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功?”未能取胜,如何请功?
“然。”
段太守常年浸淫权谋,比慕容垂更了解邺城状况。见后者面露疑惑,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道:“几月前,晋军大举入我国境,连下数州,兵临邺城之下。”
慕容垂皱眉,并未出言打断。
“五万大军进驻枋头,邺城危在旦夕。慕容评不能守城,欲舍弃中原之地,蛊惑天子返回祖地,何等懦弱无能!”
“我更闻听,为求氐人出兵,他竟愿割数个州郡,此举何异于叛国!”
“可足浑氏玩弄权术,同慕容评互相勾结,几坏先祖基业!”
段太守越说越怒,继而拍案而起。
“不是道业临危出兵,挡住五万晋军,邺城如何能安?”
“若非道业同玄明同心戮力,不惜精锐设伏汝阴,灭万余晋兵,威慑遗晋,令其仓皇逃窜,难保明岁晋军不会卷土重来,再犯我国境。”
段太守义正言辞,一番话有理有据。
慕容垂当场愣住。
原来他竟不是战败,而是于国有功?
“自然有功!”段太守正色道。
“道业理当上表请功,好教慕容评与可足浑氏知晓,不是道业手下精锐,他们就能在邺城安享太平?慕容评卖国之事亦当深究,如此无德无行之人,岂能胜任一国太傅!”
慕容垂斟酌片刻,当场同意上表。
“多谢舅兄指点!”
“道业客气。”
两人商定之后,慕容垂亲笔写成表书,由段太守派人送往邺城。
与表书一同送达的,还有段太守对慕容评的弹劾,包括他怯敌懦弱,欲舍弃中原大好河山,以及背弃先祖,出卖国土的种种罪行,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表书递上,在邺城掀起轩然大波。
慕容评勃然大怒,恨不能派兵围了沛郡,给慕容垂和段太守好看。无奈,事情不能这么办。真围了沛郡,朝中上下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更闹心的是,氐人得知晋国退兵,迅速派遣使者来燕,要求慕容评兑现承诺。
看到竹简上的几行字,慕容评当真想要吐血。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什么叫割让荆州和豫州,他什么时候答应把这两地给氐人了?还有,什么叫郡县已非燕地,燕国无法做主,需以他地代偿?
“苻坚想做什么?以为我当真好欺?!”
慕容评狠狠摔飞国书,双目赤红,状似疯魔一般。
千般算计,万般思量,到头来,陷入套中的竟是他自己!
慕容评被慕容垂和段太守抓住小辫子,又遇苻坚王猛追讨欠债,日子过得无比艰辛,一片水深火热。
燕国朝堂愈发混乱,群臣无心处理政事,陆续陷入权利争夺的漩涡。
秦国派入燕国的军队先后灭在秦璟手中,苻坚接到消息,好一阵肉疼。没证据和秦氏坞堡开战,也没把握一战而胜,干脆柿子捡软的捏,抄起刀子狠捅慕容鲜卑,打算从对方身上收回本钱。
秦璟领兵撤出豫州,在荆州扎营。
洛州派遣的工匠陆续抵达,有依约北上的相里兄弟,荆州的坞堡迅速建起,规模不及西河等地,坚固程度和防御能力却远胜任何一座坞堡,堪称北地翘楚。
临近年底,几方势力纵横绞杀,北方的局势愈发混乱。
慕容鲜卑吃了大亏,似病入膏肓,却硬是扛着不肯咽气。
氐人趁火打劫,奈何失去两万兵力,又少了乞伏鲜卑这个有力打手,底气算不上太足,短时间只能内小打小闹,无法掀起大的战事。
秦氏坞堡统辖的州郡陆续增加,连成一条长带,纵贯南北。
同是汉人政权,都城位于姑臧的张凉,此前被氐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见氐人实力削减,竟趁机派兵夺回边境两处要塞,很是威风了一回。
从桓容手中买到武器的杂胡暗中结盟,愤起杀死鲜卑税官,在燕境内举起反旗。先是巴氐,后是羯族和羌人,紧接着,部分匈奴和吐谷浑人也凑起热闹。
甭管能不能推翻鲜卑立国,多抢几把总是实在。
战火燃烧屡扑不灭,慕容鲜卑愈发不稳。氐人境内受到影响,杂胡聚居的州郡皆重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
与之相对,西河等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因居民多为汉人,兼仆兵凶悍,杂胡不敢轻易侵扰,大量商队和逃难的部落群聚于此,一时之间,繁荣更胜往昔。
北方乱成一锅粥时,桓容离开北伐大军,顺利返回建康。
入城之日,刚好是十二月辛丑,腊日佳节。
篱门大开,秦淮河上船来船往,岸边行人接踵摩肩,挥袖成云,热闹非凡。
桓府健仆早在篱门前恭候,见到带有桓府标志的马车,立刻迎上前行礼。
“见过郎君!”
桓容拉开车窗,笑道:“阿母派你来的?”
“殿下知晓郎君归来,命仆等守于此处,迎郎君归府。”
桓容不欲耽搁,正要令马车前行,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鼓声,人群中发出如山般的欢呼。
随着呼声高涨,河上的行船陆续停住。
艄公船夫不论,船主和客旅纷纷走上船头,翘首张望,因惊喜而满脸通红。
“是王氏郎君!”
“是陈郡谢氏!”
“那是吴郡陆氏!”
“我看到了,是陈郡殷氏!”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近乎压过鼓声。
人群越聚越多,道路被阻,暂时无法前行。
桓容心生好奇,干脆推开车门,站到车辕上,借衣袖遮挡,同众人一起张望。
河岸旁立起成排皮鼓,鼓身俱刻有独特标记。
二十多名宽袖长衫的士族郎君立在鼓前,戴胡公头,手持木质鼓锤,踩着特定的步伐,有力的击出鼓音。
咚、咚、咚!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
郎君高举手臂,长袖翻飞,衣摆轻扬。
束发的绢布松脱,黑发似绸缎飞舞,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映着冬日暖阳,仿佛透明的珍珠般闪闪发光。
咚!
又是一记重鼓,郎君同时振袖,仿佛展翅的仙鹤,齐齐击出最强音。
“好!”
喝彩声如山呼海啸。
数十名缠着腰鼓的少年和女郎出现在人群中,少年扮作金刚力士,女郎发间瓒着刻有凶兽纹的发钗,手中的木槌击向腰鼓,不似之前强硬,却另有一种震撼人心。
鼓声齐鸣,逐走百疫。
岸边的百姓随鼓声齐喝,舞动双臂,双脚用力踏地,动作并不优美,尽是粗犷豪放。
谁言汉家已孱弱?
谁言华夏无豪情?
看着这一幕,桓容眼眶微热,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胸中澎湃。
岸边的皮鼓陆续被移走,士族郎君尚未及离去。为首之人望见不远处的马车,认出车上的桓容,当即摘下胡公头,笑着对桓容挥手:“容弟!”
见是谢玄,桓容在车上还礼。衣袖落下瞬间,突然察觉不对。
马车附近一阵诡异的寂静,旋即有人发出一声高呼:“是桓氏郎君!生擒鲜卑中山王的桓氏郎君!”
“真是桓氏郎君?”
“去岁上巳节我曾见过,不会错!”
人潮汹涌,齐齐向马车涌来。
银钗、绢花和布帕陆续飞来,桓容尚能保持镇定。不料想,几名女郎过于激动,绢帕不够扔,直接扔鼓锤,鼓锤不过瘾,竟将腰鼓举了起来!
看到凌空飞来的黑影,桓容冒出一头冷汗,忙不迭躲回车厢。
鼓锤就算了,腰鼓扔过来,这是真心仰慕还是要一击必杀?
看到这片混乱,谢玄静默两秒,果断戴上胡公头,衣袖举起,借健仆的掩护冲出人群。
桓容在车厢里清楚看到这一幕,悲愤得泪水横流。
谢兄,麻烦因你而起,好歹帮忙分散一下火力。
抬脚就走算怎么回事?
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
第九十三章 回府
桓容被人群围住,前后左右皆无出路,整整半个时辰不得脱身。哪怕是跳河,水面照样有人等着,当着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跳到水里被扔面鼓……
后果太严重,桓容不敢想。
最终,是南康公主在府中闻讯,知晓儿子被困在秦淮河边,派健仆开出一条通道,才将桓容的马车拉出人群,将他从建康人的热情中解救出来。
彼时,马车上遍插钗环绢花,车顶铺了一层绣帕,门前滚动着五六只木槌,一只腰鼓落在车轮旁,被车轮带动,骨碌碌向前滚动,撞上一名围观的百姓方才停住。
桓容坐在车里,不敢开门,更不敢开窗。
小心的从窗缝向外望,见仍有女郎手持银钗绣帕,满脸都是期待,不禁贴近车壁,当场打了个哆嗦。
如此的热情,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幸亏不用在建康过上巳节。不然的话,没被砸死也会伤个好歹。
不过,某人不厚道的行为必须记上一笔!
桓容默默咬牙,决定派人去谢府门口盯着,哪日谢玄出门,必定临街喊几声,让他也被热情的女郎包围一回!
阿黍坐在车厢一侧,展开布巾递给桓容,嘴角禁不住的抖了几下。
擦去额头冷汗,桓容嘟囔一声:“想笑就笑吧,憋着难受。”
“奴不敢。”
车内配备齐全,布巾之外,阿黍又奉上一杯蜜水,道:“郎君生擒中山王,智破鲜卑伏兵,屡次立下奇功,盛名早传大江南北。更不提郎君爱护汉家百姓,行军途中拘束士卒,不许损伤麦禾,战后体恤伤兵,给出最好伤药。现如今,谁不言郎君才高行厚?”
放下布巾,桓容没说话。
“自古以来,有才德者不少,然能得民望者不多。”
桓容垂下眼眸,仍是没出声。
“郎君未及冠,已掌一县之政,行仁德之策。今随大军征胡,屡次立下大功,得人心民望,今后成就不可估量。”
阿黍虽是婢仆,见识却超出常人。
初至京口时,是她帮桓容解开“两只麻雀”的谜团。今日回到建康,当面说出这样一番话,自然引起桓容重视。
但以现下的环境,人心民望固然于他有利,却是过犹不及。很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为今后行事平添阻碍。
“阿黍。”桓容终于开口。
“奴在。”
“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有些话不可轻易出口。既入建康,需得慎言。”桓容沉声道。
闷声才能发大财。
桓氏底蕴不比太原王氏,同吴地高门都相差一截。桓大司马身为权臣,固然能左右政局,但就“人际关系”来说,很难同“成功”划上等号。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揣摩,桓容深刻的了解到,在两晋时期,家族门第代表着何种意义。
桓大司马手握西府军权,镇守姑孰,扼住建康门户,桓冲桓豁执掌荆、江诸州,掌控多处战略要地,桓氏仍被视为“兵家子”,在诸如太原王氏等高门面前,照样被看低几分。
桓大司马再横,到底横不过时代规则。
建康高门表面尊敬,背地里依旧各种斜眼,不和你玩!
桓容得郗愔相助,又在北伐中屡次立功,的确积攒下一定声望。
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低调,绝不能过于得意忘形。否则被有心人利用,传出“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造反儿反叛”的话来,终究是一场麻烦。
他亲娘是晋室长公主,亲爹却是桓温。
这样的身份是柄双刃剑。
渣爹时刻防备他,朝中重臣也未必信他。台城之内是什么态度,目前并不好推断。
现下桓大司马势大,他可各处结盟,联合外部力量保全自身。
一旦桓大司马倒台,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今日的盟友难保不会翻脸无情,背后给他一刀,到时谁都救不了他。
非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牵扯上皇权政治,自古以来就和干净不沾边。
桓容越想越深,始终没有发现,自穿越以来,“皇权”二字首次清晰的印入脑海。
“阿黍,政局如此,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想惹上麻烦。”桓容沉声道。
阿黍垂首,道:“奴知错。”
“恩。”
桓容不再多言,放下布巾,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沿秦淮河北岸前行,喧闹的人声逐渐稀落,马车行速一度加快,又渐渐减慢。
行到一座高宅之前,车夫猛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两声,前蹄用力踏地,终于停了下来。
护卫登上石阶,府门旋即大敞。
数名健仆自门内行出,立在丹墀下。
一名高大的少年自府内奔出,蓝色的长袍裹在身上,腰间系一条绢带,愈发显得肩宽背阔,腰窄腿长。
“阿弟!”
桓祎两步行到近前,见到刚刚跃下车辕的桓容,笑容愈发爽朗,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阿兄。”
桓容在车前立定揖礼。
兄弟当面,彼此互相打量,桓容蓦然发现,仅是一年多不见,桓祎足足窜高五六寸,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八,大有向一米九进军的架势。
对比自己,桓容顿感牙酸。
他的个头不算矮,并且年纪尚轻,还有成长空间,但身边都是一米八的大高个,类似典魁之类的轻松超过一米九,自己动不动就要抬头看人,着实是心有不甘。
看来还要多吃。
多吃才能多长!
桓容心思急转,为身高下定决心。
桓祎依旧是一根直肠子,见他归来满心高兴,顾不得旁人,一把抓住桓容的手腕,道:“数月前你随大军出征,阿母口中不说,心下却着实惦记。我本想去侨郡找你,结果没能去成。”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否严重?”
桓祎嘴上不停,不提桓容立下的战功荣耀,句句都是关心他的安危伤势。
“早知道我就再跑几次,有我在,还有哪个胡贼敢伤你!”
桓容没说话,只是笑,笑意一直融到眼底。
钱实和典魁跟在身后,听桓祎这顿唠叨,都有几分不自在。
典魁脾气暴躁,刚要张口就被钱实拉住,低声道:“府君这个样子可是少见,可见同四公子情谊之深。再者言,四公子是关心兄弟,又不是要追究你我护卫失责,休要自讨没趣。”
典魁到底不是傻子,冲着钱实哼了一声,权当是表达“谢意”。
对这人的性格,钱实已经品得不能再品。和他置气绝对是自己找罪受,远不如放宽心。
更何况,见识到荀舍人和钟舍人的七绕八绕,他宁可和这莽汉相处,至少说话不用绕弯,更不会隔三差五心累。
桓容提前出发,由钱实典魁护送,先一步抵达钱康。
荀宥和钟琳落后半步,带着百余名护卫,打着桓容的旗号慢行,算是引开有心人的目光。
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将北地得来的部分特产送到广陵,自有石劭派来的船队接手。
待广陵事毕,荀、钟二人会转道建康同桓容回合。
依照预期,桓容至少会在城中停留半月,等桓大司马请功的表书递送宫中,确定事情不出差错,再启程返回盐渎。
为免中途出现问题,荀宥和钟琳的到来十分必要。
有他二人在,无论渣爹做何打算,背地里使出什么手段,桓容都能见招拆招,不让属于自己的功劳旁落。
桓祎不知桓容的想法,一路念个不停,直到行过两条回廊,仍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桓容终于有点吃不消了。
不过是一年多没见,耿直少年怎么就成了话唠?
“阿母和阿姨都在厢室。”桓祎略停住脚步,见到拱桥对面的身影,笑容消去几分,道,“怎么又是他,晦气!”
桓容好奇探头,起初有些陌生,仔细搜寻记忆,方才隐约有了印象。
“是三兄?”
“是他。”桓祎显然很不待见桓歆,叮嘱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弟莫要理他!”
桓容惊讶挑眉。
换成一年前,桓祎绝少口出类似言语。他要是不待见某人,顶多绕路不与其当面。
如此来看,耿直少年或许不只是变得话唠。
桓祎不想理人,全当是没看见,拉着桓容就要走人。
桓歆特地等在这里,自然不会让他如愿。见两人走上拱桥,桓歆单手支着拐杖,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恰好挡在桓祎面前。
此举经过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