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带着我去了写意居,他现在已经收了心,院子没了过去的热闹,反是变得清净怡人得多。这时节,上京早已入冬,汴州这儿还有些暖意。
“来,坐。”我和大哥在亭中坐下来,对后头一人道,“阿九,奉茶。”
我瞥了一眼那叫“阿九”的侍仆,发觉这下人长得实在高头大马,面目也有别于旁人,谈不上好看还是不好看,眉眼倒是有点眼熟的。大哥见我端量他,脸上一哂,道:“小弟莫见怪,阿九他……并非汉人,可也不惯旁人这么打量他。”
我忙收回目光,道:“是三喜唐突了。”
大哥“哎”了一声:“现在总算回了家,小弟莫要拿出京里那套规矩,尽管随意些。”
之后,大哥便和我叙旧。他只字不问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是这样的打扮,只问我路上的一些事,是否有人照拂,盘缠可够用,言语间不说关切,但好意还是有的。饮茶两杯,我也不迂回,直接说明来意,大哥想是已经料到,说:“父亲做主,将三姨娘葬在义庄后头的坟山上,和四姨娘的坟头立在一处。
贱妾身份低微,生前上不了厅堂,死后也入不得祠堂,哪怕是生下五妹的四姨娘,也是如此。
后来,大哥亲自送我出门,在我去前挽留道:“你何不等到父亲归府,见了他一面再走?”
“不了。”我朝他拜道,“三喜不孝,不能侍奉父亲左右,恳请大哥代小弟尽一份孝心,下辈子,必当还报此恩。”
大哥闻声长叹,抬手按了按我的肩头,欲言又止,终是道:“山高水长,四弟,你多珍重。”
我和大哥别过,翌日一早,就只身去了坟山。那儿的坟头不计其数,费了好些工夫,才找着了姨娘的坟。我拿出金纸烧了,在坟前磕了三次头,然后便下了山。
回到客栈,我便对张袁道:“总管随我出府游外,也有些时日了,京中事务繁多,不如尽早回去复命罢。”
本来,张袁送我到申城,就该回去,想是有命难违,又伴我走到现在。张袁道:“那不知,沈爷之后有何打算?”
行走在外,他们不便喊我少君,便唤我声沈爷,我也就听之任之。
我慢慢朝向窗外,瞧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心头竟是难得的轻松,只道:“走一步,是一步罢。”
三日后,我和张袁道别。
他执意留了两个人跟着我,张袁对他二人道:“今后,你们不再是徐府的下人,而是沈爷的人,听明白了么?”
“明白。”那两人低头应道。
张袁又转而对我说:“今后,他们跟着沈爷。沈爷如果高兴便留着,用着不顺手,发卖了也是沈爷自己的主意,小人绝不会过问。”
这两个下人皆是徐府的家生子,我若是不要他们,他们断也回不去徐府。到底姜是老的辣,张袁摸清了我的脾性,自知我必会留着他们。
他走之前,细细嘱咐了下人诸多琐事,又郑重地将一个玉牌交给我,道:“沈爷拿着此物,不说各地账房可取银钱,便是官府也要礼待三分,出门在外,事事当万般谨慎。”
我深知自身斤两,也不假意推辞,便承下了这份好意。
送走张袁等人之后,我也带着两个从仆启程了。
我们先是去了阐县,因为天渐渐寒冷,就逗留了一月,等过完了年,就坐船顺着扬水,去了鞅城。这一路上,我遇到了不少事情,也见着了不少人。离京城越远,街上除了平头百姓,还有不少江湖客。有些人只一面之缘,有些人则有幸同坐一桌,也有些人一见如故,明天就各奔东西。
我在每一处地方,待的时间都不长久,往往对这地方风土人情有三分熟悉,就收拾行囊离去。
四月,春暖花开,我游历到了陈州。
我在各处行走,又有徐家的侍从紧紧跟着,不免走漏风声。每到一处,大多时候,都有人前来接风洗尘,有些是徐府庄子里的人,有些则是徐家旁支的子弟。他们多数不知我确切身份,只当我是徐家的贵人。前者向来不多加打扰,后者则是大献殷勤。到了陈州,陈州知府和京中徐家算是不出五服的亲缘,早早就派人候着我。
陈州知府有一个能说会道的主簿,姓傅,我就唤他一声傅先生。在陈州几日,傅先生便带着我等四处走动。陈州虽然不及安阳、申城等地,但也算是富庶,而陈州街市有个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一点,便是人市。顾名思义,人市就是贩卖奴隶的地方。
人市每月十五开市,傅先生便带我去瞧一瞧热闹。只见前排一个个人头跪着,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这些人,被人买回去之后,可为奴为婢,也有当脔宠和做妾的。
我扫过一眼,只见那些奴隶各个蓬头垢面,可在后头的三四个,却衣着齐整,不管男女,脸上皆上了妆。他们周围聚了好些人,看打扮也是本地富贾,有别于他人,而那几个男女的身边,居然还有官府的人看守。傅先生素是精明,见我困惑,便解释道:“那几个乃是尻,因家中犯事,充入贱籍,可到底是奇货可居。其中未曾婚配者,便由官府许配良人,这些年纪稍长、已过嫁人生子的,就没这么好运了。”
便看那数人确实年纪稍大,却个个面色麻木,双眼暗沉无光。
傅先生叹道:“这等落入贱籍的,多被常人买下,生了孩子以后,若是不得宠,往往夫家又会又将人给转卖。此等行径,多是下九流为之,为旁人所不齿。”
不等他说完,我便扭开头,挤出人群。
“沈爷、沈爷——”侍从追上我,一人将我扶着,我实在忍不住,抬手掩住嘴,挨着他干呕起来。
回去后,我发了几次梦魇,病了足有半个月。身子好了以后,也依然闭门,不见来客,惹得傅先生战战兢兢,不知为何得罪于我。我拂了知府大人送来的赔礼,只吩咐下人,不日便收拾好了,静静离开。
尻者,如生在良家,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不幸出身低贱,那就过得连娼妓都不如,这些,我早就听说过,直到如今亲眼所见,方知现实比想象的,还要令人胆寒。
四月末,我到了阳溯。同月,北面乌虚进犯,今上派出将领伐战北方狼寇。本以为,两方势力悬殊,谁会想到,这一场恶战,打了足有一年。
第六十九章
船刚到了阳溯渡口,就有庄子的主事前来迎接。他们将我妥善安置在庄子里,从不过问我行踪半句。
我在此地待了数日,外头就开始下起滂沱大雨。一日深夜,我又梦魇,之后便惊坐而起。睡在耳房的侍从听见动静,忙拿了灯起来。
“沈爷。”他走近,犹豫地唤了唤。我胸口剧烈起伏,直到他碰到我的肩头,我才惊醒过来。
“沈爷,您、您怎么……哭了?”他问。
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了一脸的泪。我抬袖擦干了眼泪和汗珠,好一阵子,萦绕在心口的恐惧和伤感方渐渐淡去。侍从守着我卧下,给我掖被子时说:“沈爷这几个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稳,老说着梦话。”
我问:“我说了什么?”
侍从想了想:“小人也听不清,只约摸听见……官,还有风什么的……”
我慢慢地敛下眼目,侧身卧去,轻道:“无事,你下去罢。”
此次伐北,今上封徐家长子为统帅,授予虎符,领军迎战。乌虚人数不及我军,我却听说,乌虚男儿个个骁勇善战,尤其,那刚即位的汗王不但用兵如神,也十分狡诈多谋,据说他只带一万精兵,就攻破了北边重防,侵略三座城池。
我连着数日噩梦,精神有些不济。下人就熬了养气补神的汤药,我喝了几天,果真是有效,夜里也不再辗转反侧。
我不再梦呓,大雨却不曾停歇。不久,便听闻上游延江决堤,河水泛滥,淹了好几个地方。
延江隔几年发洪,一直以来,地方都治水不利。这期间,我一直待在庄子里,并未到哪处去,一是因为洪灾,二是由于难民四窜,治安难维。这段时日,阳溯城中,遍地可见有人行乞,一路走来,我不知被那些饿昏头的小儿拦路多少次,他们不求银钱,只求施舍一口吃的,便可做牛做马,任劳任怨。
回到庄里,我和主事提及此事。
主事亦唉声叹气道:“沈爷是有所不知,那些灾民卖儿卖女也就罢了,南处闹了粮荒,连树皮都被啃了个干净,还有人易子而食,真真是惨无人道啊。”
我沉吟道:“我见庄里粮仓满盈,甚至还蛀了虫。如此何不开仓布施,留着岂不也是浪费?”
主事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道:“庄中倒是有余粮可供布施,可灾民数量如此多,易招来哄抢,加之,小人、小人也不敢妄自做主……”
他所说的,不无道理。
我四处游历,已经有一年半载,这一路上,见过豪情儿女,满园春色,也领教过人情世故,世态炎凉。这世间,并不全是繁花似锦,也不尽是暗无天日。
思量几日,我命人携着徐家的玉牌,去了本地衙门。
有官家派人把守,布施一事,自然就顺遂得多。本地知州也颇有能耐,命膳夫在衙门外搭了凉棚,每日来领粥者都要登记在册。阳溯城中几个大户听到风声,当要卖官衙面子,也开仓布施,以缓灾情。
直到六月,潮水退去,各地方渐渐有了起色,阳溯城中也幸而没出乱子。
不久,我便暗中查到,那庄里的主事中饱私囊,阳奉阴违,不等他销毁证据,就将人逮个正着。
我让人将那犯错的主事交给了官府,这样一来,庄子就缺了人打理。派去京中的人带回来的信中只写道,若沈氏愿意代管,便请留下,不愿意的话,去留亦随意。
我摸着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静静坐了半日。
我嫁进徐府时,身无长物,离开的时候,也一样身无分文。这一路来,也是蒙得徐家处处照拂,我素有自知之明,不管愿是不愿再有任何瓜葛,此事也算是徐家对我有恩,当还人情。
如此,我就在阳溯的庄子待了下来,只等京中派来新的管事,再走亦不迟。
这庄子上下一百多人,铺子二十间余,我终究年轻,他们也不知我之前是什么身份,下头自也有不服的人。好在,我曾跟随张袁学过管家,又和他一起行走三月,虽不能学得十分功夫,只有六分,管理这小小的庄子,也是绰绰有余了。再者,张袁留下的两个仆从,也很是能干,到底是总管调教出来的人,说句实话,我也不过是沾了他二人的光罢了。
然而,我未曾想,这一耽搁,便又是好几个月。
转眼,又到了年末。
我刚谈完了一桩事,便趁着城门关上之前,由邻县回到阳溯城。我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个暖炉,正出神之际,马车忽然一震。
“怎么回事?”侍儿撩开帘子,头探出去问道。
车夫慌道:“刚才蹿出了个不要命的——”
侍儿唤了声“沈爷”,我道:“下去看看。”没多久,他就回来复命道:“沈爷,是个孩子,还好停得及时,人应当无碍。”
闻言,我起身,从车里下去。雪地里,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少年站着。他身形单薄,在寒风里瑟瑟哆嗦,一见到我,就“噗通”一声跪下,求道:“求求沈爷救救我阿爹!”
“你阿爹是谁?竟要惊动我家沈爷,可真真是好大的面子。”僮仆一听,不由挖苦他道。
那少年一听,当下就涨红了脸,却壮着胆子道:“小、小人听说,锦绣庄的沈爷是个大善人……”接着又磕头,“求沈爷发发慈悲,救救我阿爹!小人愿给沈爷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我拦住侍从,不让他再说下去:“做牛做马就不必了。”我说,“来人,随我去看看。”
方才,我便有留意,那少年唤的是“阿爹”。寻常而言,孩子唤生父为父亲,阿爹这个称呼,则多见于孩子和尻父之间。
我跟着少年,到了一间草棚里。那棚屋四面漏风,里头竟比外面还要冷。只见,那炕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
他见着我等,眼里流露出惶恐,以为是孩子闯了祸,还未开口求饶,就重重咳了起来。我环顾此处,又看他如此,暗生恻隐,遂命人去请大夫,又叫下人搬来炉子生火。
那男子喝下药之后,脸上总算多了丝血色。他缓过来之后,便要朝我下跪:“小人谢……谢过大人……”
我也不怕传染病气,扶住他道:“不必谢,我不是什么大人。”
少年拍着父亲的背,说:“阿爹,他就是沈爷,他们都说,沈爷是个大好人,果真是如此。”
“沈……”那男子喃喃,两眼忽而一亮,“阁下……可是沈氏的公子?”
我一怔,没想到此人竟知道京中的四家七氏。他想是激动太过,又咳了起来。我拿来热水,让他喝下,便看他唇色青紫一片,只怕时日不多,然而目中却闪烁异光。
“小人……小人原是京中范氏正夫,当年……小陈后一案,范氏亦、亦受到了牵连……”他断断续续地道。我听到此,也不免诧异,原来此人曾是范氏的尻妻。据说当年,是范修容亲手端的毒药,害死了小陈后,因此谢氏抄家,范氏虽不过是京中小户,即便无辜受累,也在劫难逃。范氏全族人遭到流放,身为尻妻的正夫,命运可想而知。
只看,他年不过二十几,面目却如四五十岁般苍老。
其实,这世道,并非只对尻不公。归根结底,凡是身份低微,命就不由自己。可身而为尻,落到这副田地,就会更加悲惨。
他陡地抓住我的手腕,豁出去般道:“小人、小人有一不情之请。”他将身边的孩子推到我眼前,央道,“此儿……本为范氏楔子,不求富贵,只求沈爷……赏他一口饭吃!”
我转向那个少年。却见他瞧了瞧自己的亲爹,接着又怯生生地朝我望来,小声地叫了叫:“阿爹?”
那声“阿爹”,让我眼前一花。
恍惚之中,我竟好似看见那艳红色的襁褓,耳边还模糊地听见了,那清脆的咯咯笑声……
“沈爷,人带来了。”
我心头一颤,睁开眼来。外头下着白雪,庄子里的下人领了个孩子过来。他披麻戴孝,两眼红彤彤地垂着。一看见我,他就跪了下来,对我深深地下拜。
“起来、快起来罢。”我走过去,将这孩子扶了起来。
他隐忍着泪,哽咽道:“我阿爹走了。”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他眼里的泪:“我知道。”
我收留了那个孩子,自范氏获罪之后,他便随他阿爹的姓,改名唤孟清。我将孟清留在庄子里,予他吃饱穿暖,也让人请了个先生来,教他读书认字。楔子天生聪颖过人,他又遭逢巨变,便比一般孩儿沉稳懂事,我也将他视作义子般,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他。
自打开春,就传前线连连告捷。到了来年六月,乌虚汗王退兵北方,派使臣送来良驹粮草,两朝议和。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秋叶潇潇落,屋子里,传出少年的朗朗读书声。
我走过长廊,不由驻足,看那读书的孩子看得出神,直到侍从唤了唤我,我才缓过神来。
侍从体贴地问:“沈爷这阵子,常常走神。可是有什么心事没有?”
我只管笑着摇头,那侍从望了望里头,说:“这小子也真是勤奋。”庄里人皆知,孟清学习十分刻苦,每日四更不到就已经起来练字读书。侍从惋惜道,“可惜是个罪人之子,要不然将来保不定也能有个出息。”
我并未应他。孟清到底是范氏遗孤,便是已经改名换姓,终其一身也不能入京,更遑论是考取功名,入朝做官。然而,放眼古今,流放孤子当中,也并非没有出人头地者,端看自身造化罢了。
中秋月圆,我给下人都放了假,让他们出去看灯。我独坐屋内看账,听见脚步声,就知是孟清他们回来了。
“沈爷!”孟清刚来庄子时,安静谨慎,我一扭头,就见一个少年拿着个莲花灯跑来,难得孩子气地高举着,喘喘地道,“沈爷您瞧,这是我赢来的花灯!”
仆从笑话说:“这小子花了三十文,才猜中了个谜底,直接买个灯,也不过十文钱呢。”说罢,就戳了戳孟清的脑袋,“可真是个败家子儿。”
孟清闻言,顿时局促起来。他自知寄人篱下,便比旁人都小心翼翼。下人不过一句玩笑,他就能当真的来听。我唤了一声:“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