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总坛出来,凌肃将其他四十多人化整为零遣往柳城,自己却慢慢悠悠地跟在顾楚身边,一人坐车,一人驾马,游山玩水似的往青州行去。
半个月后,两人终于到达柳城。顾楚清楚自己的身份,虽为血雉,实则没有任何发号施令的权力,因此只在天权部于柳城所设的一间药堂处晃了晃,联络教众、安排部署的事自然是由凌肃接管,或者说,凌肃压根没有给顾楚插手此事的机会。
之后的三天,凌肃彻底在顾楚的视线中消失,每日一早便出门,几近午夜才回来。直到第三天夜里,他敲响了顾楚的房门。
“有事?”顾楚打开门,见是面无表情的凌肃,有些惊讶。
两人同行半个月,始终保持着面子上的客套,绝不会做出晚上拜访的事情。
凌肃却没理会顾楚的表情,径自走进他的屋内,在桌边坐下,抬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抿了一口,眉头又狠狠蹙了一下,将手中杯子重新放回桌上。
顾楚见状却笑了起来:“你倒是不在意这是我的屋子,要知道我全身上下可都是毒,或许那被我碰了的杯子就带着剧毒呢。”
“你那只手若是不想要了,可以随时给我下药。”凌肃的声音平平稳稳,没有丝毫情绪,视线却落到了顾楚的手腕上。
顾楚指尖蓦然一抖。
同行的第一天,他便尝试在凌肃的杯子里下药,却在瞬间被对方发现,下一刻,一阵剧痛传来,右手手腕已经被凌肃硬生生折断。
左手手腕尚未痊愈,右手便再次遭罪,顾楚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这个废物与秦轩凌肃两师徒在武力上的差距。
顾楚压下胸间的憋闷,上前几步坐在凌肃对面,冷声问道:“说正事吧,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
凌肃点头,慢悠悠地说道:“你可知此次任务为何专门寻你来当血雉?”
“还望少主解惑。”
凌肃眼中情绪一闪而过,让人看不清:“此次靳家之死,不在外伤,而在毒。”
闻言,顾楚呵呵笑了一声,语气是说不出的嘲讽:“果然是血雉。”
天下剧毒,除了自己的血,还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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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崭岩无精打采地将下巴磕在桌面上,神色苦恼。
“姐,你说爹为啥不同意!他明明去年就答应我的!”
坐在窗边梳妆的少女撇了撇嘴:“那可是大伯的佩剑霜临,你今年才九岁,个子都没霜临高呢,还想用它?昨日你不是朝武师傅要了剑,结果自己没拿住被砸了脚?”
被人说中了自己的糗事,靳崭岩只觉得脸上臊得慌,却怎么都不想承认是自己力气不足的事实,气呼呼地反驳道:“那是武师傅特地拿了重剑给我!他想耍我!霜临可比他轻多了!”
靳子樱冷笑了一声:“我当年拿的第一把剑便是武师傅那把,难不成他也耍我了?”
靳崭岩苦着脸嗷了一声,双手捂住自己的头,仿佛见不到对方便听不到那些话了:“姐!谁不知道你从小力气就大!”
五岁就能提剑,十岁能开百石强弓,靳崭岩觉得这个姐姐从来都是用来嘲笑自己的存在!谁家姐姐长得比自己高,好吧这个是可能的,谁家姐姐比自己力气大好几倍?谁家姐姐练武速度把自己虐成这样?
还流着鼻涕的时候,每次老太君见他,都会紧张地问:“小岩是不是又被姐姐欺负了?”
后来练剑了,老太君都会心疼地搓着他的手:“练武的有子樱就够了,小岩还是别再练了啊!”没说出口的是,再怎么练也比不过子樱的,还不如不练。
现在,老太君总是对他三令五申:“记得一旦有事就躲你姐姐后面。”
听听!听听!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打架了还要躲在姐姐后面!这什么世道!
靳崭岩还没从愤慨中回过神来,自家姐姐轻柔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
“不过如果你真想要的话——”她梳着胸前的长发,从昏暗的镜里看他,见他忽然来了精神,笑呵呵地说道,“去跟父亲死缠烂打一番,他总会同意的。”
“真的?”靳崭岩怀疑。
“真的。”靳子樱斩钉截铁。
得到姐姐的保证,靳崭岩喜滋滋地跳下了椅子,直直往父亲的书房里冲去,路上惊到了好几个仆役。冲到半路,靳崭岩忽然想到每次武师傅想要从他那里知道母亲房里的丫鬟绣香姐的事情的时候,总会给自己带几块梅花糕,福至心灵地明白了若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眼珠一转,脚下转了方向,朝厨房跑去。
“哎哟喂我的岩少爷,您怎么跑厨房来了?这儿脏着,赶紧出去赶紧出去,您要什么让丫头们去拿就行怎么自己跑这儿来了!”杜婆子大叫着将靳崭岩从厨房里推了出来。
“今天有啥宵夜?我要给我爹送过去!”靳崭岩扭着身子,还想往厨房里凑。
杜婆子乐了,这小祖宗竟然知道给爹送宵夜了?
“行行行,今儿正好做了老爷莲花羹和梅花糕,你端着盘子去吧!”说着杜婆子让人将那盘梅花糕端过来,又命几名丫鬟端起莲花羹和另外几项吃食,跟在靳崭岩身后随时照看着。
“爹!爹!我给您送宵夜来啦!”靳崭岩端着梅花糕,直接用脚踹开了书房的大门。
“臭小子你怎么开的门?!”里面一道中气十足的喝骂传了出来,靳崭岩顿时缩了缩脖子。
还没等他回答,一个温柔的女声轻声安抚道:“行了,岩儿都说了是给你送宵夜来的,好歹是一片孝心,别成天就知道骂他。”
靳崭岩顿时委屈地瘪嘴:“对,娘,爹都把我骂傻了。”
“臭小子你说什么?!”
“娘!你看爹又吼我!”
“行了行了,岩儿这样还不是因为你?他拿了宵夜,你也忙了一天了,吃点儿吧。”靳崭岩见母亲款款走来,错开一步,没将手中糕点盘子递给母亲,笑嘻嘻地朝母亲说道:“娘,我去送给爹。”
见母亲愣神了片刻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自己,心下明白母亲定是看穿自己的打算了。靳崭岩挠了挠脸,扑向父亲的书桌,大喊道:“爹你看!这可是我亲手给你做的!”
靳茂德冷笑了一声:“你的手艺什么时候看着跟杜嫂的一样了?”
靳崭岩大言不惭:“就是杜嫂教的我!”说着拾起一块梅花糕,急吼吼地要往靳茂德嘴中塞去,却被对方拦住。
虽说是自家孩子,靳茂德还是有些嫌弃对方没洗干净的手,自己拈了另外一块,惊讶地挑眉:“咦,今日这梅花糕可比平时的看着鲜艳多了。”说完将糕点塞进了口中。
靳崭岩见父亲终于吃下自己亲手送的梅花糕,心底乐翻了天,心道我再开口要霜临剑你总不能不给了吧。
“爹,我想要霜——”话没说完,他的声音突然像是被人掐住一般戛然而止。靳崭岩死死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永远强壮高大的父亲满脸惊恐地捂住脖子,鼻子、耳朵、眼睛、嘴巴中缓缓流出一股股红色的液体,怵目惊心。
“岩儿……”靳茂德双目圆睁,用手压着自己的喉咙,勉强挤出两个字,便只剩下无法喘气的“嗬嗬”声。几个呼吸间,壮硕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带动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哗啦啦”一片掉落在地。
“爹!!!”
“茂德!!!”
伴随着这两声尖叫,院外忽然响起了杂乱的金属碰撞声。
第42章 武侠·魔教七
顾楚站在空旷的院中, 脸上无悲无喜, 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的尸体。
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黏腻得有如实质,直直钻入他的鼻腔, 熏得他几欲呕吐。耳边隐约听到几声有男有女的惨叫声, 他很清楚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仆从在天一教众人之下是如何被快速割掉脑袋的。不管是下刀的力度,还是受害者惊恐的双眼,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清晰地想象出来。
他低下头, 视线落到自己的右手上。除了腕间那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这只手白皙干净,骨节分明,比任何人的都要好看,但顾楚却在指间看到了如同腐烂一般的黑红色, 活物一般一寸一寸向掌心和手背蔓延而去。
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凌肃用了最老套的方法, 将顾楚的血混入靳家水中, 毒死了靳家几乎一半的人, 而后,凌肃带着他立在了主屋屋顶, 冷冷地看着靳家众人一个个死去。两人的身后, 身着黑色劲装的天一教教众悄无声息、面容凝重地半跪着。
“师弟,还要继续看下去吗?”凌肃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带着轻微的笑意,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人间炼狱, 而是春日暖阳。
顾楚抿唇, 眼中冰冷的光芒闪过,片刻后冷声说道:“我已放了血,还有什么要做的。”
“呵呵,我忘了你第一次做任务。赤炎,告诉我师弟血雉应该做什么!”
黑衣人首领半低下头,一字一句坚定回道:“血雉须下格杀令。”
顾楚一震,胸中猛地翻涌起一阵阵的悲愤和痛苦,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握紧,指甲嵌进皮|肉里渗出一滴滴的暗红血液,而腕间还没愈合的伤口也崩裂开,参差的皮肉也被染成了红色。
凌肃侧脸,看着面无表情,周身痛苦的气息却掩无可掩的阴柔少年,心中一阵快意汹涌。
这怎么够?!光放血毒杀靳家人怎么够?!他要顾楚彻彻底底成为靳家的杀人凶手!他要靳家八十六条人命,桩桩件件都钉到顾楚手上!他不是干干净净的正道大侠吗?他不是斩杀魔教教主护法和众多堂主的英雄吗?这一世,他不仅要让顾楚成为一个废人,还要让他成为一个手染鲜血的恶魔!
而靳家……凌肃牵起唇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靳家的意义可不止于此。
“师弟,时间快到了。”
顾楚狠狠闭上眼,喉间滚动,半晌,才从口中吐出一个干涩的词:“杀……”
得到命令的教众一瞬间像是猛地打开了久久压制的阀门,一道道黑影迅速跳下屋顶,冲入下方院落中,宛如死神降临,将生命收割。
凌肃带着顾楚落到院中地上,踏着黑衣教众手下众人的惨呼,闲庭信步地缓步前进。前方大门打开,一个年仅十二岁左右的少女撑着房门、拄着一把剑,从里面走出,双眼闪烁着慑人的光芒,直直盯着顾楚和凌肃。
“你们……是……何……人……”少女脸上已经布满了鲜血,身体也快到极限,但她依旧死撑着没有倒下,哆嗦双手握住剑柄,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句子。
面对少女仇恨的目光,顾楚动了动唇,却没回话。凌肃却双眼一亮,快速向前,在少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剑,另一手反手拦腰往后一甩,将少女“砰”得一声砸到了顾楚脚下。
“师弟,这可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若不愿动手,我倒是可以给其他人。”
那少女本在自己脚下挣扎着想要站起,听到凌肃的话,身形猛地一顿,右手忽然快速伸出朝顾楚袭来。
少女的这一击在顾楚眼中其实并不快,只要他稍稍侧身便能避开,但少女宛如修罗的脸、仇恨熠熠的双目却让他熄了躲避的心思,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他能够感受到少女满腔的痛苦和恨意,对他们,更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
“噗——”利物刺入肉|体的声音在他耳边异常清晰,腰腹间传来一阵凉意,少女的颤抖着手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腰间,双眼依旧牢牢钉死在他的脸上,但因为这最后一击已用尽她的力气,她的身体晃了一下,眼神的光芒消失,瞳孔涣散。
顾楚垂眸,腰腹间的痛意完全比不上以前所受的折磨,但他却觉得那儿的伤口比以往任何的伤口都要烫人,快将他周围一片皮肤都烧焦。
或许这种痛楚,才能让他记得这一切,才能给他留有一丝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顾楚抬起左手,轻柔地覆到少女已然涣散的眼睛上,指尖的粉末掉落,少女原本痛苦麻木的脸忽然平静了下来,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微笑的弧度。
对不起……
“一梦解忧,让人在美梦中死去,果然不错。”凌肃在一旁悠哉地看了半天的戏,终于开口,“师弟宅心仁厚。”
顾楚将少女轻轻放置在地上,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还是拜师兄所赐。”
凌肃不置可否,示意顾楚跟上,转过身慢慢往前走去,直到书房门前。
书房的房门大开,两个黑衣教众守在门口,见到凌肃与顾楚过来,忙上前几步问道:“少主,靳夫人想要见您,您见是不见?”
闻言,凌肃眉间一挑,转头看向顾楚:“发格杀令的是师弟,自然是师弟去见。”
凌肃这番作态实在是恶心至极,顾楚越过他,直接走进书房大门内。
因此他没看到,在他踏入书房的瞬间,凌肃眸中一闪而过的疯狂。
书房内的烛火快要燃尽,投下昏暗无比的暖光,却也足够顾楚将里面的情景查看清楚了。书桌旁倒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中年男人,他的旁边则坐着一个神色凄苦的中年女子,想必就是那位靳夫人。她双目呆滞,紧紧握着那中年男人的手,暗红色的血液在她的手腕和手背上印下斑驳的痕迹,也浸湿了大半截袖子和裙摆。听到大门处传来的走动声,靳夫人眼珠动了动,这才将视线转到顾楚身上。
“靳家今日劫难——”话没说完,靳夫人忽然顿住了,瞳孔骤缩,像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但下一刻,她很快恢复过来,只是面上却残留着一丝惊惶和无措。
“你是谁?!”看着顾楚越走越近,靳夫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厉声问道。
顾楚眉眼平静,心下却犹疑起来,方才靳夫人看到自己时候的反应绝不是初见面之人才有的反应。
“顾楚,你认识我?”
靳夫人听到这名字,眼神闪了闪,面上惊惶退去,却没有回答顾楚的问题,反问道:“今日为何屠尽靳家满门?”
“任务。”
“谁发布的任务?!”
“天一教,玉衡部。”
靳夫人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面上是全然的癫狂和迷乱。烛火摇晃了几下,在她脸上投下几片阴影,和她狰狞的表情融合在一起,显得诡异而莫名。
忽地,她收了笑,脸色瞬间变得凄厉,提高了声音喊道:“顾楚!顾楚!今日我靳家满门,丧于天一教!丧于顾楚!”
最后一字落下,靳夫人猛地从袖中翻出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毫无迟疑朝自己胸口插去!
顾楚上前一步,却没来得及拦下靳夫人的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保持着仇恨的目光,嘴角渗血倒了下去,指尖距离她的肩膀只有一寸,几丝头发飘起,温柔地划过他的指间,却什么都没留下。
顾楚依旧呆立在原地,微微前伸的手没有收回,身体也保持着前跨的动作,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交叠在一起的两具尸体。
烛火“噼啪”一声,终于暗了下去。
“此处任务已经完成,你们去别处清扫一下。”凌肃的声音自大门处传来,房外的几名教众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向别的院落走去。
“顾楚。”凌肃这次没有叫师弟,而是缓慢而清晰地叫出了顾楚的名字,声音泛着丝丝冷意,“你别忘了,格杀令是你下的。”
顾楚的指尖动了动,隐在黑暗中的表情却让人看不分明。
他自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过。
顾楚没有回话,凌肃也没说什么,径自转身走开了,只是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的视线划过书桌后方的墙壁,嘴角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靳崭岩……我很期待,上一世拼死护送顾楚的你,这一世会如何对他。
直到顾楚离开书房,离开这个院落,死寂的黑暗中才溢出一道破碎的哭泣声。
靳崭岩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另一只手用力地抠住墙壁,竭力将自己的声音压下去。
不能出声!不能出声!这是娘将自己藏在这里说的唯一一句话!
手指甲已经翻开,鲜血横流,但指尖的痛意根本比不上心脏的刺痛!少年脸上布满了泪水,视线中一片模糊,只能看到雾蒙蒙一片,那名为顾楚的少年的模样却如烙铁一般牢牢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顾楚!顾楚!今日我靳家满门,丧于天一教!丧于顾楚!
他知道娘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娘让他记住仇人的名字,记住仇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