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顺儿的血是热的,热得烫手,可那血流满我手心儿却叫我由指到心都是寒,颤得几乎抓不住带子。
我勉力将徐顺儿胳膊给扎紧了,抬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外的六爷,静静收回眼来向小皇叔道:“……国公府近……府里自有大夫……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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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叔差人把我和徐顺儿放上马车前,六爷好似要跟过来瞧瞧,走了一半儿却被小皇叔铁青着脸一把掀开,他手里的金木拐杖吧嗒一声儿就摔落在地上,人也跟着一个不稳趔趄。
我进了马车再瞧不见他们,却听外头六爷冲小皇叔恨恨叫了声:“皇叔,真不是我!”
“不是你?”小皇叔的声音压着盛怒,“楼面儿是你治下的,怎么就那么巧——大半夜里后院儿一个值守的都没有,恰好就放了那几个贼人进来?怎么就那么巧,我说了要拿下那几人,你的人却上去二话不说就捅死了他们?你说不是你,好啊,那你敢说你全然不知情么?”
我在车里静静听着,此时只期望六爷能赶紧反驳小皇叔一句,哪怕就是敷衍一句他不知情也好。
可六爷却迟迟都没开口。
下刻,小皇叔既是恨又是怒地恶声一叹,那叹息隔了车厢的木壁老远传来,幽幽扎在我耳朵里:“老六啊老六……你这心是铁做的不成?你皇兄当年是怎么救你的,这些年是怎么待你——清爷从小又是怎么待你的?这两年来他有什么不依你?你就算是——”
小皇叔说到此处竟是哽咽,尾音在风里颤颤地止了,接着咯哒一声轻响,大约有人捡起拐杖来还给了六爷,而六爷声音经由小皇叔那叹,竟也变得清清冷冷:“不是我要杀他……皇叔,你知道我们都是下不了手的。”
“……但皇叔你也最该知道,那金椅子上搁的也是我们的命,我们谁又不是为了自保?”
这时车夫终于吆喝一声儿,一鞭子抽在了外头马股上,马车便终于哒哒地动了。
我坐在车里摇晃,抱扶着徐顺儿,一时茫然睁着双目,只觉眼底都是涩痛的,腹腔口鼻中好似此时才翻覆起方才那水槽中恶臭的脏水,搅得我满身满脑都一阵汹涌。
偏偏这时候,徐顺儿懦懦弱弱地唤我一声。
我扭头,见他正捂着胳膊拿他那张失血苍白的苦脸望着我,而明明他才是那个受了重伤急需医治的人,可那刻他瞧着我的形容,倒像我才是半截儿身子埋进了土里似的。
他带着哭声问我:“爷……你说说,究竟是谁想杀你啊?”
可他这问,倒叫我不是那么好答的。
——这皇族里、后宫中、朝堂上,因公因私,因好因恶,想要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不是不知道谁想杀我,可我宁肯从未知道是谁不曾护我。
人生天地数十年,当中童稚斗虫、少年相奔是最好的光景,这些情分会久到让人自以为是海枯石烂都戳不穿的,可搁在京城这宦海朝堂、锦绣罗衾里却只需把刀子一横就可将人劈作两半儿。更可恨是,这劈者与被劈者都没什么错处,不过都是为着自个儿那几十年的舒坦要搏一把,谁都怪不得谁的。
所有人都想活下去,所求的又比活下去多多了,或早或迟地,到底都要开始害人杀人吃人。
我倦然拉着徐顺儿靠在车壁,到头来是叹了一声,嘱他道:“你甭忧心了……爷明儿就带人去撅了那酒楼,替你出气。”
徐顺儿这回是真哭起来:“爷,你不该是替我出气啊……他们要杀的是你啊,也不是那酒楼要杀你,你心里就不知道么……”
原来他这脑瓜倒也不傻,竟还知道这道理。
可道理始终是道理。要是这世上真能讲什么道理,则所有悲哀都不会有了。
那夜我回家,同父兄一道儿守着家里大夫把徐顺儿安置好,终于将紧绷的一口气儿松下,却还来不及说出什么清明的话来,就已扶着铜盆儿昏天黑地呕了起来,接着便同如今一样发起了整夜的高烧。
因呛了水槽中的污水,我更是腹中绞痛了整整一夜,昏睡间几次疼得汗流浃背,迷蒙中只听爹在旁边儿同二哥沉沉说了句他要进宫一趟,而翌日我在榻上再醒过来,却见爹竟又守在床头,身上披着银鹤补褂,显然已从宫里回来多时。
他面上威严透了丝沧然,见我醒过来,花白眉头一跳,眨着败杂血丝的眼,沉着神容老声儿问我觉着怎么样了。
小时候我生病都是娘来守着,我爹从不进我这院儿,故他此时忽而坐这儿我倒是不习惯,便只哑着嗓子哼了一声,以证自个儿还活着。
那时我爹闻声,又往边儿上瞥了一眼,我这才顺着他目光瞧见边儿上还坐了个人,竟是皇上。
皇上着了常衣,好似在那儿坐了挺久,而他们也似乎说了许久的话,我这一醒突然,叫皇上看向我时的神色中还有丝来不及消散的愕,似乎是才听我爹说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我迷惑看向爹,爹却在此时默然起身,背手就走出去了,单放了皇上在床边儿同我说话。
我便迷迷糊糊地问皇上:“我爹……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皇上将一容神色深敛起来,只抬手拂过我脑门儿,将我汗湿的额发理开,轻轻说:“昨夜你遇袭的事儿已查出来了,我——”
“皇上,”我抬手握住他指尖,淡淡打断他笑道:“皇上,我跟你讲,我方才梦见小时候了……”
皇上望着我的目光是痛然而愧的,听我这一说,到底不忍接着讲下去,只好将我手再放进被里,艰难问我道:“梦什么了?”
我想了想,胡乱扯道:“我……梦见我逮了只好大的蛐蛐儿,拿车运进了宫……咱们还在东宫的廊台上斗虫,有你……有小皇叔,五爷那时还在……有六爷、七爷,哎,你知道么,怪的是竟还有你那皇后娘娘……她一个姑娘家的,同我们玩儿着倒也开怀,老赢呢。”
皇上似是意识到我要说什么,便连眉目都深凝起来:“稹清,他们——”
“皇上……”我再度打断了他,接着编下去:“今年我回京太晚了,天儿凉下是来不及去寻蛐蛐儿了,要不明年我去逮几只来吧?多少年没那么玩儿过了,明年我们一道儿再玩玩。”
皇上一容顷刻沉浮起薄怒与微恨,放开我手就摇头道:“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清清,你到了这时候还袒着老六?你知不知道他早和——”
“他是六爷,皇上。”我平平道,“就算他要帮着谁,那他也是为了帮你,又怎么去怪他?”
说到这儿我见皇上还要再开口,不免又掐了他话头向他玩笑了句:“算了,爷……不是有句话叫弟债兄偿罢么,你就当是自个儿欠了我一回罢,往后再好好儿待我也就是了……要是往后我有什么不是,我家里有什么不是,你到那时候……若能惦念着饶了我爹我哥哥们,不也就是了么。”
可这话却没叫皇上笑出来,他眸底反倒是更加痛惜似的,一时薄唇微启似要开口说出许多,却是最终欲言又止。
他望了我很久,沉默了很久,低哑道:“你先养病,什么都别想,这事儿……我自会处。”
说着他起了身来往我脑门儿亲了亲,走出我房门儿时似有些沉重,出去又应是瞧见了我爹,我还听见他道了句:“朕……对不起国公。”
那时我躺在床上听他此言,竟也不无卑鄙地想过,若要叫皇上觉得对我愧了,那是否往后我替家里求起情来也该要容易一分,有把握一分?
可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二十年来的乱臣贼子从来不是我家,而是沈山山家。
我也从来都没想过,我有朝一日竟会要拿皇上对我的愧,来求他饶了沈山山一家反贼的命。
原来我总知道皇上是握着柄刀扎在我身上的人,却从没思量过,我于他,又何尝不是提了尖锥一下下刺在他心上?
第84章 山色有无
皇上走后,宫人将我再度扶回寝殿里灌了药,便留我自个儿睡下。
我身上还罩着皇上临走前落给我的衣裳,两手便死捏着那衣裳的襟领将自个儿裹住,双目涩痛地望着床梁上盘踞的四条金龙,忽而就想起从前我很小的时候,曾为了我爹时常打骂我就同我娘哭,那时我娘给我讲过一个衣裳的故事。
故事说,有个很穷的书生,寒冬腊月在荒野里赶路上京考学,手中只剩小半袋儿干粮,结果过桥时不小心,还将这仅剩的干粮落在了河中的浮冰上。这时候他若不立时下水去将干粮捡起来,干粮就快被冰水冲走了,那他也没钱买吃的,大概就会饿死,可他若是下河捡干粮,那身上唯有的薄衣就会被冰河打湿,那他可能走不到前头村落就会冻死。
“你爹就是那穷书生,你就是那干粮。”娘那时攥着丝帕替我擦了脸上的泪,笑起来刮刮我鼻头:“为了把你捡起来,他是舍了衣裳独独冻死都甘心的,你这小祖宗倒要来哭他不好,这像什么话?”
娘这道理总是讲我爹打骂我是为了我好,我多年都不曾信,但如今始悟爹如何不易,却不止是因了总算知道爹多年来苦心为何,而更是因那故事里的穷书生,终有一天竟能从他换作了我。
我那落进河里的干粮便是沈山山,而那身被我这穷书生穿在身上的蔽体薄衣,便是皇上。
薄衣许是薄的,却也是我仅有的,是替我避了一路寒的。我知道,我若一心要为那干粮往冰河里走,这身薄衣迟早都会湿透,冷透,往后大概就再不能替我避寒,再不能叫我光鲜,失了这薄衣也更是要叫我痛不欲生、冻寒致死,可这样我就能舍了我那袋儿干粮么?
或然那装在袋儿里的干粮我是真从来都没看清过是什么,可我这一路过来却不知多少次是靠它撑着,靠它留着个向好的愿景,就算这袋儿里的干粮终究不是我所想的佳肴美馔,那难道它就不曾令我果腹?难道它撑着我这一路不至孤苦饿死的情分就是假的不成?
它撑了我一路二十年,常叫我挨着饿还能咬牙挺一挺,如今若要叫我眼看它被水冲走,消在不知何往的寒冰里,那往后的路就算无饥无寒,又让我怎么能走得安然?
我何得忍心不去拾它?
早在我方才那一膝跪下去时,身上的衣裳就早已湿透了。
那冷叫我一夜未睡。
人一病下,就恍如山倒。
我心里自然始终惦念要救沈山山,便也急着还要去皇上跟前儿继续替沈家求情,可身子到底不允。
高热未退心血已失,又因着一夜招风少眠,我翌日就更是头如塞棉心似裂肉,哑痛了喉咙连一声要水的话都叫不出来,只一味被宫人按在榻上昏睡,全然已不知世事。
原还以为这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的迷蒙间只是小半日功夫,可待到我再度清醒的时候,日子竟已过去三天。由是我掀被便起来披了衣裳出寝宫去,一心要往尚书房里去见皇上,虽心知求情之事或已叫他彻底厌了我,可却实在企盼他只要心底还对我留有一丝可怜就好,那样我还能厚着脸皮拿我二人这过了十来年的情分,去死乞白赖跪在尚书房外头,去不要脸地迫求他饶了沈山山一命。
然等小太监搀着我一深一浅踱到了尚书房廊上的时候,我却见着那朱梁金甍下竟已然有人比我先跪了。
那跪着的人镶珠朝服蟒纹的襟领,一支金玉雕花的烟杆子倒别在腰上,是小皇叔。
我不禁立在殿前游廊上懵然一顿,小皇叔此时见我来,定定抬首望了我一眼,开口沉郁沙哑中含了一丝恨,讽刺地笑起来:“……果然你才该是替他求情的那个,你果真也是迟早要来的……”
我来是替沈山山求情,他绝不会不知,那他言下之意,竟是说他贵为皇叔长跪此处,是同我一样儿的缘由,居然是要为了忤逆造反的沈山山求情。
——沈山山要反的可是他家的皇权,他又怎会还要顾念沈山山的性命?难道只是因他二人交好?
可我却从未知晓他二人间情谊有这般刻骨。
小皇叔是个为着他齐家天下可抛却骨肉手足的人,再深的情谊又怎么会念?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替沈山山求情?
“——你有那么惊么?”小皇叔眼下挂着两袋乌青,眨眼间双目泛红,自嘲似的望着我苦笑,“……说来还真荒唐,这事儿爷打心底儿膈应了你这么多年,还当你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可原来,你这傻子是压根儿就没瞧出来过。”
“……瞧出来什么?”
我愣愣地哑着喉咙问小皇叔,可小皇叔却是调过了头去,木然冷嗤一声,并没答我。
顿下这一言,我见他一时半会儿不再说话,便并不想同他耽搁,就抬腿又要往尚书房中去,可小皇叔却是慢慢扶着地要站起来:“皇上既是不见我,便是根本不想听人求情……换做是你,便更不可能见了。”
我闻言扭头看他,只见后头宫人已快步将他扶起来,他站起来双腿一个摇晃,却也是咬着牙道:“清爷,你甭进去了,他为这事儿被我烦了多日,昨儿还拿折子扔了我,你这一进去更是要诛了他的心,还是算了吧……外头亭山府跟沈府的人早歇了事儿被拿了,宫门已开,你不如陪爷去喝个酒,反正沈家举家在审,就算是保不住了,那要去了也不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你想求情,往后日子还多着呢。”
“那我爹是回了?……定安侯呢?”我郁然问小皇叔道,“沈山山他……现下怎样了?”
小皇叔叹了口气,皱起眉来:“你爹昨儿回的,也跟着梁大夫。这造反的事儿本就是梁大夫自个儿隐隐觉出不对才查了好些年,这去了骁骑营里稍稍一试探,结果却扯出账面上的事儿踩了亭山府的尾巴……亭山府心知败露,这才忽而起兵,如今又知道你爹早出卖了他们,定安侯昨儿就一路破口大骂被架在你爹后头押回来,几十年交情算是彻底崩了。”小皇叔抬起手来冲我招了招,终于由我近前两步撑在了我手上,艰难迈开一步,扯了扯嘴角道:“至于寻柟……”
“按你们御史台的规矩关了五日的人,你能没见过是什么样儿?……寻柟他从来是多雅致的人,可如今锦衣玉带除了,上了镣铐隔绝起来,蹲在班房里就是阶下囚……”
说到这儿他沉声一哽,眉目中翻涌起绝然的不忍,却还要向我玩笑一声:“清爷,我劝你甭再去瞧他,不然见了他如今模样……你该要再吐一回血。”
自打讯室里我咳血一倒,就将沈山山那最后一言停在个为难处,至今我还并不知要以如何脸面去瞧他,实则也就不消小皇叔来劝止。
我打生下来就是个爱躲事儿的,如今这事儿到了正该躲的时候,我又怎可能还往沈山山那刀尖儿上撞。
实话讲来,沈山山如今或落魄或憔悴的什么样儿,任小皇叔怎么说我都是想不出的,也从来不愿去想。
沈山山他从小模样儿就好,小时候是巴掌那么大的雪白包子脸上一双溜黑的眼,颊上惯有两抹婴绯,生起气来噘嘴儿瞪着我是虎头虎脑怪可爱,又因着向来跟了他爹扎马步、打晨拳,人就也虎,家里富贵得早,脾气还特冲,连我招他他都敢揍我,要不是我力气稍大些还挣得开,大概老早被他打成个歪脸的枣儿。
是故从前还十分未要好时,我总攥着小拳头砸沈山山,说他是小狼崽儿,他瞪起眼睛一拍我脑袋就说要把我揍成个小猪头,这么吵吵闹闹一段儿日子,我俩玩儿得拢了,我就不再被他揍成猪头,他却成了我的小狼崽儿,时常被我领着去揍人。
他眉目本端正,过些年渐长大了,还带出些肖他爹的英气,兼着开蒙早读书多,脾性出落得匀了静了,神气竟又很文儒,算作是个极清俊的少年,惯常又爱穿荀兰墨青的衫子,一身就好似截青竹似的奕奕,当年穿街走巷时笑起来一回头,常惹得一路姑娘都看直了眼,总在背后指着他叫唤玉人。
多少年来,我遍看京中多少高门贵子,能同他一道儿相提起来说说的,还真没几个。
后头我们入班了,他待人愈发圆融温和,处事儿时候又很能沉稳冷峻下来,手腕儿也硬,不是轻易好惹,这便似初春生枝的垂柳沥过一夜夜丰沛的雨,更充盈了身骨叶脉似的,入夏烈日炎炎时就化为一捧清静的荫,外头瞧着一拢葱郁,我时常被庇在下头,也能觉着挺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