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李柏庭抱着课本走出教室,迎着风拢了拢外套。当年随意浏览的文章,现在他终于能够读懂,在他乡思念故人的时候,最容易察觉到秋风里的悲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李柏庭掏出来一看,是孙少威打来的电话,“喂?”
“下课了吧?你快到二食堂来,中午大家一起吃饭,吃完就直接过去了。”
“好,我马上到。”
大一刚入学时,他一时兴起加入了好几个社团,也包括了学院的辩论队,后来因为在学校的比赛里表现突出,又被选进了校队。这回周边好几所高校联合举办了个大学生辩论赛,下午他们将到隔壁学校去参加第一场比赛。
今天的对手十分强劲,又是东道主,大家都没抱着能赢的希望,王牌辩手都留到后面几场比赛再上场,于是今天只派出了四位第二梯队水平的辩手参赛,李柏庭就在其中。
不知是不是对方太过轻敌,今天只派出了第三梯队水平的辩手上场,比赛时正反两方势均力敌,唇枪舌战难分胜负,虽然不知是否足够精彩,但必然是足够激烈了。最后评委给出评分,李柏庭他们以微弱的优势取得了首战胜利。
这可是意外惊喜,李柏庭和孙少威开心地击掌庆祝,四个人正要收拾东西走人时,突然听见对面的二辩朝他们喊道:“对方辩友请留步!”
“什么事?”李柏庭问。
那男生走过来笑道:“今天你们确实厉害,当然我们也不差,好久都没辩得这么爽过了,棋逢对手不容易,要不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李柏庭征询其他几位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赛后到饭桌上继续切磋。收拾好东西后,八个人一起往食堂走去。
那个热情的二辩名叫范辽,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这时候他留意到前面的一个男生,高兴道:“哈,正巧给我遇到室友了,你们等等,我让他顺便帮我把这堆资料先带回去。”说着朝前面一喊,“韩靖!”
李柏庭心中猛地一跳,立刻朝前面望去。只见十米开外有个穿着米色外套的男生,身形高挑,背挺得很直,走路姿势异常的熟悉。
是他,是他!
李柏庭几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这回的他终于不再只是个幻影。
韩靖回过头来,顿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瞳孔迅速地收缩,脸颊涨红,叫出他的名字:“李柏庭。”
李柏庭用力地点头,紧紧抓着他,生怕他再次离去。他明明只跑了几步路,却不知为何在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已奔跑了很久似的。
范辽走上来,奇怪道:“你们俩认识?”
韩靖有些局促,“我、我们是高中同学。”
“这么巧?”范辽也十分惊讶,“你们俩是一个地方的人?”
“不是,不过我以前在南宁上过一年学。”
“一年半。”李柏庭纠正道。
第70章 你的酒窝
“这可真是巧了,他们俩居然是老同学!”范辽兴冲冲地拉着李柏庭和韩靖回到其他人面前,向大家介绍道,“这是韩靖,我室友,我们俩一起在学校外面租房子住的。”
孙少威道:“嚯,这可真是太有缘分了。”
范辽对韩靖说道:“你今晚也没课吧?干脆就跟我们一起去吃饭算了,刚好你们两个老同学还能叙叙旧。”
李柏庭一瞬不瞬地看着韩靖,刚才那阵兴奋还没完全平息,也说道:“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他知道他是个不擅长拒绝的人,自己和范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邀请他,他应该很难推辞。
韩靖果然答应了,只是眼神闪烁,看不出来是否情愿,“行。”
九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下,等待上菜时,大家各自介绍,互相谈笑,只有他们二人像是隔绝在这阵热闹之外。韩靖刚好就坐在李柏庭的正对面,李柏庭很想贪婪地多看看他,目光却又不好太过放肆,当彼此的眼神不慎交汇,一个匆忙错开眼睛,一个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真是好久不见了。”李柏庭说。
“是啊。”韩靖应道。
从高二到大三,三年九个月,经历数个春夏秋冬,跨越两千五百多公里,他们终于再次相遇。
韩靖的五官轮廓变得更深了些,眉眼间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青稚,不过他看起来还是那副温和内敛的老样子,在生人面前仍有些腼腆,不过今天若不是自己在场,他大概还会表现得再沉稳一些。
他已经从少年变成青年了,李柏庭没能一点点看着他蜕变成如今的模样,这让他觉得遗憾。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你,刚才范辽叫你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个同名同姓的,结果往前一看,居然真的是你。”
韩靖脸上微微地笑着,绞在一起的手指却能让人察觉到他在紧张,“他昨晚有叫我去看比赛,不过我今天下午有课,就没去,没想到这回的对手里正好就有你。”
范辽凑过来说:“可多谢你这老同学了,要不是这回遇上他们,我们这种水平的还没机会上场呢。”说完又跟李柏庭他们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们水啊,其实我们更水,连你们都辩不赢。”
李柏庭他们这边的二辩笑道:“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范辽连忙声明:“我是在夸你们哪!”
“有这么夸的吗?”
“哎呀,夸人我不太擅长,大家意会,意会。”
这时候服务生端上来第一个菜,范辽招呼道:“你们以前还没在我们学校吃过饭吧?来,先尝尝这个爆炒鱿鱼,这算是这个餐厅的招牌菜了,味道特别好。”
李柏庭一听这菜名就没忍住噗嗤一笑,“爆炒得好。”
韩靖愣了一瞬,立刻便也反应过来,脑海中浮现出张幼雨无辜的脸,也笑了起来。
范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人,“吃啊,还笑什么呢。”
李柏庭夹起一块鱿鱼,问韩靖:“你也还记得她的外号?”
“那时候你整天鱿鱼鱿鱼地叫她,我印象太深了。”
韩靖的眼角微微下垂,笑起来时温顺而无辜,脸上又出现了那对熟悉的酒窝。李柏庭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左手,直直朝那个诱人的小坑戳去,手伸到一半时突然又回过神来,赶紧把手停住,然而韩靖看到那未遂的动作,顿时已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么多年了,这个毛病怎么还是没改掉呢。李柏庭和韩靖心里同时想道。
李柏庭讪讪地收回左手,五指握紧,右手又夹起一块鱿鱼塞进嘴里,“这个确实好吃,呵呵。”
点好的菜陆续上桌,一桌子年轻人边吃边聊,热火朝天。范辽呼噜呼噜地喝完汤,抹抹嘴说道:“大家辩论席上是对手,席下就是朋友了,你们看,我们两边刚好都是两男两女,这个配置不好好发展一下可有点浪费了啊。”
孙少威指着韩靖说道:“你们那不还多了一个人吗。”
范辽摆摆手,“他不算。”说着又用胳膊肘捅了韩靖一下,警告道,“你就别掺和进来了啊,你们班的妹子比我们专业的都多了。”
韩靖说道:“我们班不也才六个吗。”
同校的另外三位辩手同时感叹:“哇,六个啊!”
李柏庭他们四个人哈哈大笑,一个女生说:“刚才我就发现了,你们这餐厅里一眼望过去全是男的,连个长头发的都看不到。”
李柏庭说:“我们学校女生多,两边刚好可以互通有无了。”
范辽笑嘻嘻道:“帅哥有对象了没?我看第一个就先把你给通了吧。”他拍了拍邻座女生的肩膀,“刚才还在台上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师妹就开始注意你了。”
那个叫梁尔瑜的小师妹赶紧否认:“哪有这回事,你可别瞎说。”
“有什么嘛,还不敢承认了。”
孙少威一手搭在李柏庭肩上,笑道:“我说你们啊,还是少打他主意的好,这家伙可花心了。”
花心?韩靖握筷的手突然一顿,他从没料到过,有一天李柏庭会被用上这样的形容词。
李柏庭连忙澄清道:“别胡说八道,我哪里花心了,明明连个对象都没有。”
孙少威毫不留情地继续揭他老底,“对,是没对象,所以才好继续周旋在各种类型的妹子之间,是吧?”
“什么叫周旋,都是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怎么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
孙少威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正不正常也就你才知道。”
范辽来了兴致,看着李柏庭笑道:“这位帅哥,我看你很有故事啊,莫非是少女杀手?”
李柏庭清清白白,“我可从没杀过少女。”
“那杀少男了吗?”
梁尔瑜敲他脑袋一下,“你这辈子注定就是个没品的糙汉了吧,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范辽捂住脑袋,“我这不帮你问的嘛。”
梁尔瑜面上有些尴尬,虚张声势道:“我谢谢你啊,你自己八卦就别赖到我头上来了。”
各自吃饱喝足后,范辽招呼道:“来来来,联系方式都留一下。”他建了个小群,把八个人都拉进群里,又说,“我们队的下一场比赛在下周五下午,不过估计也轮不到我们几个再上场了。你们的下一场比赛是什么时候?”
孙少威道:“下周六晚上,是在我们学校主场比赛。”
“那我可得过去观摩观摩。”
“欢迎,不过下回估计也轮不到我们几个再上场了。”
临别前,李柏庭有些谨慎地问韩靖:“留个电话,可以吧?”
“嗯。”韩靖向他报了一串数字,接着看到自己的手机上出现了陌生号码的来电。
李柏庭朝他晃了晃手机,笑得心满意足,“那我们先回去了,以后常联系。”
韩靖也微笑着点头,“好,常联系。”
他们俩其实都不太清楚,对方的话究竟是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只是告别时敷衍的客套。
走回出租屋的路上,范辽问韩靖:“你跟那个李柏庭挺熟的吧?”
“以前关系还不错,不过也都好几年没联系过了。”
“反正你总比我们跟他亲近多了,有你在,就能帮帮我那小师妹了。”
“帮她什么?”韩靖问。
“当然是帮她套近乎啦!我那师妹看上你那老同学了,所以比赛结束后才拉了他们一起吃晚饭啊。”范辽说着又摇头叹息,“唉,本来我们学校就没几个女的,一向都是狼多肉少,这下又要便宜一头外面的野狼了。”
第71章 那几年
回到租房里,范辽进房间前又再次拜托韩靖:“你可千万要帮这个忙,我的幸福就全指望你了。”
韩靖觉得奇怪,“刚才不是还在说师妹吗,怎么又扯到你的幸福了?”
“我最近在追梁尔瑜的舍友啊!不先帮她把汉子拿下,怎么能让她帮我多出点力?”
韩靖问:“你之前不是还在打经管院那个同乡学妹的主意吗,这么快就换目标了?”
范辽摆摆手,“别提她了,追了半天才知道人家在老家还有对象的,浪费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又说,“我发现今晚他们学校那个一辩好像也还不错,就扎马尾那个,虽然长得比较一般吧,不过性格倒是挺讨喜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留意。”
“嘁,你就光顾着看你那老同学了,人都走了你还一直回头。”
韩靖脸上有些窘,“我哪有。”
范辽说:“不过你那老同学长得确实还挺不错的,他们学校又是女多男少,喜欢他的人估计少不了。哎,他这人是不是真挺花心的?”
韩靖认真想了一下,“以前不是,现在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他喜欢温柔乖巧一点的。”
范辽啧了一声,“那完全不符合嘛。算了,机会还是要帮忙创造一下,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发自肺腑地大喊了一声:“我需要一个妹子!”
韩靖笑着摇摇头,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好像从一开始认识范辽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德性了。
当初韩靖还住在集体宿舍里,不过舍友们的卫生习惯不太好,他也实在不喜欢每次进公共澡堂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洗澡,于是便萌生了要到外面租房子住的念头,后来他在查找租房信息的时候,在学校论坛上看到了范辽发的招合租室友的帖子。
这里原本是范辽和他女朋友双宿双-飞的爱巢,后来恋情告吹,他一边招进室友分担房租,一边四处把妹以求填补心灵的空白。范辽这人开朗热情,卫生和作息习惯良好,也从不多管闲事,韩靖平时和他相处得很愉快,可对于他如此饥渴的求偶行为实在感到不能理解。
当谈到这些时,范辽问他:“交过女朋友吗?”
韩靖老实答道:“没有。”
范辽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我就知道。跟你打个比方吧,一个人从小没吃过肉,当然可以做到清心寡欲,可哪天一旦开了荤,你再让他只吃素他肯定就忍不了了,饿了必须得拼命找肉吃啊!你连女朋友都没交过,没体会过谈恋爱的滋味,怎么能理解我的寂寞?”
韩靖心里想,自己虽然从没交过女朋友,但也是谈过恋爱的,尽管寂寞在所难免,可这几年不是也一样过来了吗。
当初不留余地地和李柏庭分了手,高二上学期结束后他就回到了福州。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最不愉快的日子,汇集了他这二十年来几乎所有孤独和心灰意冷。
时隔一年半再回到家乡,这里没有一个亲人,初中时的朋友也已疏远,对故乡的归属感并不足以战胜落寞,当时他唯一仅剩的身份,是个难以融入集体、拘谨而沉闷的转学生。
当初与李柏庭决裂后,母亲有意瞒住的不堪过往也被他彻底揭开,积累已久的矛盾全都集中爆发出来,即使他们过后都曾试图补救,母子二人的关系也再难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他有时候很想不明白,会有怨恨,为什么只有自己是那不幸运的一个,要接连经历这些令人难过的事情。
那几年他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长大,在越冷清孤独的时候,就越发怀念昔日的温暖,而过往温暖时光里那道最明亮的颜色,是李柏庭。
正因为当初他们对彼此倾注了太多的信任与爱恋,李柏庭那些羞辱的话才显得那么不可原谅,韩靖可以忍受任何一个人对自己口出恶言,但那个人唯独不能是他。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冬天的午后,他们精疲力竭地瘫在操场上,那一身的伤,真的好疼。
后来出于报复,韩靖也对李柏庭说了同样伤人至极的话。他记得李柏庭在背后叫他时声音里满含绝望,他把他加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如法归还给他,可这一点也不叫他快乐,甚至连那一点点报复的快感也从没有过。
不管是李柏庭气头上说出的恶言,还是自己出于报复说出的恶语,其实都不代表他们真心的想法,他们只是知道,说出这些就可以把对方伤得最深。这是韩靖后来才明白的事,如果让他重新回到当年,他大概也不会做出另一种选择。
哪怕经历了决裂的痛苦,曾经握在手里的温暖也从未减少过半分。当时间过滤掉那些灰黑的硬质颗粒,只剩下颜色缤纷的暖流在涓涓流淌,浸润了无数个孤独的日夜。
二十岁的韩靖可以跟十六岁的李柏庭和解,但十六岁的韩靖绝不可能原谅他。
那么二十岁的李柏庭,又是怎么想的呢?
晚上刷完牙,韩靖放好口杯和牙刷,看了眼镜子,发现自己嘴角还沾着点泡沫,便把泡沫抹掉,又冲了冲手。韩靖看着镜中的自己,摆出一个笑容,然后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酒窝。这个小坑真就这么惹人手痒吗。
软是挺软的,滑也还算挺滑的,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了。不知道李柏庭为什么对戳自己的酒窝总怀有一股执念。他想起今晚李柏庭那伸了一半又停住的手,还有他脸上那半尴不尬的表情,笑意更深了些,酒窝便也更深了。
好几年不见,那家伙出落得有模有样的,五官更有棱角了,体格也结实了不少,以前老穿着一身半旧的校服,扣子还经常扣错,现在倒是收拾得干净整齐。韩靖常会怀念他穿校服的样子,但他不穿校服的样子也很好看。
难怪有学妹一眼就看上他,就他如今的模样,就算稍微花心一点,也是有资本的吧。
韩靖朝镜子淡然一笑,回到了房间里。
距离再次遇见李柏庭已经过了一周的时间,这一周里韩靖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自然也没有收到过来自他的任何消息。韩靖在社交上本来就不是个主动的人,加之他们当年关系特殊,后来又闹得极不愉快,他实在不知该以什么立场去打扰李柏庭,李柏庭大概也是如此。当初分别时说的以后常联系,看来真的只是客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