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有无完本[古耽]—— by:书归

作者:书归  录入:05-19

那时大哥方娶了大嫂,大嫂脾性还沉稳出挑,尚没被家道琐事折磨尽了贤良,而我心智刚开,八、九岁大,将将能听懂些大人的话里有话。
我听见院儿里大哥耷着声音同爹哭了一声,“爹,云烟儿是个好的,我也知道。”
云烟儿是我大嫂的闺名,大嫂姓柳,这端的是个清风淡月的名字。我娘从不许我沾染后院儿琐事,我却一向颇为好奇,那时听闻大嫂名讳,心想这是不是听见了家中的秘辛,竟还有些兴奋,便放下手里的木陀螺和小鞭子,趴着门缝偷偷往跨院儿里瞧,却见大哥一膝盖在我爹面前跪下去,满脸是泪道:“爹,我不想反了,爹你救救我。”
此言将我惊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心胸都凉透。
……反者乃叛,叛朝背国者皆诛。我从小被京中小辈背后里说我爹要反,深深懂得这反字何意。
我期待我爹说些什么,哪怕仅是否认这个反字也好,可跨院里我爹沉闷而老稳的声音却像道锈钝了宝锋的破锯子,几乎将我耳朵里锉得鲜血淋漓。
“老大,这油锅里都煮熟了豆腐,你现在说此话……还真晚了。”

我垂着头看着地揪着衣摆梗着脖子,地上的木陀螺和小鞭子停停搁着,我却觉得它们自抽着狠狠转起来,转到我眼花缭乱头脑昏沉。
抬眼看顾间钦国公府这廊子亭子院子景致一等一的好,是歌尽春风绿了树梢,是舞底扬袖红了枝头,宾客尚在前院笑,高朋喧嚣皆可闻,满园香卉贯鼻,各地奇珍络绎,林间树下我大哥二哥曾领着我跑过,娘坐在海棠下替我缝袍。
许我不知滔天权势荣华功禄几多重,怎教人尽可抛却高门宅邸天伦乐事悠,我从小恨不能化了泥水融在此中,哪怕不哭不笑一世,就此纨绔酋游老死一生,也都心甘情愿。
我从不信我爹真会反,从来都没信过。
我想站起来,想抬手去抓地上的木陀螺和小鞭子,昏花氤氲中却屡试屡败。
沈山山从地上替我捡起那两样儿东西,白了一张脸捏进我手里,抖着声音道:“稹清,我……我们接着去玩儿罢,要不,我给你扎风筝也成。你……你先起来。”
我知道他也懂那反字的意思。
沈山山汉书左传四岁起念,秦史春秋平日里只当故事讲与我听。
他懂的比我还早多了,亦深多了。

我被大嫂那一眼瞧得心烦意乱,走回自己院儿里叫徐顺儿开始拾掇东西挪窝去东城皇上赐下的新宅,一道看着人四下走动,一道回想起那御史台折子来,只觉后脑勺疼得像被谁敲了记闷棍。
梁大夫的上疏何其紧要,皇上何故要当着沈山山的面过问我区区中丞,说白了是提点我警醒我爹收敛些罢了。
不然沈山山一家就得跟着遭殃,我料想必然必然是这样。
屋子另头徐顺儿知道我挪窝之事在我爹那方铁定不好收场,他不大怕我被打,估摸是担心自己挨打,故将我东西拾掇得慢如刑部出案,零零碎碎尽拣些破玩意儿,正经东西没怎么动,少时拉着个木箱子问我:“爷,这一箱的旧风筝还要么。”
我脑子里的千丝万缕正快织成张破布,徐顺儿这问却像把刀子,挥手一劈就将这破布割作了两截儿,一截儿灰一截儿黄,我在当中青了脸奔上去一把合上那破木箱子:“收别的去!”
徐顺儿吓得扑爬跟斗冲出我屋,留那木箱里各色风筝横横竖竖糊得花里胡哨扎在我眼里。
我落眼这么瞧着,只觉若我伸手在当中一捞一摸,断绳都能缚断我指头。

锦瑟华年,月桥花院,琐窗朱户,我守着这箱子断线的风筝,一晃一年两年三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
沈山山给我扎了二十年风筝,我钦国公一府上下却只带给他灭门的祸。想到此我一腔热得恍若灯盏无油焰烧心,落到底处,却又是他当年提着蹴鞠走出宫门的人影,冷若秋风贯地卷百草。
是我对不起他,从来都是我对不起他。

下人拾掇太慢,我干脆自己将一箱一箱的东西胡乱地塞,一心紧赶着徐顺儿去备车,要趁我爹回府前搬出去以免挨揍。
可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儿的家丁报去了我爹部院里,我正守着徐顺儿抬箱子上架,我爹竟忽然出现在我院门前,两步走进来虎虎生风,怒了一张威严的脸,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落在我脑门上:“你个不孝子!给老子滚进去!”
我心里颇愁苦,宿醉缺眠进了宫糟了心,我爹这始作俑者如今还一抡子打在我头上,此时是再站不住,干脆坐在我院儿里的石阶上任他揍。他抽了徐顺儿手里的挑杆儿就一棍打在我背心,疼得我眼冒金星,死活也说不出一句话,却也并不往屋里走。
我爹气得脸都红了,老声儿震震道:“我瞧你是皮子生鳞翅膀硬了!断袖罢了,恃宠罢了,皇上替你撑腰便是一时心血,往后宫中皇子皇女一落地,他能记得你是谁去!讨宅出府的事情岂能是你做的?……奸佞!你个不成器的奸佞!你要将我钦国公府的脸皮给臊尽!”
他竟也说我是奸佞。
我由得他一拳一脚一杆子落在身上,照常理想自己此时应当恸然一哭,然摇晃间青天白日映在我眼里,却没有酸涩只有干痛。
我哭不出,要说什么也说不出,如张口断舌睁眼失目。
从小到大我都这样,合该是个绣花枕头窝囊废,却入了官场皇城风流场,含上金汤匙,摊上国公府这锦绣成堆的罗衾软榻。
我爹折腾尽了瘫坐在这罗衾软塌的青砖石凳上,望着我那一车子杂七杂八的檀木衣箱破烂东西停在院儿里,忽而撕心裂肺般闭眼哽咽道:“……你出这府,我就当没你这儿子!”
我看着我爹老迈眼角终落了滴泪。
这叫我心里如被蜜蜡堵了窍,昏沉闷顿中竟觉出丝喜,这喜真叫不孝。
原来我爹还是在意我的。
揍了我那么多年,此时此刻,有这泪,我方觉那些拳脚都值得。

第9章 山色有无


钦国公爱揍儿子的事儿在朝中人人皆知。但家里只有三个儿子,我二哥太懂事,大哥年长成家后为了人父,被我爹揍的就只剩了我。
十七八岁时候我还希冀过及冠后我爹大约也就不揍我了,然只能说那确确只是个希冀。
时至今日我爹依旧将我揍得不落窠臼。
我爹同沈山山他爹揍人揍得还不一样。沈山山毕竟是独苗惹人疼,他爹也爱面子,揍他顶多在背上抽两杆子作罢,连他娘都不见能瞧着,还是我有一回叫他拍他后肩,他稀里糊涂倒抽口气,我才欣喜获知在挨揍这条道儿上我竟不是独自一人。相比来我爹的拳头巴掌却每每都往我脸上招呼,若我斗鸡走狗赌马吃酒被我爹撞破,第二日定是一脸凤歌旋舞彩旗高挂。
爹连揍人都有他的道理,“巴掌打在脸上让外人都瞧瞧你多不出息,丢了脸才能长记性落教训!”
于是每当我鼻青脸肿往金銮殿上立着述职时,百官乃至皇上都能知道稹清他昨日定是又去野了。
到后来众人见惯不惊,还有同僚捡着我脸上特别鼻青脸肿的时候来问我到底是何处那般好玩儿,让我爹将我打成这模样的估摸应是个销魂窟,当给他们都引荐引荐。
一般这时候我都扯着眉头笑笑,抬手遥遥往皇上的岁羽宫一指,“就那儿。”
吓得他们群鸟作散再不敢提引荐之事。这锅甩在了皇上背上,我乐得了好些清净。
如此我长的记性从不在正途上规避玩乐之事,能落的教训唯有下次再孟浪时万不能被我爹撞破,而我每每孟浪过了,我爹又必然会撞破,循环往复往复循环,我爹那道理落到最后,也就只有丢人这一项还沾着。
可我这草包也不在乎丢人。
小时候怕疼还收敛,到现下我爹再是不赞同我与皇上的事儿,再是骂我揍我,也都没用,我自岿然不动。
总归身上疼,比心里疼好多了。
背了身孽债怪不得生我养我的爹,我若再不孟浪,活着又有几个盼头。

所有吃喝捣蛋的孟浪本事里,我最喜欢赌马,每月初五、二十都摸个百八十两银子拉着沈山山一道去京郊马场凑热闹。
我记得太子侍读选考那日便是初五。那几日沈山山在学监里听人说马场来了些西域名驹,初五便下第一场赛事,他迫不及待地溜烟儿跑来国公府告诉我,这消息叫我俩振奋得两三夜没睡着,简直觉得侍读选考都颇碍事,恨不能当场就扎进马场去瞧瞧。
年少时候没俸禄也没收成,我爹还将我管得死紧,我赌马从来只打沈山山口袋儿里摸银子,赢了只把本儿还他请他吃饭,利钱我自个儿留着买杂书看,输了也不带还的。沈山山不同我计较,只打落牙齿和血吞,从来对马场消息十二分上心,每回才好指点我赌哪一队,不致将定安侯府输空了底去。
侍读选考前定安侯府走动亲戚多,沈山山没甚功夫去打听马驹,头前儿去赌了一回叫我输了四十多两银子,疼得他心尖儿都颤,我也怪不好意思,我俩便定下初五前分头在两府上下搜刮琐碎银子,选考结束就直赴马场。
我自己藏了些压岁钱儿,不过平日里也搔挠的差不多见底了,就将主意打去哥哥们身上。我知道大哥拿不出什么银子,于是便先找了二哥。二哥刚考学毕了没多久被点去吏部做郎中,有俸禄又尚无家室,我打了两句恭喜便也得了些钱儿。
正要跑,二哥拎着我脖领儿问我,“你这是上哪儿野?又是同沈家那小子?”
我嘻哈打笑央他别告诉爹,“哥,也没别人带我玩儿了,只有沈山山啊。”
二哥面上一振,一时厉目之色像极了我爹,抬脚就揣在我屁股上:“滚,瞧你这出息。”
我乐颠颠儿拿着钱袋往外跑,身后二哥还喝了我一声:“下午玩儿了别留沈府吃饭,晚上爹回来,仔细你那二两皮。”
风声呼呼响,我只当没听见,跑出国公府门跳上马车就进了宫,心里还美美想着我的西域良驹给我赢了钱,我就请沈山山去慧林寺边儿上的食馆吃锅锅儿。

沈山山估计也寻他娘央出些零用,我俩在宫里勤学馆碰了头一合计,也有个小五十两了,虽与京中达官显贵比起来寒碜了些,倒也还够使。
“我收着。”我把那些银锞子胡乱塞了钱袋就搁怀里,感觉自己脸都快笑成摊烂泥巴。
沈山山瞅着我肚子往上被俩钱袋冒出来一包儿,竟一气儿笑出来:“稹清你这是怀了几月儿的小啊!”
啧,这人忒糊涂,有钱揣在怀里那叫怀才,也就他这真怀才的能说我是怀孕。庸俗,肤浅,不堪造化。
“三月儿,还不是郎君你的……”我小公子肚里能撑帆子,只吊了眉眼同他玩笑,还学戏文里的娘子提手在肚上扶了扶。
乖乖,这不扶还好,一扶那没拴紧的钱袋儿竟从我侧腰滑落出来,二三十个大大小小银锞子落在勤学馆跟前儿的三十三石阶上骨碌碌往下跳滚,周遭的小辈一见此景,连连嬉笑成了一大片,大意是指着我背说那是钦国公家的窝囊废。
我并不怕臊,因那可是我的西域良驹和沈山山的绝品锅锅儿,我咬牙提着袍摆就追下去捡,沈山山自然也不含糊,连忙着紧地四下跟着我寻摸。
如今想想,那几个银子算得了什么,可年少时候竟当得比性命还重要,一血冲上头去,什么礼教宫规也顾不上,一心里想的只是快些拾掇起来。我想我与沈山山真是好一对难兄难弟,竟能一道在宫里圣贤书斋前捡钱,我爹要听说我在宫里撂了这么次挑子,估摸我屁股能裂开好几瓣儿,每瓣儿都不一个色儿。
捡着捡着捡到了石阶儿最下一级,眼看最后一个银锞子就要拾完,却忽有双明黄青龙的鞋面儿踏在我跟前儿,停停立在我那最后一个银锞子前头,好死不死正挡住我望向那小银钱儿的视线。
我蹲着捡钱捡得头晕眼花心里正是百爪挠,还没来得及伸手绕过那鞋面儿,后头沈山山和一众小辈就已然全全跪了下去山呼起来。
“叩见太子殿下!”

第10章 山色有无


那明黄鞋面儿竟是太子驾到,当场吓得我屁股墩都凉了大半截儿。
可那须臾间,我竟还有空料想众小辈大约皆以为我会慌,定守在后头想看我的笑话,而我并不想叫他们得逞。
虽我常被众小辈记成个国公家的草包,众小辈却不常记得我爹正职是个太傅。
太傅这职杂七杂八事情多,也兼顾管管太子读书。我爹在家时候少,偶或赶上一起用个晚膳,却特特喜欢在饭桌上训我,又恰巧皇上当年做太子的时候是个极用功勤学的,于是爹对我耳提面命便常由“你瞧瞧太子殿下”起讲,接着拿“再看看你”作中股,最后“你这不成器的破落玩意儿”束股大结,多年如是。由此我连太子殿下每月读什么书习什么帖都是门清儿,不过没见过模样罢了,甫一骤见,倒不至于像后头那些小辈儿那般一惊一乍,面上尚且还淡然。
……可也只是面上。
太子可是太子啊,是天子的儿子。
当时场面太静,我都能听见沈山山趴在我后头吞了口口水。如此我也吞口水,心里嚎啕喊着莫怕莫怕,只强把太子殿下当做我家隔院儿的张家小子,规规矩矩伏身低头装作我已同众人一齐山呼过了,且敛了袍摆遮好我实则凉了半截儿的屁股,一身的泰然自若。
但心里却慌怕,想若因我撞落了银子害沈山山被太子责罚,我就真不是个东西了。
那一时之间我竟超脱了我爹拿人数落我的恩怨,一心只巴望皇上当年真有我爹夸的那般仁德爱民,别同我这蝼蚁计较。
我提紧了心弦盯着眼前灰砖上明黄的鞋面儿,直觉是肩上扛了两盏大鼎过了千年万年一般难熬,终于见着那鞋慢慢退后一步,银锞子出现在他脚前。
倏地,脑袋顶上传来声少年清冽的笑,下一瞬,那浮绣青龙盘月的脚尖儿往前一踢,银锞子就骨碌碌滚到我跟前儿来。
我哪里敢捡。
还是一旁小太监弯腰拾起来递到我手里,我才连忙接来叩首:“谢太子殿下。”
那少年声音经过我,稳稳“嗯”了一下。
至始至终我都怂得没敢抬头,眼见那明黄的鞋啊袍的都打我身边绕过了,才敢喘出口大气儿。
沈山山扯着我胳膊拽我,“太子进殿落座了,快起来。”
聚在勤学馆门口的小辈们也一一从地上爬起来,见我没被太子打两板子竟还挺失落的模样。
银锞子若能被汗浸透,那估摸已然在我手心里捏化了泡渣了。我将那倒霉见鬼的银锞子扔进钱袋,这回记得小心拴紧了才放进怀里,握着沈山山的手起了身,却见他脸色还没回过血来,吊着眉头看着我,颇担心的模样。
我心起一念,忽地捂着怀里钱袋一拍他肩膀大笑道:“娃娃都快吓没了,郎君!”
沈山山被我这一笑吓得半死,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傻蛋!你家孩子滚一地?你若为这银子在宫里落了罚,我就真不是个东西了!还笑!”
我捂了脑袋蓦地回头看他,倒真是忘了笑。
——因他此言,竟同我跪在地上时所想,一模一样。

侍读选考好歹完了,自然我现下是记不得那回考的什么,毕竟我怀的是财不是才,满场只抖着笔思量我同沈山山待会儿是打南城门去京郊还是打西城门去,南城门可以买玉米饽饽烤板鸭吃,西城门有饱食铺的糖饼儿蜜饯,赌马要在场上坐两个时辰呢,可得带些吃食。
胡乱交了考纸我拽着沈山山就往宫门外跑,沈山山一边跑一边问我:“那题你认得么?你写什么了?”
我立在宫门口张望徐顺儿和马车,无所谓道:“认不得,反正我也不可能考得上,就随手默了两首诗上去。我们打哪道门出京?”
于读书考学一事,沈山山大约也对我不抱甚希冀了,再过问选考他那是同自己过不去,于是便勾着我脖颈往宫门边上走:“你家徐顺儿忒笨,找了几道的路都能走得错,今儿坐我的车,吃的我都叫人买好了。”
他把我往他家的马车上塞,我头一探进去便闻见股板鸭饽饽味儿,又扭头道:“还得要蜜饯,咱们从西城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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