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反的人不是我爹,而是沈山山的爹,是我二十年来都想错了。
可若此事果真,那仅仅就是我自个儿想错了吗?又何尝不是所有的人都由着我去想错的?
我此时坐在尚书房后院儿的石凳上,无措得像个没手没脚的废人,沉抑到泪干语失、心似含铁,只觉周身满眼的绿树繁花与青白天色恍如一瞬结成了刚硬的坚冰,又被这一忽如其来的真相霎时击成了片片零落的碎泥……而那些在我脑子里长存的一道道过往——我少年的光景,我家,我父兄,我的沈山山——无论是笑闹还是悲切的,无论是平和还是愤怒的,无论是沉稳还是跌宕的……都尽数狠狠碾压在那碎泥上,将那水白的细面儿立时碾满了一滴滴的血。
我停停看着皇上背影的青云龙章消失在廊角,却仿佛又看见他前日宣我入宫问责沈山山时坐在阑干后撒饵喂鱼的模样。那时我要走,他隔了碧塘看着我笑,又一时垂眸看脚下塘中簇头的锦鲤竞跃——如今料想起来,实则他从来不该是什么游手好闲的富贵公子,他也从未慷慨解囊布施善道。
皇上是个皇上,是个神智沉稳翻转乾坤的皇上,他的好意是待我的,可他眼中看见的,除了我却更是朝堂上风起云涌、权宦纠葛、党羽起覆,他从来都很清楚,很清醒,很清明,他却还是把我护在身后。
我心底从来叫他皇上,可或然我从没真将他当做过皇上。
又或然我总是只将他当做了皇上,才叫我一直一直完完全全地想错了——
原来前日他当着沈山山将我寻去问话,他当着沈山山问我要不要查定安侯,并非是为了哂讽沈山山,也并非是为在沈山山面前提点我去劝阻我爹。恰相反,他只是为了在这场他早已知道的变故中保下我,才费心拿我来提点沈山山,要沈山山知道——沈府要是一反,我稹家就饱受牵连,我更会饱受牵连;沈府要是落难,稹家就不会有安宁,我亦不会有安宁。
他是要警示沈山山去告诫定安侯不要刀尖舔血、以卵击石,我却想作他是拿沈山山来震慑我,要我劝服我爹。
——是我想错了,我从来都把他想错了。是我被一身的亲缘恩义蒙蔽了心窍,是我一直都想瞒着他,瞒着,怕着,心虚着,也就越来越看不见……
看不见皇上他十来年中从来真正纵我,他从不曾用谁来镇过我,更从来没有想过要威慑我。
那么多日来的那么多沉默里,哪怕我所瞒骗他的真相是个错事儿,那我也已瞒骗了他十余年……可他既已知道我瞒骗了他十余年,难道就不恨我?为何他不恨我,为何他不问责我,为何他连发怒都不曾有过,却在见我时只是寡言,还始终含笑,始终静听我说话,甚至还为我训斥我爹,为我置下宅院,抚我头颈,吻我唇舌,望我背影——
即使我都骗了他,为何即使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把这于他千分险恶的祸患瞒了他十来年,他都还是不忍告诉我——
我那些自诩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的亲缘恩义,竟将这乌龙之事瞒了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们都由着我去信了一件虚假颠倒的错事儿,甚至由着我去为其苦痛……这一苦痛,居然就是二十年。
——而这些人中,竟还有一个沈山山。
沈山山从小是多么聪明,他是京中小辈儿里最会读书的。他汉书左传四岁起念,秦史春秋平日里只当故事讲与我听,他是多灵的脑瓜多通透的心窍,他应是早就懂这造反的大业是怎么回事儿。
我知道他懂……他懂得比我还早多了,亦深多了,可二十年当中,我有多少次为这场大业困顿消沉,我有多少次提及相关的多少事,有多少波澜因之而起,多少打骂由此而生,他从始至终都一直站在旁边看,他一直都在,他陪着我,我心里的苦他都知,我身上的痛他都见,可他看着我,明知我的苦痛,却还是对此一次一次地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终于终于,二十年来他每一次的将说未说,在此刻终于全都合理。
因为他根本就骗了我二十年。
我一身二十年来的苦痛,到底全该是他的。
我从尚书房廊角转入前殿时,殿上重臣俱在,四将军危坐东墙之下,三公敛袍肃容端据西席。
我爹位列三公当中,听闻太监禀报,便与周遭众人一同看见我进殿,一时尽都侧目神动,引御案后的皇上也扭头看过来,望着我微微讶然。
我捞着袍摆就地一跪,伏身下去:“御史中丞稹清,叩见皇上。”
殿中划过丝几不可闻的叹,我听皇上道:“来人,赐座。”
小太监替我搬了个椅子摆在我爹后面,我走过去,默不作声坐下,抬头却可清楚看见我爹银丝鹤褂后背上被袖摆渐渐拉紧的褶痕。
此时林太师正说:“……贼军在城外对峙多时迟迟不攻,想必是临时起反坏了计划,未及接出京中亲眷,此时正该派人伺机潜入京中接人出城。臣以为,方才太傅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四军皆已排布就位,城北营与骁骑营那二万四千叛军虽多,可对上了禁军十万,便也没有胜算,可与其折损兵马内朝困斗,不如趁贼军亲眷仍被圈在京中,借此劝劝贼军束手就擒,若能不动干戈化解此乱,便是最好结果。”
林太师一口一个贼军说出,道理也很简明,便是要捏着沈府和亭山府的一干家眷娃娃去要挟城外大军投降。对面儿四将军自然是爱兵之人,虽不怕战,但若能不费兵卒而平息叛乱,又何乐不为?如此也都默默点头。
皇上泠然的目光落在我爹身上:“那如照所言,便押解了亭山府与定安侯府一干亲眷收监看管,再着人去北城门外与定安侯劝降罢。”
前面儿我爹闻言已然起身,拾袍便端正跪下,沉稳道:“臣请旨,愿往北城门外劝降。”
皇上看着他一会儿,徐徐点了头:“准奏。”他又看向四将军道:“押解叛军亲眷之事——”
“启禀皇上,”我已经起身跪在了我爹后面,双手撑在面前的冷砖上,磕了个头,“皇上容禀,乱纲悖纪之臣……实属御史台治下,现今梁大夫身在骁骑营中不知安危,无可表率,臣便苟以中丞之卑位请旨,愿往押解叛军亲眷收监看管,望……望皇上准奏。”
殿中人声一时凝注,我伏在地上老久,才听堂上落下一问:“……稹中丞,你当真要去?”
我便再度叩首,忍颤道:“回禀皇上,原本也就该是臣去。”
大约眼见皇上还犹豫,林太师有些急了,赶忙替我说了一句:“皇上,事情从急,这稹中丞资年也深,忠心可鉴,又经办大案无数,历来熟悉这提刑押解之事,加之同贼军二府亲眷相识,大约更能事半功倍。皇上,臣以为如此甚好。”
林太师说的自然不是我所想的,可倒也无关紧要了。
我为何要去,皇上是清楚的,片刻默然后,我听他沉沉道:“准奏罢。来人,取御剑赐佩,各命三百禁军随同稹中丞与稹太傅前往,不可有差。”
我谢恩起身,同我爹一前一后告了退,便就随在他身后跨出了尚书房。
第77章 山色有无
天色很阴,眼见是要下雨,我走着瞧着,只觉晦暗天光将前头爹身上的银褂都涤出份儿沉。
近两三年,因爹待我已有缓和,故他也曾多次这样儿与我一前一后走出某台某院,亦或走出早朝。
惯常在前面的是他,我总像根尾巴似的掉在他后头。若出的是早朝,下朝后我们总回各自部院儿,那他回衡元阁需绕过六部,要走得比我稍远,送我到御史台时,便会摆手示意我进去,也不多话,就掉头走了。
虽从大殿一路走到御史台并不近,大约只一千三四百步,可这一路上,我爹能同我说的,最多也并不过十三四句。
其中除去朝中事,除却他问话和提训我的,我能记得的只前年入冬时有一次,他走前忽而回头看了看我,漠然说过一句:“天儿挺冷。”然后又再继续走去衡元阁。
后来那一整冬我都裹得似个棉球儿,朝中爱讽我的见着,便常双关了骂我说:“哟,稹中丞身量见长啊,是台中吃墨太多否?”
我从没心思同他们吵吵,只之后每每与爹再一道儿走,就总期望他能瞧见我有甚变化。
可爹却只是在我前边儿照常走着,连头都很少回过。
而我竟也就真能不讲那句:“爹,你看看我多穿了,我不冷。”
于是除了这事儿,确然也再没了其他的话,换作如今再这般走起来,竟已是此种沉抑光景。
前日爹刚将我打出了国公府要与我断绝亲义,我脸上青肿未消腰腿也都疼着,此时身上却已佩了三尺御剑,要去捉与我打小玩儿大的沈山山和他表哥一家子,而爹也身负皇命,将去劝降他相识三四十年的老友。我俩身后乌压压各带了三百禁军,出了宫门不知外头有何种天色,也不知各自是什么前景——可就算是如此境遇,就算是逢着如此大变了,却好似依旧无可言说,或不知如何言说。
转眼走到玄德门了,许是想见此番出去,再能说上话便不知何时,我爹在前头终于顿足回头来,花白眉下老迈的眼望了我许久,到底开口问我:“你就没什么想知道?”
而我自然有。我停下来,只问他为什么。
爹完全转回身,将四下禁军往两旁稍稍散了散,朝我走近两步道:“当年定安侯在军中,曾饱受亭山公知遇之恩,又与亭山公出生入死,乃刎颈之交。他反,一为报当年先皇密令亭山公战死之仇,二为平从前先皇还欲在他身上故技重施之恨。”
我隐约想起来,便问他是不是十多年前定安侯在关外打仗时,沈府阖家被圈的那次。
爹似是讶然于我还记得,便抬头看我一眼,徐徐点过头,又背着手回身接着往宫外走。
他缓缓地说,二十七年前,亭山将军既已身死关外,先皇便依诺把他追封了亭山公,又照拂其家眷,且把沈家也抬高军功封了侯位,可亭山府后嗣年纪尚轻,军中威望就尽归了定安侯。如此十年积沙成塔,可说已是一呼振臂也能得千军百应,再逢了蛮子在边关闹起来的时候,定安侯众望所属地领着人去了,驻守一年有余且打且战,将将快胜的时候,先皇竟又再度传去同样密信,居然要他死在关外别回来了,不外乎一句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可他若那时想反,已是十来年前的事儿,却怎那时没反?”我跟在爹身后问。
爹闻言叹了口气,“不,他初有反意甚还更早,早在亭山公刚战死的时候。那时他常伴亭山公,自是知晓内情,成婚十来年又无子嗣,几可说毫无牵挂,旦逢亭山公之死,一怒冲头记不起夫人,曾也打算径直从关外带兵杀回京城,却不料——恰是那时他接到夫人家书,里头欢天喜地,闻之胜战才敢相告,说苦苦盼了十余年终有身孕,不日已要临盆。”
我忽而驻足了然,当年那将生的孩子,该当就是沈山山了。
稚子何辜,盼儿之母何罪,于其心又何忍?痛失挚友恩师如何,心中悲愤倾山又如何?一时家事牵身恍若醍醐,儿子沈山山成了他爹定安侯的挂念,关外大军便辄然止步。
爹说:“他是没法子的,那时只能回来,做他的定安侯。”
于是沈山山他爹最终回朝做了定安侯,心中对亭山公的怒也就成了实打实的愧。愧不比怒,却好比恨,经着年岁不会削减只会积多,由是两三年过去,定安侯一回喝酒与我爹说起此事,竟当着百八十个亲卫同我爹哭,说苍天恶报,怎叫他得子丧师——且还狠心说过一句话:“若要如此,当年此子不得也罢!”
便是那时候他喝大了,扯了我爹的衣领说,当年我爹与他和亭山公相交甚笃,年轻时候也曾被京中笑称“一贤二骏”,而当年风光二骏之中一马已死,他敢问我爹一贤当先,怎就还能气得过?
我爹那时候还在礼部做个尚书,言语尚比不得如今俨然,宽慰他时就反问了句,自然气不过,可难道气不过只能反?结果后几年定安侯治下军中生变,分出营去的那些人中亦有人眼红我爹披袍入阁的,便将当夜我爹那诘问断章取义说笑出去,京中不知何故,忽而就传起了我爹要反,后来我这国公府的娃娃从小被京中小辈儿哂笑疏远,也都竟由这小小一句诘问而生。
“如此待到十多年前,定安侯征战关外,先皇却再度重蹈覆辙,圈起沈府阖家来做胁迫,密令他速速赴死,终于将定安侯那新仇旧恨都凑齐了。”此时行到玄德门前的中场上,爹抬头看了眼天,老声儿一叹,“那时我已入阁,好在及时得知之密令之事,便力谏先皇收回成命、裁剪军权就是,我自会去安抚定安侯……如此费了好大气力才挽了定安侯一条命在,可密令已见,木已成舟,他回京来,心里反意却早已定了,我发觉……我根本劝不服他罢手。”
那时候定安侯便想拉着我爹一道儿反,我爹却劝他顾念自己的妻儿,也顾念我国公府里数十条人命。可定安侯只道自己大军在握,又有亭山府多年以来的万贯家财作保,数年备患后定能成事儿。
照我爹脾气,根本就不会答应,然与定安侯几十年交情,自也纠结于是否要将此事披露,然就在他顾东顾不得西的时候,亭山府那嫡子已经长大,又恰同我大哥总角相交引为挚友,一起入了军中,听闻定安侯说我爹并不与他们一起反,竟就生出坏心,为了拿捏我国公府的把柄,他竟设计叫大哥亲眼所见他协同定安侯私押粮草、转扣军饷。
以大哥的性子,是绝不忍去告发谁的,如此便只当那事儿绝密一般压在心底儿,没有及时告诉我爹,也就没了趁着错小及时补救的机会。此举立时就把大哥这心纯智单的蚂蚱拉去了反贼那条绳儿上,又担上了知叛不报的罪,这罪牵扯到军饷粮草之实事,自然有了实证,一旦戳破扯出我大哥来,就可要了我国公府上下所有人的脑袋。
可大哥心性又是薄的,瞒骗着我爹,却当不起这天大的祸患,而亭山府那见不得光之事却愈发多,愈发大起来,这叫大哥见着受不住煎熬,心知这大错已然酿下,便终于鼓足勇气同爹抖落了实情。
但此时油锅里已滚落了豆腐,什么都晚了。爹闻言震怒,打骂大哥自然不比当年打骂我轻,可事已至此,要再披露造反之事无疑是将大哥往断头台上送,更是将我国公府满门往断头台上送,是故他便只能被迫瞒而不报,更要防着着造反之事被人察破,如此无异于与定安侯府、亭山府沦为一丘之貉,困顿之下,爹终于搁下了昔日恩义,决心卧底反间,心想若是不能劝他们不反,便要拼着身死来平这个反,到时候他与大哥就算被处,那或然还可为我与二哥求求情面,好歹留条命在。
可我二哥当时已经懂事儿,开蒙也早,自是比我聪明多了,在家中也眼目灵醒一些,便将此中款曲渐渐明了,于是阖府上下便只剩了我这小痴儿毫不知情,且还与定安侯那独子沈山山玩儿了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待我爹觉着我年岁到了该告诉我真相的时候,却又怕我蠢,去因着与沈山山情谊好,就不忍莽撞之下告知他我家并非真反。故而爹一拖再拖拖过好些年,只想等我稍大一些再说,可等过了多少年去,我与沈山山却一年比一年情谊更笃,我也并没有就灵醒了,甚至待我长大了,翅膀硬了,竟还真有护卫沈山山的时候了。
由此我爹就更没了机会再开口,每每于我急赤白脸地吵起来、他被我责问为何要反时,即使气红了脸咬破了嘴瞪圆了眼睛,他都绝不会将这事儿说出一句话。
因为他知道我心性,他知道若我清楚了这事儿,是绝不会放着沈山山去罹难的。
而他也终于知道,有时候一句话就是我钦国公府上下所有人的命,故他宁可被我这亲生的儿子误会了那么那么多年,都还是一句话不讲……
粗粗浅浅说到此,乾元门也终于到了,我由着我爹的话音落下,人也定定站住。
爹那老沉背影再度回身来,一时我看着他,看着他乌纱帽下须眉皆花白,银丝鹤褂下肩背已稍偻,看向我时双目竟微湿,忽觉这一路走来,我爹他竟不知何时已这样苍老——
老到像是替我扛过那二十年的光景,老到像是替我多老了那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