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在察觉到少年不满的情绪后便安静了下来,此刻见顾楚终于走了,而少年也转身往院落里走,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少爷,有什么我需要做的吗?”
凌肃斜斜看了一眼男孩,冷冷回道:“今日无事。侍砚,你安置一下。”后面那句话是对那侍女说的。
被唤作侍砚的侍女正从一旁的屋内拿出一件褐色衣服,闻言应是,将手中的衣服递给了男孩,引着他往旁边的屋子走去:“这是教内三等弟子的服饰,你先换上吧。这间屋便是你和那孩子住的地方。”
男孩欣喜地接过衣服,朝侍砚道了谢,最后问了一句:“怎么只有一件?”他们是两个人啊!
侍砚没有说话,而正打开自己屋门的凌肃听到这句话,忽然扯开了嘴角,露出一个冷笑的弧度。
将死之人,还换什么衣服?
第38章 武侠·魔教三
顾楚心下有些怪异。明明是刚收下的小厮, 甚至没有熟悉一下, 就将送信的任务交到了自己手中。而看之前那侍女的模样,这封信应当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只是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他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一直往东边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 才从一大片园林一样的地方出来。一路上他遭到了不少盘查,所幸那少年给的那块牌子还算有用,亮出来后那些人没再说什么直接让他走了。
抬眼看向前方, 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立在山脚,上面刻着狂狷的三个大字:黄泉山。红色的笔墨带着狰狞的气息,将那几个字衬得如同地狱恶鬼一般,让人心下发凉。
石碑旁边有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看着荒凉无比。奇异的是, 方才那如同园林一般的地方每隔几步便有侍卫守着, 这里却是杳无人迹, 只有微风拂过树木和荒草发出的簌簌声。
将心头疑虑压下, 顾楚沿着那条小路一路往上走去,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背影。他上前几步, 朝那人喊道:“这位大哥,请问邱长老住在何处?”
那人听到他的声音,身形顿了顿, 然后慢慢转过身子面向顾楚。
看见那人动作的瞬间, 顾楚心下便忽然泛起一阵凉意。这人转身的动作极其不协调, 左脚先动,右脚跟上,半边身子转了过来,头却迟了半拍,像是上紧发条后做出动作的人偶。待那人彻底转过身来,顾楚对上他左右转动的眼珠和诡异到常人难以裂出的嘴角弧度,这才明白刚才不是错觉——这个人不像是个活人。
心中一紧,顾楚绷紧全身神经,谨防那人可能有的动作。
却见那人的视线在自己全身转了一圈,然后落在自己手中的木牌上,像是确定了什么,他缓缓地、机械地点头,口中发出如同利物刮擦般尖锐难听的声音:“跟我来。”
那人转过身,自顾自地往前走,手臂的摆动刻意和突兀,双腿动作却不慢。尽管一头雾水,顾楚还是跟了上去,随着那人拐过几个奇怪的弯,终于来到几间草屋前。
两人刚踏进院子,里面屋子的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瘦长的老人从里面快速掠出,停在顾楚面前。老人满头的头发脏乱无比,衣裳也随意地搭在身上,邋遢无状,但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却带着强大的气势,灼灼逼视过来。
蓦然被近身,顾楚心中一惊,忙躬了躬身,将手中木牌和书信呈上,朗声说道:“晚辈顾楚,见过邱长老,这是凌少爷命晚辈送来的信。”
“你这娃娃倒是有礼貌。”
手上一轻,那封信被老人取走。他撕开信封,拿出信纸看了看,眉头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楚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年几岁了?”
顾楚也不知这身体到底几岁,但听那叫狗子的男孩嘀咕过几句,便垂眉回道:“晚辈十二岁。”
老人呵呵笑了笑:“十二岁不错,十二岁不错。”说着伸手过来,一把抓住顾楚的肩膀,在他身体上下来回摸了摸。
顾楚身体一僵,本打算挣脱开,哪知道肩上那只手力气极大,卡得他压根动弹不得,只能任这老人一双枯枝一般的手在自己身上来回抓摸。
邱长老为顾楚摸骨本只是兴之所至,但他越摸双眼越亮,最后几乎是双眼放光地盯着顾楚,仿佛他是什么绝世罕见的珍贵之物。
“八脉通体!八脉通体!”老人兀自低声喃喃,面容似哭似笑,形若癫狂,“我竟然找到了八脉通体!”老人双目如炬,死死地盯着顾楚的脸,手上力度也猛地加大,疼得顾楚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这声闷哼把老人从狂喜的情绪中惊醒了过来,老人忽然面露悲悯,语气却带着兴奋地说道:“小娃娃,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顾楚没来得及想,也没来得及问,因为老人刚说完这话,就将一只手印在了他的腹部,顿时,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痛意自腹部散开,沿着身体内的经脉一寸寸传到四肢和躯体,震得顾楚瞬间冒了冷汗,连惨叫的力气也没有,注意力全被身上钻心蚀骨的疼痛给散开了,脑中一片空白,痛到极致,耳际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一片轰鸣的耳鸣。
顾楚想要大叫,想要摆脱那只贴在腹部的手,但是被痛意占据的身体没有丝毫力气,就连动动手指头都是一种奢望。似乎仅仅过了一瞬,又似乎过了好几分钟,眼前一阵发黑,顾楚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终于痛得晕了过去。
片刻后,老人终于收手,站起身俯视着地上浑身是汗,面色痛苦的少年,甩了甩手,低声自语道:“真是可惜。八脉通体,你若习武自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只是现在你已经脉俱废……呵呵,八脉通体,也是做药人的绝佳材料呢……”
老人拿出那张信纸,神情复杂:“没想到……”
信纸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张扬无比落入老人眼中:此子必死,可废其经脉,炼制药人。
那是凌肃的笔迹。
……
一年后。
体内噬骨的痛意还没退去,密密麻麻地钻在自己全身的经脉中,顾楚睁开了眼,明白此番又是捡回一条命。
一年前那老头,也就是邱让在见面那次废了自己的经脉后,就将自己炼制成了药人。药人不易炼制,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因此顾楚在邱让的一间草屋中见到过不少炼制失败的药人。他们都已失去神志,浑浑噩噩,犹如一具具行尸走肉,唯一的作用便是放血,将那些剧毒的血用来给顾楚泡药浴。
而在顾楚之前,最为成功的药人便是当日引着顾楚前来邱让住处的那个人,名为那罗。他是唯一保有神志的药人,但是懵懂如稚子,且行动不便,邱让为了让他如常人般行动,在他的关节各处钉上了定魂钉,因此他虽能如常人一般行走坐卧,却始终僵硬迟缓,如同傀儡。
当初经脉俱废之下被邱让扔进了药浴桶,顾楚几乎没能活过来。经脉的痛楚加上浴桶内剧毒草药的渗透让他生不如死,几次想咬牙自尽,却都被邱让眼尖拦下了。
但他后来发现,这些痛楚似乎让他的精神力精粹了许多,原本作为演员的时候那些精神力仅仅可以用来对别人的情绪产生模糊的影响,现在却能使他五感俱明,并能偶尔用其准确地支配那罗。
因此在明白事已至此无力改变的情况下,他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药浴和试毒,将其当作淬炼精神力的手段。
“那罗。”顾楚转过头朝一旁站着的男人喊道。初时邱让怕他自尽,在放入毒|药后会守在他的身边,后来发现顾楚没了自尽的想法,便让那罗守在一旁,自己继续去药房制毒了。
听到命令的男人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缓步上前,双手伸入浴桶中,也不管顾楚身上带起的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将赤|裸着身体,彻底无力的顾楚抱了起来,放置在一边的榻上。
垂眸看着自己的身体,顾楚眉间蹙了蹙。或许是因为那些剧毒|药物的原因,三个月后,他的皮肤就开始变得白皙细腻,跟以前略有点粗糙的质感完全不同。而他的长相,原本也只是属于清秀,现在却莫名变得妖媚起来,像是带着剧毒的鲜花,不经意间便能诱人采摘。有几次顾楚坐在镜子面前,都无法将里面那张魅惑的脸和原先那张并不出众的脸联系起来。
思绪反转着,体内的疼痛终于息了不少,力气也回来了。
身上残留着草药的味道,黏腻的感觉让他不适,顾楚低声吩咐那罗离开,自己随便套上了衣服便往后山深处走去。
黄泉山是邱让的地方,整个山头都布满了毒物。当初顾楚若是没有带着凌肃给的那块木牌,只怕是刚接近那块石碑便会被那些毒物给攻击了。一年下来,他已经成为邱让最得意的药人,体内药性比那些毒物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一路走来,反倒是那些毒物纷纷惶恐退散。
后山有一处温泉,半个游泳池大小,是他平日药浴完毕前来洗浴的地方。刚走到一块石头旁边,顾楚心下忽觉不对,停下了脚步,精神力探出,发现温泉中有一道轻浅的呼吸声。
黄泉山几乎算得上是教内禁地了,没有不长眼的教众会自己跑上来,特别是在晚上。
拐过那块可作为自然屏风的石块,顾楚刚朝那水池中的人影看去,下一瞬,便惊得瞳孔一缩,脑中一片空白,手上拿着的衣服也掉了下来。
那温泉中坐着的人,赫然就是杜子昱!
震惊之下,顾楚气息霎时混乱起来,惹得那闭眼调息的人瞬间睁开眼睛。
不!那不是杜子昱!
顾楚心下警报猛地拉响,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因为那长着杜子昱脸的人,双目通红,一张俊脸上逐渐浮现出如同藤蔓般的青色纹路,从耳根处蔓延至眼角,将他半张脸都覆住了。此刻那人眼中,绝不是往常杜子昱面对自己时候的温柔情意,而是面向猎物的凶狠和被打扰的愤怒!
顾楚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那人身形一展,直接赤|裸着身子从池里跳出来,几息间便欺至顾楚身前,一只手用力卡在他的脖子上。一双通红的眼死死盯着顾楚的脸,脸上的纹路中,一条暗金色的光芒流窜着闪过。
糟糕!顾楚眼前一黑,喉咙被狠狠扼住的状态让他脑中一阵晕眩,男人的脸还近在眼前,刚才那近距离的一瞥足够让他看清楚男人眼中的混乱和疯狂。
走火入魔!脑中不期然闪过这四个字。
下一刻,他强打起精神,指甲用力在指尖一划,抬起手指朝男人掐在自己颈间的手抓去。但没等他的手接触到男人的皮肤,颈间的力度忽然松了下来。男人鼻头一动,眸中红色光芒更甚,准确地找到了那气味的来源,一把抓住顾楚的手,将他的指尖含在了嘴里。
第39章 武侠·魔教四
“!”
顾楚心尖一抖, 惊讶地睁大了眼, 却不是因为男人莫名其妙地吮吸自己的指头,更不是惊讶于男人吸食了自己的血液后安然无恙,而是男人现在的姿态, 完完全全就是当初杜子昱装模作样为自己吮吸指尖血液的模样!
当初自己嫌他恶心, 直接一掌拍在了他的额头将他推开,那人却笑嘻嘻地继续凑上来,说这是情侣间必须有一次的桥段, 手中却不停,将创可贴撕开,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指头上……
顾楚忽然间有种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的惶恐。
“唔——”指尖被用力咬了一下,将顾楚惊醒过来,他用力抽回手指, 却被男人狠狠地抓住了。下一刻, 男人似乎觉得这些血液根本不够, 突然抬起头来, 双眼逡巡了一阵,猛地定住, 死死钉在顾楚颈部动脉处。
察觉到他的目光, 顾楚心道不好,但身体被制,完全无法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凶狠地压过来, 在自己颈间的动脉处狠狠咬下。他能够明显感觉到男人牙齿如同钉子一般楔入自己的皮肤, 温热的舌头在伤口处轻擦,将溢出的血液舔去,男人喉间的吞咽声清晰无比地在耳边响起。
体内的血液汩汩流出,眼前的男人毫不餮足,只知凶狠地吸食,过了不知多久,失血的晕眩感侵袭了过来,顾楚一时心急,艰难地抬手推了推身上的男人。
虽然不知道这男人为什么吸了他的血还没死,但自己再被他吸下去绝对会死的。
这一动作将男人从毫无理智的状态中推醒,颈间的动作缓了缓,男人眼中的红光也暗下去许多,恢复了幽潭般浓郁的墨色。
眼前黑暗袭来,顾楚心下低骂了一声,终于昏了过去,在闭上眼的最后一秒,他依稀看到了和杜子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黑色的眼瞳,白皙的脸——虽然那眼神中并没有熟悉的笑意。
顾楚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一时茫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心里空落落地难受。刚准备起身,颈部一阵疼痛感传来,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片刻间,昨晚在后山温泉处见到的场景也乍然涌入脑海中,让他怔怔地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那是杜子昱?
不。
顾楚摇了摇头,将脑中纷繁的思绪抛开。就在这时,大门被推了开来,邱让走到他的床前,神色复杂地俯视着他,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教主让你醒了就去落雨轩找他。”
顾楚疑惑地皱眉:“教主?”
“昨晚便是教主送你回来的。”扔下这句话,邱让再次叹了口气,迈步走了出去。走出门的瞬间,他微微抖袖,手上落了一块蝴蝶形玉佩。老人神情蓦然变得悲苦,眼中悔恨交加,干枯的手缓缓地触摸着那块玉佩上的纹路,带着深沉的怀念。
“小蝶,也不知我这样做,到底是错是对……”
脑中依旧残留着那人的脸庞,想要再见见那人的**让顾楚毫不犹豫下了山,一路往教主的住处落雨轩走去。
这一年下来,虽然他没怎么出过后山,教中情况却还是清楚的,邱让有个书房,里面存放着大量药学相关的书籍,却也有闲杂游记,史学读本之类。天一教虽然成立了仅仅几十年,却也有专门记录其历史的册子,顾楚在那书房中当小说看过,因此对七十多年的天一教历史有了大致的了解,也清楚教内的主要结构,以及现任教主的名讳——秦轩。
正回想着册子中记载的秦轩生平,前方一道轻喝却让他回了神。
“站住!”
顾楚抬眼望去,入目的是一身青衫。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不远处皱眉看着他,眉间笼着疑惑,待对上顾楚的视线时,似是怔愣了一瞬,眸中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一路行来,好几个侍卫在见到他的时候看得呆住,有些甚至红了脸,顾楚不堪其扰,差点有甩出几包毒粉到那些人身上的想法,好在还是忍住了。眼前这中年文士看到自己的瞬间似乎也愣了一瞬,好在很快回过神来,没有那几个侍卫那么失态,因此顾楚烦躁的心思终于平息了一下。
视线掠过男人腰际悬挂的木牌,顾楚一震,发现那是左右护法的标志,只是不知眼前这人是左护法还是右护法。
青衫文士上前几步,上下打量了顾楚几眼,见他身上穿着二等弟子的服饰,却没有任何身份铭牌,脑中也没有任何这人的印象,开口问道:“你是哪个部的?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顾楚躬身行礼:“晚辈顾楚,乃邱长老……”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弟子?不,药人根本算不上是人,在邱让眼中药人就如同那些草药一般,仅仅是用来炼制的物什而已,而他,在邱让眼中也只是个稍微“成功”一点的试验品。他虽穿着二等弟子的衣服,却远远不及二等弟子的地位。
话说到这里,那青衫文士却已经明白了,但看顾楚进退有度,对答如流,完全不似那个关节僵硬、神智懵懂的那罗,心下惊讶不已,面上却不显,只继续问道:“为何下山?”
顾楚敛眉:“教主传唤。”
教主竟然传唤一个药人?青衫文士皱眉不解,却也不好说什么,点了点头就放人走了。直到顾楚的背影彻底消失,他眸中的幽暗才慢慢显现出来,浓烈而压抑。
“给我去查他入教以前所有的事情。”
身后一个黑影从暗处显现,跪地回了一声“是”,又很快消失不见。
等顾楚到达落雨轩,已经是三炷香之后了。
顾楚的印象中,天一教完全像是一个园林,各种建筑、假山、湖泊,循着阴阳五行的位置规划,从欣赏角度来说绝对美观大方,而从实用角度来说,按照那本册子上的说法,这些建筑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阵法,由精通奇门遁甲的首任教主所创,目的在于将天一教隐藏在群山之中,这位教主还在外层设了一圈瘴气,同样用以保护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