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我那时候……不知道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到我娘屋里只原样儿学了问她,岂知我娘却抹着眼泪抱着我哭,本是想劝我说,我爹那只是喝醉了,他不是真的不想要我……却反倒叫我明白过来,原来爹那句话,是说我当年不如不要生下来。”
这番话说得极尽了平稳,可沈山山眼下原就有的那薄红却已漫上鼻尖,明明是隐忍到了最深痛的地步,可他还要笑起来:“稹清,你说我爹贪了苟且富贵便贪了就是,人若要是个人,谁又不自私?……但自私真不可怕,人最丑恶处……到底是明明都自私了,却偏偏要为这自私而愧。我爹他要了平安富贵又觉着愧对亭山公,非要反,那反也就是了,偏每每不成总怪说是因有了我这儿子,我到底是多少年都不明白,他真那样刚烈,还何须管我死活……”
“你就没劝过他罢手?”我艰难问他,“他两次停兵都是为你,那——”
“小时候怕他败落惹全家遭殃,我自然也日日劝他罢手……”沈山山言语在此稍稍一顿,转而轻轻吐出口气来,“可后来岁数长了,我倒还盼着他能快些反。”
这话叫我气息一滞,好似被千钧的鼎忽而死死压在胸口上,近乎像是气门尽闭,一时胸腔痛到肋下都发酸,只强忍了问他为什么。
沈山山闻言,霎时神色中谑讽与哀痛都逐渐明显,眉心敛起的细褶好似被利刃割下的口子,一时眸中细碎光影轻闪,当中微存的缱绻锁在我面上,忽而惨淡地笑道:“稹清,你怎么就不明白?……自然是因为我也望他们真能反,我也望他们真能成——那样我爹坐上了金銮殿,他就是皇上,我就是储君——”
“稹清,那样我就是储君,我就是太子……你明不明白?”
我猛然起身倒退一步,身后椅子被撞倒在侧旁灯架上震得一声巨响。
室内乱颤光影中,我浑身发冷地惶然注视着沈山山,却只觉此时琼影似的昏光好似忽合了多少年前御史台席凳而眠的一夜——那时我也同他隔着这样距离,他睡在我侧旁的两张板椅上,我们在说话。
那时我当他说出了什么笑话,便也就答了笑话,而他回目如波似地同我一笑,那像极了他此刻面上的神容。
此刻他看着我这样站起来,笑意到底来终是了然:“……看来你早明白。”
“稹清,原来你早就都明白。”
讯室之中的气息好似重得快要凝结起来,我耳中直如轰鸣,目下好似灌洪,上气吐出接不了下气。
我步下虚浮地一寸寸跌跌撞撞挪到讯室门口,只想出去先透口气,然忽而拉开门来一步趔趄到外面,还未及深吸一口,却只见刘侍御还站在外面,见我出来,他依旧盯着我。
恰此时门外一声高呼,我是听不清了,只勉力看见小皇叔被人簇拥着围进来,一时他看见我,双眉一厉,连连急声问道:“清爷,寻柟呢?寻柟在哪儿?”
我靠在讯室门上抬手指了身后,正待答他的话,可一开口却觉胸口忽而毁天灭地般一阵剧痛。
下刻我喉头一甜,只来得及拿手捂住嘴,然眼前黑暗却忽如永夜般兜头罩下来。
第80章 山色有无
我似乎在做梦。
即便是梦里也能觉出天儿热,看时候状似黄昏,宫里一丝风都没有。
我正同皇上坐在尚书房阑干后赏鱼,脚下塘中一池白荷都开了。皇上把饵料搁在我手心儿,自个儿只空出双手从后将我圈在怀中抱实在了,下巴搁我颈窝里,同我一道看着池中簇红的锦鲤,不少时候,他忽而咬着我耳朵问:“要么把这池鱼都放了罢。”
我侧靠在栏杆上,捻了些饵料抛入水里,瞅着一池子鱼咕嘟嘟吐着泡儿尽争着抢,颇觉它们可爱,便道:“也就你想来一出是一出。养了那么些年,花了多少心思凿出池子从东宫盘来,你能舍得放了?”
皇上听我说了,圈在我肋下的手又徐徐更紧一些,亲了亲我耳后,低声好似想规劝我:“清清,你就不觉着……它们日日困在一方小池子里可怜?游来游去也窄,每日就指着人来喂上两口,有什么好的?”
他鼻息在我后颈上隐约,怪痒,团着我也叫我蒙上层细汗。我真觉得热,但手是舍不得推他的,只得把饵料盒子搁在边儿上,手里换了他尚书房带出来的折扇老神在在地摇着:“嗐,有什么不好的?皇上,这鱼成日在宫里,吃的都是御膳房碾来的虾虫面儿,养得多金贵啊,要是一股脑儿全放外头河里了,成日游来游去光找食儿都快累坏了,没得还嚼不动,到头来瘦得皮包骨头鳞也不漂亮了,饿死也是能的,倒还不如眼巴巴望着人来喂呢,每日喂两口都好啊……你说是不是?”
说完我抬了扇子朝后扇他两下儿,回头眨眼同他笑起来:“爷,你也可怜可怜鱼呗。”
皇上也就笑了,揪着我手腕把我调了个面儿看着他,抵了我鼻尖子谑道:“稹中丞,敢拿扇子扇朕,你今儿还要不要出宫了?”
“我是怕你热晕了才会讲那怪话儿,”我捏着扇子抵住他胸口笑他,“你这人怎不领情。”
他隔开扇子拎着我前襟,在我唇上啄了两下儿,眷眷看我一会儿方道:“我倒想一直领情,然你去山东府这一走,就又要几月不见了。”
这话叫我想起来了,眼下这是去年夏天我和沈山山去山东府查盐案前,我在宫里跟皇上辞行的时候。
那时我同他相看一会儿,也试着问过他:“那要么我早早办完案子,早早地回来也就是了。”
皇上正把我发梢圈在他指尖上,闻言稍稍一顿,松了手,又将我发丝儿放了,克制道:“不容易去一次,去多玩玩也好,不必很急着回来。”他说完再度从后团住我,开始是轻轻的,渐渐也又紧了胳膊,又仿佛逗我似的,冲着殿角儿小太监扬了扬下巴,“你瞧,你也不消忧心我没食儿吃,他也每日来喂我两口呢。”
我歪在他肩上打扇,也看着那小太监笑:“合着我俩都是鱼啊。”
小太监远远儿瞧着我们,被笑得不明就里,还真来问我们可否用膳,我们更笑得厉害起来,皇上也就牵着我去吃了饭。桌上他还一道道嘱咐我这也注意那也注意,我啃着蹄髈就同他囫囵玩笑道:“爷,你干脆跟着我去得了,那地界儿往南走走还能下趟江南呢,我想去瞧瞧,你们做皇上的不也最爱下江南么?”
皇上掐了掐我脸蛋儿:“我要是跑它一两月,朝上还不得疯了?到时候你爹就不止打你,估摸要连着我这皇帝一道打了。”
“那挺好,”我连忙赞道,“我好歹多个垫背的。”
皇上闻言,气得逮着我胳膊就把我往他怀里带,我只拿油碌碌的嘴往他脸上一吧唧,他清俊面皮衬着绢灯登时泛亮,任凭他怎么庄重都显得滑稽起来。
我手支在他膝上盯着他,噗嗤一声就笑:“瞧瞧,爷,给我垫背多好啊,脸上都有光。”
皇上也没急着擦脸,反倒恨恨捏着我下巴呡住我嘴,不知餍似的寸寸吮吻,一直到我觉着嘴上油都已被他揩尽了,有点儿疼,他才慢慢儿把我放开,垂眸睨了我道:“油嘴滑舌。”
我咂咂嘴也不在意,只抬了指头蹭掉他脸上那点儿油印,搁舌上就舔了:“有人还偏就爱吃呢。”
皇上见此,卡在我腰上的手顿时下力一捏,沉暗了目色粗声粗气儿道:“甭撩了,稹清,不然你明儿也别走了,叫你们台里换人罢。”
这可不成。我连连告罪败下阵来,赶紧规规矩矩吃了饭,也就该出宫了。
皇上说饭后适应走走,还顺路送我到了玄德门。我走出玄德门老远又琢磨着回头看看,原想着瞧瞧他背影也知足,然回头时,却见他还立在门内看着我。
我愣了下,没关系地冲他摇摇头,抬手摆起来叫他回去吧。
远远的,他徐徐颔首,垂眼想了想什么,又再抬头看我一眼,终是由宫人陪着背过身去,渐渐走远。
我也就扭身接着往乾元门外走,错开一架拉了玄红金锦的辎车,边儿上走着礼部的采买官儿瞧见我,还略尴尬地与我点过头。我倒没搭理他,只递了腰牌儿出宫,挨到翌日徐顺儿将我行装收拣停当,我揣了两册话本儿,就同沈山山一车上了路。
那一走便是两月余,山东府夏末逛入仲秋,我与沈山山在行馆干等着文书也腻了,拾空便寻道儿溜去了烟山踏青,想着往山里的了悟寺住上一夜,清净清净。
宦海在世,山林在野,此行尚需赶一段儿路,路上我打沈山山马车上胡翻,还翻出个没瞧过的孤本儿来,书名儿叫华台传,好生恢弘,我瞧着还打趣沈山山:“哟,什么时候得来的,瞒着爷自个儿看呢?”
结果书一翻开,那么大气个名儿,居然包的是个书生小姐谈情说爱的故事,叫我笑了沈山山老久。
沈山山袖手窝在车座儿上,瞥我一眼道:“你不就喜欢看这长长短短的破事儿么?这书崇文宰了我十三两,没看就孝敬你了,你倒要踩我脸皮子,你缺德不缺德?”
“为本儿书还生气了你,至不至于?我看还不成么?”我好笑着拿胳膊撞他,“这路上还有好一阵儿呢,都快够我看完了。”说着我还就真看起来。
我看杂书话本儿可比从前考学时候温书专注多了,沈山山深知,便也不扰我,只舒身坐在旁边儿由我靠着,自个儿也静静养着神,如此车行到快黄昏时,也就到了烟山脚下。
我俩那时已在府衙的案卷堆里闷了好些日子,累得是身心都倦,此时下车一抬首,忽见群峦绿林中此山浩然一竖,当中满目苍翠杂了黄叶,耳边遥听鸟鸣于空,一时心中便生旷然,只望朝山中走走透透浊气儿,便拣了僻静山道儿就往上爬。
大抵因初入山时人总轻狂,我其时甚觉烟山并不算高,爬山不过易事儿,便一路走都蹦在沈山山前头,四下左游右荡,一心要学书里骚客,想把山间花草全逗尽,沈山山只紧紧跟在后头劝我小心跌跤。
此时刚至山腰,我恰转过一处山道,竟忽见一汪含霜碧潭陡现于前,临潭处,一株秋桂亭亭立在浅岸上,大约足有七八尺高大,其枝繁叶茂好似宫中长明的百子铜灯,偏却将烛火化为金珠花球挂着,漫身招摇在风中飘香萦萦,眼见正是开到了好时候,亦衬了林间好颜色,美得不可方物。
我且惊且喜,心里第一念头自然是上去折两支花,却没留意便踏在浅滩凹窝里,一时被深秋寒水惊湿了鞋袜,冻得连退两步直跺脚叫骂起来,惹得沈山山在背后吭哧笑我:“稹清你个采花贼,叫你小心你不听,这下得报应了吧!”
“别装得你跟圣人似的,谁上山不摘两枝花儿啊?”我捡了个大石头坐下脱鞋,“那花儿瞧着漂亮,怎么却长在这地儿,怪扫兴的。”
“谁让你跑那么快,脚下什么都不看着。你要什么就说,我替你摘不就成了?”沈山山说着话,已笑折了支金桂走过来,趁着我正拧着锦靴上的水,竟将那花枝举起来就往我头发里插。
这气得我连忙打落他手喝他一声儿,只恨不得那鞋丢他脸上:“沈山山你这什么习惯?怎么打小见着什么就都想往我脑袋上插,多脏啊,不知道有没有虫子呢。”
“你还怕虫子?这要搁了在京城里,你都该四处找蛐蛐儿了。”沈山山被我打落了花枝也不恼,只再默默将那花枝捡起来,摸着石头坐在我旁边儿,竟接着摇头晃脑地吟咏道:“青山空翠湿人衣,狡童拾花涂脸鼻……”念到这儿他还拿花枝点点我脑门儿,在林间夕阳下弯起眉眼笑看着我:“当风少年春好色,无意秋花落日西。”
吟罢此首,他哂我一句:“你也别装得小时候多乖觉似的,我可都记着仇呢。”
我这才知道他是作了酸诗挤兑我小时候拿花汁儿涂他满脸的事儿,还真觉逗趣儿,穿上了鞋就蹬他一脚,站起来道:“你瞎啊,我还少年?爷我如今二十有五一把年纪了,这爬两步山还骨头响,跟着叫叔叔的一大串儿呢,念着你也不嫌牙酸。”
沈山山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被我踢到的袍子,也不知听没听进我这话。那时他乌眉下潋目微动,好像有些惋惜地瞅了瞅山间花草,下刻垂首顿肩,只似有似无叹了一声:“年岁是过得快,眼下天儿已入秋,凉下了。要是还在春日,此间景色定当更好。”
我眼见了这碧潭黄花,心里还期望着爬上山顶能有更好景致,便拉着沈山山起来继续行路,细思他这话,竟觉有几分意味,抬手也打旁边儿摘了枚黄枫,随意把玩着笑:“做什么伤春悲秋的,沈主监大人,山枫遍野多好看,秋天也挺好。”
之后又走了多少时候,前方高处的秋枝花叶后渐渐现出了悟寺的红墙,见着近,我二人却赶紧赶慢也老到不了。此时我终觉出爬山实在不易,不由累得就近找了棵遒劲老树,一屁股坐在根上,拉着沈山山说实在走不动了,得歇歇。
沈山山见着我这架势,颇有些好笑:“你这一腚子下去要把树根都给坐折了,山林草木生得都不容易,你也惜着点儿罢。”
我揭开水囊喝了两口搁下,“累成这样儿了,我哪儿还管得着生不生的,你找的这什么破地儿,前面还有多久才到啊?”
沈山山由我拉着他袖子揩脸,叹口气,往前头山顶望了望道:“真不远了,日头快落下,还是再走走,到了寺里再歇吧。”
于是我也就依言起来,走得腿都快断了,便把胳膊架在沈山山身上,强把沈山山也拖累成条死狗的模样,如此二人才终于狼狈不堪走到山顶。
然山顶景致实则也并无甚稀奇,可说是远不如山腰了。那时我立在山顶一望周遭平平,再想起之前秋桂碧塘之景,亦想起我那份儿乍见美景之喜,胸中竟生出几丝莫名惦念,这惦念叫人直想将脑中记得的都给除了,只愿再那么霎时喜遇一回才好。
我就这般怪里怪气地寻思着,胳膊忽被沈山山放下来,他说到了。
我立时抬头瞧去,果见身道儿前山寺终显,对扇大门儿半掩着,顶上悬着个红木题金的大匾,上书“了悟”二字。
顷刻见字,我心中竟也真开悟如拂柳见桃花,偶然醒神,只觉这一路行山寻寺,或然就跟人一辈子似的,所有心性大约都同,片刻不由些许怔忡。
“进去吧。”沈山山抬手推开了悟匾下的大门,往里朗声唤了人接应,便扶着我,跟随小沙弥一道入了寺。
了悟寺待客的一间禅房在南坡一里地的芥子冈,房院儿名为须弥渡,前有小塘,引清月映郭,一座朴素石桥架在其上,走过去就能入屋。
秋夜寒凉,易饿脾胃,只好在了悟寺香火够旺,我与沈山山只添了几两随喜功德,便也得了顿踏实夜饭,坐在须弥渡的院中开吃。吃着饭,老主持来拜会,大约见我们还算富贵,便也问起所来,又证实我们是朝廷的人,老头儿竟还心思活泛,说起要孝敬,就请来一个观音玉坠儿送给了沈山山,说是搁在经堂里受过仪轨启请胜住,灵力无边。
我闹不明白,待那主持走了,只好问沈山山什么叫启请胜住?
“启请胜住,就是俗说开过光的。”沈山山随口简答我俩句,握着那玉观音看了看,竟还乐起来,淡笑着将眼光搁在我脸上道:“哎,稹清你瞧瞧,这观音长得像你呢,送你戴得了。”
“什么就像我了?”我听言接过那观音玉坠儿一瞧,却到底没瞧出哪儿同我一样了。
观音者眉如小月、眼似双星,常常画像上都见着,应是玉面天生喜善,朱唇薄而梢挽,于是众生都说观音慈悲。可我不慈悲,我性子浑又没慧根,是个粗俗不堪的,瞧着这玉坠儿刻的观音翡翠颜色、白玉的莲台,一容深含的笑意,也不知世人为何要说这观音慈悲。
我眼见这世间神佛皆是端瓶儿携叶坐莲台,或笑或默,成日单听着善男信女之音叫嚷疾苦,说要度化世人,却又双腿不点人间地儿,我以为这不叫慈悲,这叫漠。
我撇嘴嫌弃道:“小爷我可不这样儿。”
沈山山听着我胡言乱语,扯过那观音道:“说些没用的做什么?你不爱要我送别人就得了。”
我闻之连忙将玉坠儿拽回手里,“你敢!赶紧拿来,再怎么也是块儿好玉,怎么就便宜别人了?爷我拿回去当了还能多赌次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