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怎么开车呐!没长眼睛啊!这他妈的这世道,啥子人都有!塞着车呢没看到哇?撞死他个龟儿子算逑!”
顾家臣坐在座位上揉额头,他皮肤很白,这一撞就是一片红斑。他顺着司机的叫骂声抬头去一看,只看见一个嚣张的车屁股,挂着一块儿十分眼熟的牌子,在拥挤的车队里一闪即逝。
他忍不住问:“这谁的车啊?”
问完又傻了,直想苦笑,心说他明明知道这谁的车啊。
那司机听他这么问,没好气地说:“还能是谁的车啊!总不过是哪个公子哥儿的嘛!这群混球仗着老子娘有本事,成天他妈的违法乱纪!这光天化日的还这么乱开!不把人命当回事!小同志你没事儿吧?没事啊,没事就好……你说说,这还有王法没有了?他家有权有势就能不遵守道路交通安全法啊,开个宾利了不起啊他……”
顾家臣听着这司机唠叨。这条路有点堵,红绿灯也多。那车估计是一路闯红灯过去的吧……
顾家臣一路苦笑。那车他当然认得,那是季泽同的车。司机从那一闪即逝的车屁股就判断出了那是一辆宾利。R市宾利并不多,一般都是司机开,敢把宾利开成这样的司机顾家臣是没见过的。
季泽同开车一向彪悍,他一般情况下不会自己开车的,家里人怕他出事儿。毕竟出车祸这件事弄不好开车那人自己也得交代进去,安排司机保险点。死了可就完了,死了还弄什么权啊?
季泽同估计这会儿是急疯了,踹开了司机亲自上阵。恨不得把那轿车当飞机这么开。
司机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社会不公,顾家臣心里也有点义愤填膺。不过作为一个知情人,他又有一点心软。季泽同这还算有个名头,他得赶回去见他爷爷最后一面,人之常情,情有可原。可这么一想,司机的骂声又变得格外刺耳。顾家臣也只能听着。
车也没堵多久,季泽同的车过去之后不一会儿,这条路就松动了。那司机一脚油门,踩的都是火,轮胎把地面刮得刺剌剌地响。顾家臣差点又撞到椅背上去。开了好长一段路,出租车的怒气才渐渐平息。
顾家臣想起他之前养伤那阵,季老太爷还来看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已经坐在轮椅上了。顾家臣心想这人啊,老起来真的挺快的,前段时间还能把拐棍在地上杵得震天响的老大爷,这么几天就得靠俩轮子走路了……
他的心里已经开始祈祷,心说老管家啊你可千万得是骗我的!这一定得是老太爷他想孙子了,寻个由头想看看孙子。毕竟这件事情还是有那么几分蹊跷,你说季老太爷不行了管家找他一个外人干什么使啊?
出租车停在季家大门口,司机难以置信地看了顾家臣一眼,那眼神仿佛在问:“小同志你来这家做什么啊?这家可不是轻易能进去的啊!”
转眼司机又看见刚刚违规超车那辆宾利就停在不远处,眼神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能杀死人。
哎呀,原来你跟那龟儿是一伙儿的啊!
顾家臣尴尬地笑了一声,拿出一张粉红的票子来给司机,想说不用找了。那司机却恶狠狠地瞪着他,数出一把零钱来给他扔回去,然后一甩车屁股走了。
顾家臣看着那散落一地的零钱,只能蹲下去一张张捡起来理平了。心里暗暗自责,说顾家臣你缺心眼啊你!你说说人家才刚刚认定你和那违法乱纪的纨绔子弟是一家,你这儿还拿钱羞辱他,你这不是找抽吗?
门口那人是早早的就看见顾家臣了。刚要跑上来问,就看见顾家臣蹲下去捡钱。他赶紧跑过去帮着捡,又说:“管家爷吩咐的,看见顾先生了立马请进去!”
顾家臣一路走一路问:“看门老哥您别骗我,老太爷真不行了?”
看门那老大哥长叹一声道:“嗨……可不是嘛!这会儿都躺下了,起不来了!”
顾家臣将信将疑,进了门厅又穿过客厅,绕过回廊走到后面老太爷的房间里,远远的就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影杵在那里。
季泽同像是呆住了一般,两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爷爷,动也不动。
季老爷子躺在床上,皮肉松弛,面颊苍老,皱纹横生,竟比几个月前老了好几十岁一样。他双眼已经无力地闭着,微张着嘴,气息微弱,面色蜡黄。
顾家臣被这场面给震住了。
直到上一秒他还抱着一种侥幸和玩笑的心理,心想这多半是老太爷想孙子了,演一出苦肉计好逼他回来看看。他想着这样也好,老爷子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准哪一天说没就没了,看看也好。爷孙哪儿来的隔夜仇啊?他还能帮着演呢!了不起自己被季泽同训一顿,给他打两下。看着任啸徐的面子,估计他也不会真打,骂两句就完了。
真正看到已经卧床难起的老太爷,顾家臣倒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觉得特虚。
他见过那样的场景。苍老的面容,游丝的气息,无力耷拉的双眼,蜡黄枯瘦的面颊……
他记得有一天放学回家,妈妈跟他说,爷爷快不行了。他赶紧跑到爷爷的房间里去看,还没来得及跨进屋子,爷爷就断气了。
那时候的爷爷就是这副模样。
顾家臣看得两眼一酸,眼泪无声无息地就流下来。他忍不住抽了一声,季泽同如梦初醒,瞪着他狠狠道:“你哭什么,太爷还没走呢你就哭!”
顾家臣吓得一愣,眼泪生生止住了。
听到季泽同的声音,老太爷缓缓地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于是只留一道缝。他的手想要抬起来,使劲力气也只离了床面一寸许。
顾家臣听见老太爷嘴里用蛇鸣一般细微的声音叫道:“同儿……”
季泽同直挺挺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床边上,握住了他爷爷的手。他的膝盖把木质地板磕得那么响,顾家臣听得的膝盖也仿佛起了一阵撞击的疼痛。老管家站在旁边,掩面而泣,已是泣不成声。
顾家臣很不厚道地想:这要真是演的,奥斯卡什么的全是浮云!
紧接着他又从老太爷嘴里听到一个有点难以置信的词。
老太爷的手明白白地指着他的方向,道:“臣……臣儿啊……”
顾家臣吓一跳。在季泽同刀一般锋利的目光的威逼下,他只好不知所措地挪到老太爷床边去。犹豫着,也跟季泽同一样跪下了,和他一起握住了老太爷的手。
老太爷碰到顾家臣的手,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我……我就是想,碰碰你……再走……”
顾家臣很不争气地大哭起来。
他爷爷走的时候,他没能赶上,进屋了只看到一具热乎乎的尸体。顾家臣到现在都有点蒙,好像爷爷只是睡着了,有一天他睡够了就能醒过来。爷爷走的时候他还半大不小的,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对生死最懵懂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怎么流泪,跟着家里人把丧事就办了。
现在听到老太爷这句话,顾家臣尘封的记忆好像全部苏醒了一样。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个这么重要的时刻,眼泪完全收不住了,全方位地决堤。
季泽同狠狠踢了他一脚道:“让你别哭!”
顾家臣吃痛,哭得更凶了。
季泽同眼眶红红的,像是好几天都没睡觉。顾家臣知道他大概也很想哭,只是还忍着,毕竟老太爷还没走呢。顾家臣觉得自己真窝囊,真正该伤心的人,人家还挺着呢,你这边儿倒像泄闸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他也想忍住,可他发现没用。眼泪一旦断了线,就再也收不住了。豆大的泪珠砸在床单上,落地有声,他身边的一小片床单不多久就都湿了。
第94章
季泽同还想打,老太爷捏了捏他的手,说:“同啊……给爷爷唱段儿什么吧……爷爷听着好上路……”
季老太爷这话刚说完,季泽同就哽咽住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唱什么。老管家在旁边一边抹泪一边按了按季泽同的肩膀,后者才反应过来,随便唱了一段贵妃醉酒的选段。
老太爷安静地听着,曲调悠悠,再没有了贵妃的华丽,顾家臣甚至从中听出了苏三起解的凄厉。末了,老太爷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声“好”,拼命地挪动着要拍手。两个手却没办法合到一块儿去。
季泽同终于忍不住埋下头去哭起来,他伏在床边,肩膀止不住的颤动,泪如雨下。
老太爷听不见了季泽同唱戏的声音,急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不唱了……”
季泽同连忙抬起头来擦眼泪,老太爷又说:“臣……啊,去给我到院子……摘朵花儿……我带下去见朱玉……”
顾家臣一开始哭得很厉害,哭了几声又哭过劲儿了,趴在床边抽噎。听到老太爷的话,先是一愣,然后无力地站起来,茫茫然走到门口。
举目一看,四下里除了菊花,哪里还有什么花儿?只是这菊花是断然不可能摘进去的,触了霉头,他怕被季泽同打死。好在顾家臣鼻子灵,嗅到了一丝桂花香气,才发现原来老太爷房间的一扇小窗户外面种了一颗颜色洁白气味浓香的玉桂。
顾家臣赶紧往窗边走。屋子里幽幽传出来一首别样的曲子。顾家臣听在耳里,仔细分辨了,却不是京剧,是一首京歌。不过也是首耳熟能详的歌,也是根据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来写的。季泽同的声音比先前更为凄婉惶惑,幽怨惆怅,泫然欲泣,怅然若失。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桂花的花朵儿极小,一朵并不能成什么气候。顾家臣拉起衣襟来做个兜子,把桂花一簇一簇地拔下来,滑落进衣服里兜住。衣兜里不一会儿就有了小小一兜的桂花,一颗一颗晶莹如同饱满浑圆的米粒一般。
季泽同开始长第二段曲子的时候,老太爷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他隐隐约约闻到一阵桂花的香味,脑海里回忆起他和朱玉新婚的日子来。他买给朱玉的住所,院子里就有好几棵桂花树,他走的时候桂花刚开了不久,朱玉吩咐佣人摘了新鲜的花朵儿来,拿糖渍了,做了一道南方小吃来给他。
上海离浙江很近,那酒酿圆子便是一道无锡甜点,圆子是糯米捏成,口感十分软糯,配上糖桂花的香甜,还有米酒特殊的香味。冷冷的天气里,暖暖的一碗吃下去,连汤也喝干净了。先是一阵脸红,不久之后便有憨憨的热气涌上心头,继而散发到全身,每一个指尖都暖意盎然。能把人都融化了。
吃一碗朱玉亲手做的酒酿,本来以为只是暂时的分离,谁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别。
朱玉……老太爷用着最后一分力气想,我可算要来找你了……那天我走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很快……是我食言了,你不会怪我吧?
你和你肚子里的,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在一块儿呢?我没保护好你,也没保住那个孩子,让你们孤儿寡母含恨先我而去……九泉之下冷冷清清无人陪伴,你们会不会怨我?
这么多年啦,你连我的梦里都没有到过……你是真狠心哪?还是怕我想你,没心思做事呢?院子里的桂花树又开啦,你那里有锅子炉灶吗?有新酿的米酒吗?有砂糖吗?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恩恩怨怨可都了啦!如今我也要来找你了,过那奈何桥的时候,我不会喝孟婆汤,我一定要找到你们……我可不想到那边也孤零零地一个人过啦……
季泽同的声音越往后越带着哭腔。顾家臣觉得花儿摘得差不多了,便转身要进屋子去。
京歌的调子和京剧差不多……这首歌又是根据白居易《长恨歌》改编的,听上去好生悲戚。顾家臣心口凉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离他而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长恨一曲千古思,长恨一曲千古迷。
老太爷闻着桂花的味道,慢慢转移自己仅剩一线的目光。不知怎么看到窗口,一个发黑肤白模模糊糊的人影儿在那里。就在桂花树下头摘花儿呢。他只当是朱玉来接他了,猛然支起上半截身子来要朝那边去,未果,一头栽倒在床边儿上,没了动静。
季泽同刚刚唱到“天生丽质难自弃”这一句,老太爷变着了魔似的支起身子来,他吓一跳,顺着老太爷往窗外一看,只见顾家臣在那里摘桂花,大概摘好了转身要走。他才一转身,老太爷就扑倒在床上。
老管家赶紧过去帮着季泽同扶住老太爷,一边将老人家的身体放好放平,老管家一边伸出手去摸老太爷的脖子。
脉息全无。
季泽同赶紧把手放到爷爷鼻子下面,不知道因为身体还热着的关系还是什么,他似乎觉得爷爷还有气。可是老管家极为悲伤地摇了摇头。
季泽同学着老管家的样子去摸爷爷的脉搏,找了半天没找到。又趴在爷爷胸口听心跳——也是没有。他愣在爷爷身上一动不动,好像静静地待一会儿爷爷的心跳会复苏一般。
顾家臣兜着一兜桂花往回走,没走两步,发现屋内唱曲子的声音没了,猛然听见季泽同一声惊呼。顾家臣心下一紧,加快了步伐。等他一脚踏进屋内,季泽同已经伏在他爷爷的胸口大哭起来。
他的哭和顾家臣的哭不大一样。顾家臣是喜欢流着眼泪的哭,但是声音不会很大,泪珠儿滚得比较勤快。季泽同是真正意义上的嚎啕大哭。并且他不是一开始就很大声地哭。他的声音有一个由小到大,由弱变强的过程,使人听来甚觉凄厉悲惨。
顾家臣愣愣地走到床边去,站了一会儿,两手突然一软,衣兜散开来,兜里的桂花撒了满床满地。
天地间顿时一片雪白。
老管家已经开始张罗人把事情报给北京,报到大爷家里,说老太爷没了,让他们赶紧回来奔丧,并商量葬礼事宜。
刚刚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顾家臣忍不住,哭的那样厉害。如今老太爷真的驾鹤西去,他却像傻了一样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站在那里发怔。季泽同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抬起脸来看见顾家臣站在旁边,也当没看见一样。嘴里一声声叫着“爷爷”,叫得如同风急江天,过雁哀鸣。
爷爷带着他回西南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二岁。对生死爱恨都那样懵懂。那时候爷爷常常指着天边跟他说,你看,我就像那个夕阳一样,垂暮了,老了,行将入土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爷爷的一生戎马倥偬,有荣华富贵,有位高权重,有娇妻美眷,有儿女绕膝。而爷爷的一生也惹人唏嘘。他在战场度过了很艰难的时光,浑身伤痕累累。他失去了他最心爱的人。他在晚年执意回到家乡,生活冷清孤寂。他死的时候儿女都离他那样远。
爷爷拥有过那样多,也失去过那样多。
季泽同模糊的视线凝在了那散落在床边的洁白的桂花上。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听说爷爷是突然倒下的。先前有些不好,老管家帮着调理了两个月,本来都见好了。今天早上不知怎么突然就倒下了。老人家觉得自己大限已到,急急忙忙找孙子,好在赶上了。
好在他赶上了。
老人家走得还算安稳,没有受什么苦。他可能临走之前还看到了他心爱的人。那他应该是走得很幸福的吧。
本质洁来还洁去。死亡是最好的净化。不管爷爷生前如何成就,不管朱玉生前如何遭遇,不管奶奶曾经如何加害……他们到了那个世界,都是干净的。
季泽同伸出手去抓了一把白白的桂花,掰开爷爷的手指放到他手里,又按下他的手指握住了。
桂花,主贵。带着这东西去,来生能够托生在富贵人家吗?爷爷,我下辈子不想生在富贵人家了,当然也不要太穷了。我想生在一个普通的人家。如果您下辈子投生还是去了朱门侯府……那我也愿意随您一起,我们下辈子还做爷孙吧。
老管家早抱了一套军装,并一件厚重的军大衣来,给身体已经开始变冷的老太爷换上。
笔挺的军装穿在老太爷身上威严依旧,军装上那些闪亮的勋章沉甸甸压在老太爷胸前。军服,腰带,战靴,军帽……一样一样穿戴齐整,一位威风八面的战场老将赫然在目。那烽烟乱世恍如昨日,老太爷还是那个年轻的军官,老管家还是那个年轻的军医,一个冲锋在前,一个救治在后,必要时候,他也能提着枪上,跟着老太爷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