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招我觐见为的是御史台近日几道折子,我台正司梁大夫参了沈山山他爹,足足五本。
尚书房外的廊台下,皇上等闲依坐阑干上瞧着台底碧塘中的锦鲤,见我来了,将手里最后些食饵抛掉,含笑问我怎么看。
清早起来我宿醉未消,吊着浮泡的眼睛认字都困难,能怎么看?梁大夫写这弹劾折子的时候,内里定安侯在军中擅权弄事、搅浑军政之类也没同我商量过,且他商量了我大概也不大能懂。
这类推弹的折子实则我作侍御史的时候也写过不少,虽不是写沈山山他爹,但也都是捕风捉影之事,将朝中不少官员都得罪过。他们碍着我爹太傅大人的面子不大好开口同我争,默默忍着气由皇上扣些俸禄、停职思过一阵子,那便也过了,往后人事走动照常。
我觉得大约百官都挺能理解——若非碰上造反舞弊贪污克扣等大事,御史台实在也没别的可做,总不能指望大理寺的传案吃整年。
盯着手里折子,我头重脚轻地老实想了会儿,心觉既然是沈山山的爹,我自然当求个情,于是委婉道:“梁大夫这么一提,或然是该仔细查探查探才好定论。”
这意思放平日里皇上也能懂,便是说那折子全是瞎扯淡毫无真凭实据,根本做不得数。
然今日他却只点了周边宫差一句:“成,那就嘱梁大夫查罢。”
一惊愣神间抬起头来,我见皇上起身来冲尚书房里笑:“沈少尹,你爹也是高功老臣了,朕信此案必是个误会。可毕竟国有国法,现下御史台的意思你也听见了,倒不只是梁大夫说查,如此只得委屈你爹劳累劳累,协同乌台理清纠葛便是。”
一声“沈少尹”将我醉魂都唤裂,我这才定睛瞧见尚书房门槛里头还跪了个人。
京兆司的绶带别在他腰上,玉肩沉顿、身如卧松。
沈山山听完皇上垂训,恭敬叩首下去:“臣遵旨。”
第5章 山色有无
沈山山告退的时候我还稀里糊涂追出去两步,旁边小太监轻咳两声我才想起皇上还没让我走,只好折回来。
我一时有些忧心沈山山,想他昨日小登科今日正大喜,红床都还没凉下,何故清早被拉进宫来提训这乌糟事情。
回头看皇上,倒笑得挺悠哉,抬手曲指向我勾了勾,状似心情挺不错:“想什么,都同朕讲讲。”
然我此刻想的,倒不大好同皇上讲。
我想起皇上问我沈山山是谁之后的几日,又赶上皇子皇孙们一道蹴鞠,五皇子病下了呆在宫里,于是小皇叔那队就少了个人。
“稹清,”我立在后头忽然听见皇上叫我,“你那沈姓好友今日可空?他若会蹴鞠,不如叫进宫来玩玩,我还没瞧见过定安侯家那独苗呢。”
沈山山每日没什么事,就读书瞎玩,我也就真找不到理由拒绝几个皇子,只能杵在那儿由着皇上着人去传沈山山进宫,心想我这是不是把沈山山给害了。
谁知沈山山倒来得挺快,各方见了礼喝过些茶水,小皇叔见沈山山长得状似气力挺好,就要了他去顶替五皇子,我还是跟皇上一队。
我在心里直替小皇叔叹气,心道沈山山也就看着管用,实则连我都踢不过,今日估摸又是皇上赢全场。想到又要跑个满身臭汗一无所得,我惯性面苦地望了沈山山一眼,作可悲状。
沈山山也正同我笑,宫墙碧树下他脸挺明媚,丝毫没有将要兵败西山的觉悟。
我几乎忍不住要捂脸不看他,心觉他为何要来,他真傻。
一鼓捶响,我们在场上奔跑起来,蹴鞠在当中转来转去,从没往我脚下过,沈山山却竟能从皇上那儿夺了蹴鞠。这一场因沈山山加入终于不再相让,我也踢出些血性来,只瞅准沈山山临门的机会,伸腿想用惯常胜他的那一招倒挂将蹴鞠夺过来,却万没料到沈山山后跟一勾就轻易将蹴鞠带飞起来撞了墙。
铜铃撞响,竟是小皇叔那队得了这首捷。
这将小皇叔一队六人都带得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他们并非是为赢球,而是为活命来的,一时面面相觑皆同沈山山使眼色。
我不知沈山山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他只重新将腕带的红绳系上,回头抬手在我脑袋上重重揉了一把,朗声笑。
“你踢得长进了,稹清。”
原来一向蹴鞠中皆不是我踢得过沈山山,而是沈山山让着我。
且还让得叫我瞧不出来,一直目无余子夜郎自大,被皇上蹴得快哭也是情理之中。
那一刻我愣愣怔怔看着沈山山,没来得及说出这感慨来,竟只觉脖领后头由人一提,便被皇上拉到身后去。
那时候皇上就比我高大半个头了,一挡在前头我竟觉日头都阴了些,所见只是他月黄箭袖的背影,映在青天旭日下。
我听见他口气轻巧地同沈山山笑说:“再来过。”
蹴鞠在我与沈山山看来不过是耍闹,可在皇族军中操练,却宛然似场硬仗。
自然,首捷于蹴鞠,堪比首捷于交战,向来众人都很看重。小皇叔纵偶然有得一两进之举,却从未在此事上挑战过储君的面子,这于皇上当年,尚且是第一回 被人驳了一道。
沈山山还在场上疯跑,对自己闯的祸事状似一无所觉,挺挑衅地从我脚下抢过好多次,又眉开眼笑地着意让给我,我心觉他这么下去铁定要完,只好叫了一声“太子”,将蹴鞠传了出去。
当年的皇上虽也少年老成,却还没如今这般沉稳,或许是我叫得太突兀将他吓了一跳,那蹴鞠竟飞去在他膝上撞开,骨碌碌滚到场外的玄德门柱脚才停下。
内侍小太监一道去拾蹴鞠,我紧张回头去瞧皇上他没踢到蹴鞠生气了没有,却见他竟立在墙边冲沈山山笑。
内侍正巧端了盏茶奉给他,他随手接过来,好整以暇问沈山山:“稹清这球传得不错,你教的?”
皇上见我垂眼看着水池里的锦鲤不说话,便握着我手指捏了捏,另起个话头:“听说你昨日吃酒喝多了,回去你爹没打你?”
“你上回同他教训过了,他还怎么敢打我。”我也没问他是从何处听说的这事,早习惯了。
我叹口气来坐他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满心都是愁事,“哎,我家南跨院儿还闹腾着,我一宿没睡好,光听我大嫂骂姨娘儿子去了。”
皇上捏我的手一顿,挑起眉梢看过来,神色中有丝柳暗花明,“那你还住得下去么?”
竟像我在家住不下去他就挺高兴似的。
他惯常想说的话掩上一层说,望人听出话里意思来求他。一想到数月前他点了宅子要赐我我竟拒了他的光景,我顿时只觉大春日里脸上好似被花蝶蜂子蜇了又撒了几层辣粉,活活被运道扇了几个大嘴巴,又烫又痒。
我提溜转眼腆着脸同他打马虎,想循循诱导他再开次口:“搬吧?我真在家里住不下去了,那东城宅子合该不是我的,我大哥要……便随他要去,你说呢?”
撇眼却见他兀自端着架子,看我的神色是风清月明恍若澄镜,却满脸明知故问:“那你搬了住何处?”
这么哑谜打来来去不知要打到何时去,眼见他是不会再轻易赐我个宅子了,我干脆把脖子一梗,“干脆我赖在你宫里得了。”
他听了终于笑起来,抬手将内侍宫女挥退出殿去,拎过我前襟便将我抵在柱上缠吻起来。
我想他这应当是个答应的意思。
第6章 山色有无
自我将蹴鞠传出场后,沈山山仿若都还未开悟不该老实同储君争的道理,仿佛更火上浇油,又从皇上脚下抢过好几次蹴鞠。
小皇叔几个在场上跑得脸都白了,哎哎地叫了几声又不敢说实情告诫沈山山,满场干着急。
皇上倒是蹴得心平气和,时不时还逗我传两回蹴鞠给他玩,竟似也不大在乎输赢了。这反倒让沈山山有点兴致阑珊,大约见也没什么可争的,他好赖开始蹴得心不在焉起来,叫我队其他小皇子逮着时机反攻,一时小皇叔那队终于连连失了好几个球,开心得几乎要漫天喝彩,竟比胜了还满足。
最终还是我们队赢了。
皇上挺赏识沈山山的,一道赐座请他吃了茶点休整,又把那日蹴鞠赏给了他,一张脸上笑得亲和却恩威并重,道:“定安侯之后果真骁勇,望你日后疆场上又是一道雄姿,威镇我朝军魂。”
可沈山山这独苗自比我等幺子惹人爱,我知道沈山山他娘舍不得他舞刀弄枪,打小只要他好生读书就是,不准他搅合他爹军中的演练之事。沈山山后来也真入了文班做官,同我一样的,只比我考学考得好多了。
沈山山抱着蹴鞠谢了恩,笑得进退有度,告退时由宫人带着要出宫去了。
我那会儿要侍皇上挑灯夜读,惯常住在东宫侧厢里,不然能同他一道回去。这时候我担心他输了蹴鞠心里不痛快,想同他一道走走宽慰宽慰,送他到宫门口去。
没走两步沈山山就叫我回去,别送了,“你惯常爱迷路,别送走我又回不来了。”
我站住,想了想同他说:“今后他们再叫你,你只说读书没空来便是,总归这儿蹴鞠也没意思。”
他身影顿了顿,逆着日头看了我片刻,旋即舒开眉心笑:“也好,总归现在,你有人陪了。”
然后他同我告辞,转身跟着宫人走了,一手垂提着蹴鞠的穗子,背影好似个败战的将军,倒提了一把生锈的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天下地上人世间第一大混账,若不是皇上叫上我回东宫去,大约我能立在玄德门前头没出息地哭出来。
那夜侍读我将墨研得坑坑洼洼,以致皇上落在读悟中的字都坑坑洼洼起来。虽我惯常将墨研得不怎么样,可那般奇绝的尚且还是头一回。
皇上好似这才终于觉出什么不对,扭头盯了我会儿,好脾气地把他手下全是墨渣的一页读悟团起来扔了。
“你心里究竟装着什么事?”他一边另铺就一张纸,一边问我。
我好生研了两下手里的墨,最终还是心烦,忽而有些不管不顾道:“我不想给你做侍读了。”
皇上顿时搁了笔,神情好像在笑我这没来由的赌气,“那你想给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想回家去。”我又把墨研了两道出来,是两道黑黢黢而不交合的线。
下一刻皇上突然起身把我堵在书柜上,捏着我下巴在我唇上吻得辗转而凶狠。
他笃定道:“稹清,你身在这宫里就是我的人,别想就这么跑了。”
那便是皇上第一回亲我,我吓得根本不敢看他,又实在挣脱不开,只敢落目在他身后桌案上,全身抖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那瞬我忽有些绝望,直觉睁目即黑,贯耳皆狂风。
这是被自己的陷阱布进去的那种绝望。
桌案上乌墨砚台翻在汛白的宣纸上,被我研出的两道墨线搅浑成一团洒在一团白净之中,乱得?div align="center">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馈?br /> “稹清……稹清。”他将我脸拗过去看他,一容的俊逸柔化作难得的踌躇。
“稹清,你心里想的往后要的,我能给你——我都能给你。”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是刻意同他亲近的。
可我要的并不是这种亲近。
我心里装的事情,是我一直都知道我爹是真要反的。
我要的只是让他在我爹真反了之后能饶了大哥、二哥和我爹性命的那种亲近。
不过如此看来,好似我要的亲近,同他给我的,又正该是同一种。
我突然不知道傻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
第7章 山色有无
身为佞臣贼子,我自不可能真赖在皇上宫里不走,四下都是眼睛,他护得住一时护不住一世。
皇上没同我亲近多少时候,一则我总絮絮叨叨推诿开更近一步,二则我身上洗过却仍旧有股讨饭的味道。
他不强求,一如多年一样,只趴在栏杆上笑话我邋遢,我唉声叹气怪他清早将我提来训话。
宿醉上了头加之缺觉,弹劾沈山山他爹的折子和沈山山走出尚书房时候的神情,叫我忽而想了很多有的没的,大哥、二哥和我爹的脸皆在眼前晃。
皇上还是点了宅子赐给我,特赐在东城,好叫我有个意想,想我爹不留宅子给我我也能住上好地方。
我谢了恩,也不知皇上他知不知我心里的苦楚,临出尚书房前我又回头瞧了瞧他。
他坐在我来的时候就占据的那处阑干后头,重新进殿的内侍给他奉上了新的食饵,他扔了两把在台下的碧塘中,一串锦鲤忽而争先恐后跳游上来,从他手下抢夺吃的,动如江潮翻涌。
他只疏淡地垂眼看着塘中,似思似虑。
这么看他好似个游手好闲的富贵公子,随手慷慨解囊布施善道,救民于水火。
而他救的最水深火热的那一个,却应当是我。
一时皇上抬起头来,竟见我还没走,就同我两相隔着塘子笑看,目光似在询我可还有话说。
我只向他笑了笑,转身随宫人一道走了,心想下回当给他带个精致些的饵料奁子来。
待我有空考虑饵料盒子的时候,不定我爹已经反了,也不知到时候还有没有机会呈给皇上。
因为御史台折子里写沈山山他爹擅权弄事,当中便点了骁骑营的沈山山他表哥,那是我大哥所在的一营。我想或然我爹已然开始运作了,却竟将定安侯爷也扯了进来。
我昨日才替沈山山讨媳妇儿高兴了一夜,今日却又叫我替他讨媳妇儿悲了起来。
我爹这反若造下,牵扯得就太大。
若说叫大哥顺了他那懦弱心性分家避祸避出国公府去,我是真不乐意答应,我自己亦不想避出去。
我小时候就想好了,我们一家子生既在一处,那死也能死在一处,才是真正的好造化。
可大哥一家子妇孺待养,新子一岁有余还不会叫我小叔叔,爬过国公府正厅门槛的时候抬头望向我的眼睛,那目光比雪山上泻下的泉水还清冽,难道要叫他们一道去死?
可不能吧,小孩子都是无辜的。
皇上单知道我瞧不惯小孩子,却不知我只是瞧不惯连累无辜的小孩子。
况这俩闹腾小子还是我的亲侄子,换了谁又忍得下心?
故大哥要分家,我倒想劝爹让他分好了,能不能避过祸去,那就瞧他个人造化。
第8章 山色有无
我回国公府的时候我爹已去部院做事,路过南跨院儿时大嫂正抱了我嫡侄子往外走。
这小子两岁多了,会认人会说话,但胡闹尚同他那庶弟一个模样,抬头见了我便将手里的糖饼一把扔在我身上:“小叔叔!小叔叔抱!”
眼见那糖饼在我官袍前襟上挂得黏糊糊的,大嫂登时又厉了眉目要落掌揍儿子,叫我好说歹说劝下来,嫡侄子从他娘臂弯里滑下来,哭丧个脸捏我袍子摆使劲摇晃,“逸儿不同娘住,同小叔住!娘凶!”
这叫我一瞬想到皇上赐给我那宅子,忽有些尴尬,撇眼儿瞧大嫂,倒没对她儿子再提起手来,反而有些红了眼眶,只在我面前站着强笑,说这小子惯会胡说话,叫我别在意。
我只装作没瞧见她脸色,默默抠掉了衣服上粘的糖饼,把侄子抱起来,沉默了会儿实在找不到言语,便问她大哥呢。
“去营里了。”她没好气地伸手把儿子抱回去,抬眼看了看我,眸子竟有些忿然不甘,只道了句小叔子请好,便往扭身后院去了。
我在石板道上站着愣神,心想果真花木方塘小,楼台宅院深。从前听说京中高门贵第妯娌恩怨皆因中馈宅院而起,我从不信,现今我是不得不信。
我也不是不明白我大嫂是何故变成这模样的,毕竟她当是嫁进来后才知道我们钦国公一家子是真要造反的,彼时木柴烧作了炭,青丝落成了灰,顶好脾性的黄花姑娘送进我大哥的洞房,想退婚也来不及了。
幼时有一回我娘做寿,我曾偶立在此处石板道上听我爹在南跨院儿里同大哥落训,说大哥成了家也没个正形,成日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