽,径直摔进尼布甲尼撒的怀中!
“醒了么?”
低沉的声线,从薄唇溢出弹到自己的耳中,激出一道教人惊骇的酥麻。房廷挣动一下,圈着腰身的健臂就箍得更紧了。
无视他的惊慌,尼布甲尼撒笑着将他拥紧。
宽阔的胸怀,悬殊的身形,自己根本无法比拟的蛮力,再加何挣扎也是徒劳的。就这样,房廷自觉像个女人一般,强迫地被抱到尼布甲尼撒的膝盖上……
恶意的手掌顺着襟口大开的部分滑进了衣内,胸前凉飕飕的肌肤触感,让房廷立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住、住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就被这般侵犯!但以理不是说他刚刚丧妻么?为什么……明明是不合时宜的时间与地点,这男人又来寻自己开心?
“陛下……请,别……这样……”情急,房廷坑坑巴巴地说着拗口的语言,试图阻止尼布甲尼撒的妄行,却意外换他一记轻笑。
“陛下?都已经会说这么难的单词了么?你学得很快呢,房廷……”
先前已经确认他并非游牧的闪族,而是小亚细亚之外的异邦海客,也难怪识不得这边的语言,不过在师官十几日的教导下,已经会说不少话的样子。这样看来,不久的将来,也不用那么刻意把语连拖得如此缓慢。
调侃道,尼布甲尼撒弓身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埋进房廷的颈间,亲吻啃啮——
又遭到大力抗拒,呵!这样才有意思嘛,不然像那些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嫔妃一般,死鱼似地躺在床上,又怎能取悦得了自己?
一把推掉置于几上的泥版文书,任它们“啪啪”坠于地面摔成碎片,再把新鲜的玩物按倒在上面……瞧他就如同濒死的小兽般,露出惊恐的神色,喉咙里迸出破碎的音调被自己尽数吞噬……
唇舌相交,霸道地亲吻。
呼吸被掠夺,几近窒息!
房廷的推拒被忽略,双腕被紧紧地扼于头顶,混乱中,上身的服饰被粗鲁地扯离身体。
“呜……”
肌肤紧贴的温暖没有带给安心的感觉,却携来了无穷的恐惧。房廷睁大眼,覆在上方的尼布甲尼撒的金发滑向了自己的颊边,而那对琥珀眼也正含笑地望向他……
好恐怖——男人强取豪夺的方式!
这时候,一侧的膝盖被抬起送进了上位者的臂弯,他灼热的呼吸就吐在自己的脸上……
天啊!这种淫行!怎么可以……
无论如何房廷都无法合紧膝盖、胡乱动作更是让尼布甲尼撒趁机挤将进来。他自己都要筋疲力竭了,尼布甲尼撒却还是一副好精神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明白,也无暇思考,随着尼布甲尼撒一点一点地入侵,力量丧失,房廷几乎就要放弃挣扎……
“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该死的贱民,乖乖伏法吧!”
卒子们大声的呼喝伴着纷杂的脚步声,惊动了交缠的二人,房廷侧头怔怔地望向发生响动的源头之地,面颊遂遭男人轻拍。
“你不专心……”尼布甲尼撒不悦地低语,撑起上半身。不想理会宫室外的骚乱,正欲继续方才的行为,但发觉身下之人却对那异动甚是敏感。
“发生了……什么事?”房廷问道。
同自己欢好的时刻,居然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煞风景。
尼布甲尼撒拧起了眉,忽而闪过一抹捉弄的念头……
如果那么说的话,他一定会很紧张吧?真想看看会生出怎样有趣的反应呢!
拈起了一抹笑意,尼布甲尼撒轻道:“什么事?哼……我不过是下了一道命令,让那些到达王都的犹太人们殉葬,告慰赛美拉丝在天亡灵。”
什么?
他说了“殉葬”这个词……那不是用活人来祭奠死者的意思么?
听懂了尼布甲尼撒的话,房廷的脸立刻刷白!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知道他会做这样的事?即便是熟读史书,也没看到这狂王在“巴比伦之囚”之后有大肆屠杀犹太人的史实……是自己记错了么?
不、不对!还记得《圣经》上有尼布甲尼撒曾善待犹太废王约雅斤的记载……几十年之后居鲁士大帝攻陷巴比伦城,还会放被掳的犹太人回耶路撒冷……那都是著名的历史事件,而并非自己的臆想。
犹太人不该被歼杀!这不光是既定的历史,出于道德考虑,也不该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念及那日在幼发拉底河边,躺在自己膝上径自垂泪的撒拉,她那可怜的模样,至今铭心刻骨!
想到此处,房廷正色,将自己撑坐起来。
“请……不要……这样做。”他一字一顿,笨拙地说着。
又看到他另一副表情呢,这样认真又胆怯的模样,到底算是谏言还是求饶?尼布甲尼撒端起了房廷的下巴,细细打量,然后开口道:“为什么不?是在怜悯他们么?你又不是犹太人!”
这样的话说得就像理所当然一样轻松,房廷不禁愕然。
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身处这个时代,高高在上的尼布甲尼撒,绝不会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去揣度臣掳的想法。
他是王,这就决定了他的世界构筑在万民之上;这么一个在古代会被当作神祉一般膜拜的人物,又哪会顾忌一介凡人的生死?
再加上自己又同他隔着一条语言的鸿沟,房廷越加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该置身事外呢,还是劝阻他中止那暴行……
“不过……如果那是你的愿望,我可以考虑收回成命。”
正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时,尼布甲尼撒蓦地来了这么一句,房廷咀嚼了一下那话,明白其中的含意,不禁瞠圆了眼睛。
“用得着那么惊讶?”
宠溺般抚摸那被自己弄乱的乌丝,尼布甲尼撒将它们拢在自己掌间玩弄着。
“不过那是要代价的啊……你做得到么,房廷?”
诱哄般的语调,让房廷不知所措起来。刚才肢体交缠的时刻是那么强势,此刻却又换了一副嘴脸,这是在捉弄自己么?
也管不了那是不是君王的游戏,房廷选择赌一赌——为那些曾朝夕共处过的一万犹太人们。
他点了点头,对方竟满意地笑了,琥珀眼闪烁着,弯起的唇角勾起一份得意。
“跪下,吻我的脚——发誓做我的奴仆,永世效忠,不得背叛。”
话音落地,铮铮有声。
房廷却一时怔住了,在二十一世纪,就算对父母都不曾施行过的跪拜礼,现在要自己照做?
但若这样做能叫眼前残酷的男人放弃格杀众人,自己倒是并不在意。只是那句话,房廷直觉地感到,它不光是一个小小的誓言。
这是一个契约,一个日后会将自己牢牢束缚在这个时代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