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众人交头接耳后面面相觑,自然又都看向我,大有看戏的架势,而我只在梁大夫背后立着,抬首看了眼皇上,皇上也望过我一眼,只沉静如水地接了爹的话道:“朕知道,太傅心善,是体恤忠奋侯劳苦功高,要为他求情,可宗族有所犯,父兄同其罪,忠奋侯御下不利、教子无方,以致其亲族、治下专权擅行、危乱朝纲,此罪绝不可免。公侯者上尊天命、下应民心,虽享尊荣,这尊荣也源于百姓,故更当为民之所表、民之所依,然忠奋侯族中却因了权势就无顾此法,那侯爵之位,朕便该替先皇收回来了。”
“礼部、吏部,记下罢。”皇上将右臂支在龙椅扶手上,淡淡一目扫视过堂下百官的脸,徐徐道,“朕念忠奋侯多年为国为民劳苦功高,便免其与族中诸人投狱之罪,然国法不可罔顾,如今便褫夺其世袭忠奋侯爵位,子孙涉案且在朝为官者皆连降三级、罚俸一年,不足者与族中其余亲眷若有沾染,皆按制处以杖责,望其谨记此番,日后绝不再犯。”
古来削爵如砍头,削爵在声名上的损毁却比砍头更甚,只因人还活着,到底还得承受。忠奋侯被如此判下,大约也知荣华一去不复返,面色早已如一摊死灰,可偏偏皇上念在他劳苦还免了他一家的投狱之罪,他便必须颤颤巍巍地拜伏下去叩谢皇恩,那情状可说是非常悲苦了。
到下朝他被人搀着出殿去时,还阴狠扭头来瞪了我与我爹一眼,那目光同他女儿当年一样,直似把出了鞘的薄刀。
当晚我从台里下了职,依约去尚书房寻皇上吃饭,没成想却恰见着皇后娘娘素衣披发从内里摇摇晃晃被宫女儿扶出,六神无主中,她脚下在雕花门槛儿上一绊,忽就一步趔趄,摔在了殿前。
那一刻,四下当职的太监儿是一个上去扶的都没有,眼见是都已知道皇后失了族中依凭,虽未被废,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大约就不再怕她,只装作都未瞧见。
皇后被身边宫女儿揩泪扶起时,灵光水目望向周遭宫人,那一张脸上几可说是隐痛羞愤,没血色的薄唇紧抿了,下颌也微微颤抖着,一容褪了脂粉、一身除了霓裳,早已没了与我七八年前初见时的那股子娇俏傲然,如今只似一枝折损在黄沙里的落花,不过是借着内里的残存水气儿,尚吊了条命在。
我站在廊角,一直看着她背影合着初冬冷风拐过宫道儿去,这才慢慢往尚书房里踱。一时门口值守的人见了我到,尽都慌慌往里禀报,不一会儿我相熟那小太监儿就迎出来,连连说着皇上久侯了,笑迎我进去一坐下他便给我奉来杯滚热的金丝龙井,也拾掇起让宫人传膳。
皇上坐在御案后,抬头深深瞧我一眼,便笑着一面落目看去案上文折,一面问我:“今儿台里忙么?”
我坐在堂下捧着热茶答他:“忙,忙也是该的。”
这话叫皇上好笑道:“那你先喝茶歇歇,菜摆上了你也先吃,我这儿还有几道折子才完事儿,不必等我了。”
说着话,宫女儿端来热帕替我净手,见我执着茶杯盯着她不动,不免略踟蹰地叫我:“……大人,先将茶水搁下罢。”
我这才醒过神来,愣愣将手里热茶搁了,一时只觉手心儿热烫陡失,片刻就稍稍凉下来。
那时我竟想起了从前的赵家、张家,也想起了冷风里伶仃走过的皇后。
作想间,好在宫女儿的热帕已又覆来我手上,总算拉回我神志。
我由她揩着手,抬头冲皇上道:“爷,我还是等你一道儿吃罢,你……你快些就是。”
“好。”皇上抬头向我一笑,“朕听稹大人的。”
忠奋侯与六爷的案子落下后,御史台还有不少事务堆在年关,我与沈山山便忙得好似飞转的陀螺,是三五天都碰不着一回面儿,唯独记得,只是一回赶完工后天色已晚,我俩想着多日未聚,便一起去吃了回锅儿,顺带也喝两杯酒。
之后便真有一段儿日子不见。
那时沈山山领了差事同吏部几人去了地方,我畅月中也在奉乡巡按上作着监官,回京已赶上台里在乌苏楼里办尾牙,时隔一月多去,终于是在这尾牙上再度碰着他。
也便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在从山东府回来时就申调了京兆司,尾牙那日正是他从吏部领了调任文书,次日便就走马上任。
至此起,沈山山不再于乌台走动,往后我二人虽依旧要好,可因不再于一个部院儿同进同出,见面也就更少一些。平日自然也还约着去喝酒听戏,遇着公主王孙的诗会、祝宴,也都一道儿整衣华服相携着去去,可我二人间笑闹说辞虽一招招直如从前,却又不知是当中何时缺了哪一样儿,竟叫我觉着又不如从前。
年节前曾有场诗会,是静安公主府上办的。那时我与沈山山坐在池边喝酒,浑笑打闹一阵子,忽见一美人正遥遥立在对岸,羞赧着向沈山山笑。
我瞧着觉得那姑娘真漂亮,便拿胳膊肘子往沈山山胸口上一撞:“哎,山山,人家姑娘看你呢。”
沈山山痛捂着胸口睨我,脸上已被薄酒醺着轻红,挑起眉梢谑道:“你怎就知她不是看你?”
我笑起来拍拍胸脯:“爷是谁的人?看爷她得要有那胆子啊。”
沈山山听我这么豁出去拿自个儿说道,立时就大笑起来,笑了很久,竟笑得弯了腰。
待他笑得渐渐止了,他直身来徐徐抬手端了酒一口干掉,终于又转眼来认真看着我,好似在端详我反应似的,淡淡沉静道:“稹清,那姑娘是苏阁老家的嫡孙女儿,我两家正在议亲,故而她才识得我。”
沈府只有一个娃娃,便是沈山山,这议亲的对象,自然就只能是他。
我不免愣了愣,顿顿笑起来一拍他肩道:“嘿,你个好小子,动作倒挺快!怎么不早点儿告诉爷?”
沈山山目含着酒色笑道:“不是你让我赶紧成家么?早点儿告诉你又怎样,难道爷你还后悔了?”说着他竟摇摇晃晃要站起来往水池边儿走:“那小的这就去回了她,这亲不议也罢——”
“滚回来!也不瞧瞧你现下什么德性,没得唐突佳人了。”我笑着拉他再度坐下,勾他脖子给他倒了杯新的酒,端起来往他嘴边儿送道:“这得多喝两杯,这是喜事儿!”
沈山山垂眸停停看着我手里的酒,也就着我手喝了这杯,一下下点了头:“是,是喜事儿……”
那夜月色混了微雨,在冬夜里飘作雪碎,诗会散后便真正地冷下。
我搓着手正要四下找徐顺儿,却听沈山山在身后叫我。
我回头,摇着袖摆子冲他笑:“怎么,沈少尹,舍不得爷走啊?”
那时沈山山立在他家马车前头,醉颜微红一如脂玉凝梅,眸子中笑意好似拢了雪意,在月下泛着些微明。
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我说:“是啊,稹三爷,我就是舍不得你,你留么?”
我不过摆摆手道:“嗐,明儿一早还点卯呢,爷就不留了,你回去也早些歇了罢。你醉得厉害,回去得叫李妈妈给你熬碗解酒的汤喝了再睡,听见没?”
我说完这话,沈山山看着我一时双眸微动,却好似是因醉了,就还怔神等过一刻才终于僵僵点头,双腿也稍稍泄力似地侧身倚在他家马车壁上,高瘦颀长的身子罩着墨兰色的衣裳,好似一截满叶的竹子斜靠在篱上。那气度比我像个公子,若往宗室巷陌中一走,也定要煞遍了千百王孙。
我一直看着他被扶上了车,又看着那马车哒哒行着消失在巷角里,那时我收回眼来,目落地上瞅着我自个儿独独的一道影子,还甚为宽慰地想着——
真好,真好。至少爷的沈山山是圆满的。
然岂知此篇将将翻过年去,却什么都急转直下。
第86章 山色有无
酒楼中竹节打下一响,盲伎提着哀腔拖长了声音,又再起了一首竹山词,这回唱的是荆溪阻雪。
我的酒始终没动过,小皇叔却是已喝完了整壶顿下。他瞥眼瞅着我,忽而幽叹着问道: “清爷,你和他认识二十年——二十年啊……他家那造反的事儿你被瞒着也就罢了,可旁的呢?除了你,他对谁都是刀扎豆腐石滚地,对谁都是有笑没心——他那眼里怎么看你的,你就从来都不知道?”
说着,小皇叔沧然笑起来一声,翻手将指节在我跟前儿的木桌上一敲,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他这一指敲出声脆响,无端引我看向桌子,却见那桌面儿上被他敲过之处竟有一道不甚起眼的划痕。
那划痕并不很深,可酒楼总归是经了些年份,故也应留下许久了,就到底是在的,只是来客大多只顾着喝酒忘事儿求个糊涂,便没谁真细看过罢了。
我怠然调开了眼,此时只觉拖着身子随小皇叔折腾这许久确然已经足够累,再加之他方才那惊雷似的话打我耳朵里一滚落,是直震得我脑仁儿都疼,真恨不得从开始就没跟着他出宫。
眼下打这酒楼二层的方窗望出去,青天白日下,楼外的七八巷陌里穿行着来往的人,街中楼宇高高低低映在我沉病昏糊的眼里,就好似被微风里稀疏黄叶透下的日头晒花了一般轻晃着,晃得我终于痛目闭眼,眼帘下残余光影却又忽如被暴雨打落的白花,顿惊起一地鸥鹭振飞穿云,渐割磨为零散细碎的光星,撒入我眼前一片深沉的黑里。
黑如浓墨似的颜色,像极了烟山那夜里沈山山望向我的眼睛。
那时他额头稳稳抵在我额心,鼻尖儿亦快要挨着我鼻尖儿,距我是那样地近——近到我甚至能清楚瞧见他眼中映着屋内绢灯的微光,盈盈眨动间好似星河一漾。如此的一刹,我脑中竟似照影出我二人来路的十多年里,忽而就想起了他每一次勾着我脖子时讲出的笑话儿和揉我脑袋时发出的大笑,想起他替我捉过的蛐蛐儿和背着我看榜的路,亦想起他为我寻来的每一本儿杂书和他替我买来的每一次板鸭蜜饯儿。
——其实,我从来是个傻子,便从来都不知道沈山山他眼里到底怎样看我。
可我只知道,那时他离我太近了,近得过分了。
彼时我那样过分近地瞧着他,就像是看见了我那做过了无数次的临刑噩梦,看见他正跪在刑场外头声嘶力竭地向着我哭。而梦里他恸哭哀绝的脸,那刻忽而叠了近在我眼前的他,竟变得十分真实起来,不禁吓得我猛地抽身一退同他分开,后脑便砰声撞上了身后立板儿,瞪眼且惊且疑地看向他——
知道么……不知道么?
——难道我同沈山山当中这多少年来,最要紧的只是知不知道么?
……
我撑着桌面儿站起了身来,向小皇叔打了个礼道:“王爷,我今儿还是先回去了……”
小皇叔闻言,看向我的笑眼中讥诮已不能更明显,然我只避开他目光,他这讥诮终究是没了地方安置,便也就卸下来吐出口浊气儿道:“罢了……你身子还没利落,实在想回去也就回去罢,只这两日,就别往尚书房去了……”
他抬手招了堂生再给他端壶酒,接着同我沉声说:“往珩儿跟前儿触霉头的人,一个就够了。过两天儿等我把他惹急了,他定要叫人把我拉去关起来,到那时候……你再来接我的班儿就是。”
我听完跟他告退,正转身要走,却听他又在身后连名带姓叫住我:“稹清,寻柟在御史台……”
“王爷,”我步下一顿,回过头去,“如今梁大夫回来,毕竟同他曾师生一场……你放宽心罢。”
说罢我别了小皇叔,出酒楼沿着街边儿,也不知是怎么走回了国公府,进府门正想叫方叔来问话,却没想到徐顺儿竟然在,迎出来说刘侍御从台里来了,正等在前厅。
“你何时从那边儿宅子过来的?”我问徐顺儿,“我爹在不在?大哥呢?”
徐顺儿答:“大公子同骁骑营被禁军一押入京就下了狱,哎,如今也不知怎样……老爷倒是去阁里议事儿了,也才走一会儿。出事儿那天宫里来人说你病下了,我还想着回来打听打听,结果老爷也不在……府里下人都吓得慌慌乱乱的将事儿做的乌七糟八,方叔和大奶奶撑得也不易……我便就留下来帮衬帮衬。”说罢他过来扶着我,忧心忡忡盯着我道:“爷,你,你这脸色……小侯爷他家——”
“我没事儿。”我格开他手,“只累得慌,想歇歇,你去替我收拾——”
说到此我却忽而想起,我之前已被我爹扫地出门,如今这家里收拾哪儿都不该有我的地儿。
于是我道:“你去备车罢,过会儿咱还是回宅子去。”
徐顺儿不安地哎哎应着,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我沿着游廊走到前厅,果见刘侍御正领着个台里后生坐在里头,见我来便都站起来点头。
我进去坐下问他:“梁大夫怎样了?”
刘侍御抬眼看了看我,从后生手上拿过一沓文书放在我手边儿的桌上:“梁大夫连日受了这多惊怕,昨儿好容易回来,台里便都劝他先歇在家里。梁大夫犟不过,只好说明儿再回台里,可眼下这亭山府与沈家的供词却需明早前签了送去大理寺。”他提出当中一本儿夹有黄笺的,“特有这本儿,是沈——”
“搁下罢,”我点头应了,“我瞧了签下,晚些时候就叫人直接送去大理寺。你们这时候事儿也多,甭跟我这儿耗着了,回去做事儿罢。”
刘侍御被我打断,又再抬头,好似是想接着说点儿什么,然盯了我片刻,他斟酌一二,却到底还是瘪嘴埋了头,领着后生向我告了退,便一道儿走了。
我袖手抱了供词文书站起身来,听徐顺儿已同方叔说好要走,便立在国公府前院儿的青石池子边儿上,只等徐顺儿把车备好,就又要从这府里出去了。
此时国公府里整个儿都静悄悄的,径行的下人低头匆匆地走,就连南跨院儿里那终日不停的吵吵也都停了,如此好似连刮在我身上的风都格外冷些,直往我脖领里钻,叫我忍不住就抬手想要再将襟领拉得紧些。
然手摸到颈间时,我竟错觉自己颈上好似还有条细绳挂着什么往下坠似的,便禁不住往衣裳里稍稍一寻摸,却发觉——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人大约总习惯于得,而不惯于失。
有些东西曾没有的时候,我大约也觉不出份儿少来,可一旦有过,哪怕这东西只是个玉坠儿,只是条细绳,却也像是同我一身血肉长成了全然规整的一块儿似的,再要少掉,就宛如一刀生生割下块儿血淋淋的肉来抛去,甚还不知被抛去了何方,只一身终有一块儿是少了。
此后少了这块儿,大约永久都要活在这少了一块儿的不惯里。
却不知会不会不惯不惯着,也就惯了。
遇上什么错过什么,有时是命数,同人知与不知从没什么干系。
其实我很想同小皇叔说——若他这么多年是为着沈山山来膈应我,那他还真膈应错了人。
他该去膈应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却唯独不该膈应我,只因往往他外人瞧来的在意,搁在当局者手里却直如个滚烫的山芋,只要不撒手,那便需一直忍着火热的灼痛,而就算是手心儿烫落了皮儿指头烫焦了肉,也还是既舍不得吃了,更舍不得抛下。
他或然是觉着沈山山将这道理明白得早罢,他是羡慕我么?
可他何尝知道,这道理我比沈山山明白得早多了。
我同沈山山,便是这天底下绝顶胆小的俩人,就像是立在庙子里头的大神小佛般,永远站在身侧,明明那么近,却永远都无法一动。
许多事儿便像我那从未到过的江南一样儿,若没有过更暖的希冀,则再不会更寒,且我这八年一路独独走来已经足够地冷,足够地孤,足够地苦,我从不望沈山山同我一样要走这遭。
而沈山山若是从小揣着他家的祸患来同我处,那大约更是同种心境。
——他从来都聪明,他从来知始终,故从不曾开口。
而我俩好到至今,大约是好在我亦同他。
年初的时候,京兆司协同刑部处着崇文书局的案子,沈山山便有不少日子忙得昏天黑地。偶有一回我在大理寺碰上他去交案子,打趣他脸色两相闲聊起来,这才知道崇文书局那命案竟是场双杀,而我少年时候最仰慕的兰草生竟还是个由小书生代笔的空篓子,那双杀当中的第一杀也正是这小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