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皇叔又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
我垂眼看着他手里那三册书,后背被艳毒日头烤得滚烫,不住只觉热得有些摇晃,已不怎么站得住,便只好短短答他:“就说是清了吧。”
我伸手拍了拍那书壳上的灰。
“两清了。”
沈山山要走,这实在值得京中下一场卷天铺地的大雪,但可惜了时日还吊在春尾,天儿就好得要命。
已快是夏日,地气儿燥热起来,烘得街边儿的花俱已开到荼蘼处,一朵朵红得就像是要烂掉,这衬得道边老柳的一折折颜色也浓似绿蜡。
我送走小皇叔回头时,不经意又看去国公府高门上的那块儿匾,只觉暑气儿瓮在我头上,热得犹如烹着锅不知何置的黄粱,而我已昏了头,再看着府门两边儿的红布灯笼,只觉那好似竟化为了一对儿赤目长耳的玉兔。
从前我跟哥哥们都小,过元夕的前后三日,娘就会让方叔扎一对儿兔子灯挂在府门上,这每每都让我特别欢喜,过了元夕收下来还要挂在小院儿里。
小时候有一年元夕,恰逢大哥考上了武举,开心起来便领着二哥说要带我出去赏灯放灯。
我还记得那天飘了小雪,天儿冷得人寒颤,可我兄弟三人竟都觉得一身都暖也一身都是劲。大哥二哥将将牵着我出了府,却听身后有人唤我们,回头竟见是娘拿着二哥落下的灰貂围脖儿追出来,令二哥赶紧围上别着凉,又捧住我脸亲了我一口,细细叫我们要小心了,也嘱咐我千万别放开大哥的手。
我那时候还小,五六岁罢,二哥正少年,大哥初及冠,走在西街官道上只见满目人头攒动、灯市如昼,一路的笑闹直排去城门口。大哥把我抱起来骑在他肩上,任我指着什么都给我买,夜里踩着华灯归家去,当时国公府门前便是对儿玉白可爱的兔子灯。
这兔子灯自我娘走后方叔就不敢扎了,于是我家就多年不再挂。
可往后大约若是我想,这兔子灯总能再有,国公府却不能再有。
从此,我就真不再是个公子了。
作想间,两个娃娃抱着风筝从街上风似地跑过,经行时狠狠在我臂上撞过一下,撞得我退开两步皱眉看过去,却看见后一个娃娃跳起来勾住前一个的脖子揉他脑袋,而长街上的官家车马三三两两,路过时竟叫我觉着那每一架的帘布掀起来,里边儿都该是个满脸童稚的少年向外大叫:“爹!——爹!我这就要进宫了,你有没有话要嘱咐我啊?”
……
原来原来,这二十年来一路笑闹繁歌到此,竟真真是恍如赴一场宴。
我早早就来了,在席上酒足饭饱地乐过哭过,眼下宴该散了,人也就该走了。
一切一切,应是真贪不得。
尾声
第90章 山色有无
钦国公的名头赶着空出来,爹名下一些职田就需交替、过户或还给朝廷,如此人事、账务还没收拣停当,五月就已过了大半儿。
这成串儿事情拴在我腰上尚未卸下,不成想大热天儿的,爹竟再害上了风寒日日地咳。宫里就紧点了太医来瞧,家里也暂止了动静以免扰他,好容易把他劝回北院儿里养了四五日将将才见着些好来,大嫂娘家却又终于闻说京中事变,开始隔三差五从柳家族地给她来信,也给我爹来信。
信上说我大哥一走,家里的主子就只剩大嫂这妇人同我爹住,虽墙内是无苟且之事,可墙外却多苟且之心,传出去该是极不好听的。柳家的意思,应是令大嫂赶紧归家改嫁。
这些信来了几日,厨房端去大嫂屋里的吃食就原样儿端出来几日。
六月伊始,大哥受贬的文书印信下放,我同爹商定了,便向吏部支了几个旬休,待几日里跟着提刑司的送了大哥一段儿路北上戍边回到家来,刚踏入垂花门儿,便倦眼见着大嫂正等在廊上。
大嫂约是日日都等着,一身已等得枯似罩了衣裳的皮影子,脸是比金纸还白。她启口原正想问我什么,可见着我徐徐从怀里掏出张白底儿黑字儿的纸来,到底怔怔倒退半步,下刻终是闭目落泪。
那晚爹从金库封出匣物件儿,招大嫂来前厅坐了递在她手里,点了嫡侄子的名儿,劝她把儿子放下才好再寻婆家。爹说他虽官职不在了,然府中积蓄却随便儿还能养得起个娃娃,如此不耽搁大嫂嫁人,到时候大嫂想儿子了便接去瞧瞧就是,也叫人不会说她闲话。
大嫂一一听,一一应,捏在木匣上的指头泛作了白,最尾时,只轻轻道:“公爹说的是。”
夜里我在前院儿同账房赶着点物,却听南跨院儿里哭过好几场,又见下人竟端了个燃炭的铜盆儿往里走。
这叫我忙搁了东西跟去一瞧,却见是大嫂正萎坐在院中石凳上,撇手就将些花笺书信和藤萝编的小玩意儿扔进了脚边的火盆子。盆里青黄二色的火舌霎时一卷,当中细软物件儿怎耐得住,只不一会儿就被吞了个干净,一一都烧灼成了焦黑卷皱的烬屑,随风一腾往半空飘着,渐化成缕再捉不着的烟。
火光映了大嫂额间细汗,照她慢慢儿将腕上的求子福绳也一同摘了丢进火盆儿。她敛回袖子抬头看见我,不过瞥一眼就又垂首看回盆中,任焰色明灭在眸里,只问我:“他还带回什么话?”
我答:“旁的没多讲,只说要你自个儿过实在,往后再甭顾着谁就好。”
于是大嫂一下下点头,说:“好……好,好。”那夜便也再无后话。
三日后一早,嫡侄子还被奶娘带在屋里睡,外头却已备下车,我同爹立在府门送大嫂归家。
因府中原本已将各类物什装箱,此时就只需替大嫂搬些上车。徐顺儿寻来稳妥镖师帮衬,几下收拾好了付过银钱,便也立了契,由得他们拍脯管保一路安顺。
而大嫂上车前都还在讲:“逸儿有奶娘照看,家里往后也别惯他。公爹身子才好当歇着,就别送了。”
爹却还是无言见她车架走远,才知敛眉回头问我:“家里搬得差不多了?”
我道:“也就差你自个儿过去住,剩下的这两日都能搬好。”
爹听言,点过头立了一会儿,忽抬眉望向头上钦国公府的金钩大匾。那一刻他眼中深浅浓淡聚了又散,散却后又立了甚久,沉吟到头来,竟就那么仰头负着手,低声说了句:“那这就收拾了过去罢。”
东城那宅子虽只三进,却好在带个还算敞亮的前院儿。院儿里廊子再没原来家中的长,夜里纳凉走走也就不费腿,留作爹养老倒算合适。
方叔把爹那笼金丝鸟揭了围布、挂上廊角,刚添上些食儿鸟就啭起来,立在笼中横杆儿上跳跳闹闹往我爹看。爹拿着根儿细草独独立在廊下逗了逗鸟,过会儿应又觉无意,便垂下手来看下人收东西。
我坐在旁边儿阑干上看他如此,不知怎的就说:“爹,要么你也续个姨娘罢,多个人说话也好。”
爹咳过两声皱起眉来,瞥我一眼:“你小子长出息了,自个儿都没个着落,倒敢管老子。”
可这话他好几年都不说,如今说了却不如不说。我是倦了也惯了,干脆同他笑:“爹,只要你寻个敢嫁我的,我明儿就成婚,行不行?”
爹闻言,抡起胳膊就一巴掌拍在我头上,挥手叫我赶紧滚出去。
而我正要走,他又想起说吏部批了二哥的辞呈,这月里二哥交接了任上事务,大约慢慢儿就快回来。
“那正好这儿西苑儿还空着。”我抬手正要吩咐人拾掇,爹却摆了摆袖。
他举目望着檐外天光日头,眯起眼想了想,道:“改日再收罢。今儿太热了。”
天儿近了伏,是热。
我回宅子的时候刚巧过午,只因了热,也吃不下饭,就坐回屋里吃冰西瓜,又听徐顺儿说老宅那边儿的账送来了,便搁下西瓜去看。没看上一会儿,却听外面闹腾起来,我踱去前廊一瞧,见是下人正喜笑颜开往里搬着些衣箱书画儿、瓷碗玉瓶儿,当中几个丫鬟一人提着篮鲜到滴水的瓜儿果子,眼见都不是中原吃食。
再看众人后头,果是皇上从二门转进来,正使扇隔开一把垂叶黄花,叶下他一身杏白常衫,走来见我一笑:“大热天儿的,你怎在这儿傻站着?”
我擦了把汗,怠怠往他跟前儿伸手:“天子搬家多气派,再热都得来瞧瞧。”
“我搬什么家,这还不都是赏给你的。”皇上随手把扇子握进我手里,好笑道:“你这都坑了我几把扇子了?回回带了扇子来你这儿就带不回宫里,他们说你不吃饭,敢情是在吃扇子。”
“你扇子那么多,我吃两把怎么了?”我打开扇子兀自地扇,好歹觉着得了些快哉风,人稍解了些乏闷,此时也被他逗得乐起来,“吃了也好沾些富贵,没准儿俸禄就涨了呢。”
皇上拉我在阑干坐了,默过一时轻眉作笑,似随口接上一句:“日日都嫌俸禄不够,要么给你升个官儿?”
“这好这好,你可总算开悟一回。”我闻言忙替他打扇,“哪个职空出来了?”
听我这话,皇上却也没立时答。少时他只抬手揉过我后颈拍了拍,哄我先去瞧瞧他送来的东西,看还有没有想要的。
夜里吃过饭,下人洗了一大篮子葡萄奉来,我拉皇上坐在院中凉床上,挽了袖子给他剥葡萄吃。
葡萄颗颗新鲜水灵、薄皮儿乌亮,叫人一指头掐下去就被染作了紫,我剥了几个却都坑坑洼洼,实在不好意思塞给皇上吃,便只得自己一一吃了。待好容易剥了个完好无损的递去他嘴边儿,他却摇头,笑着叫我自个儿吃就是,只从桌上拿丝帕来替我擦脸,徐徐说起来:“这葡萄是青凌府今夏的贡果,赶着鲜送来的,甜么?”
“挺甜。”我抽过他丝帕来揩嘴,摘了颗葡萄换入他手里,“你也吃吃看,我觉着比去年的好。”
皇上捏了葡萄却只搁下,一时眸子也看着这小果儿,目光低垂片刻,轻轻开口道:“过两日你们御史台也该知道了——青凌府刺史届满一轮当换,如今吏部正在拟定人选,还要你们调案底儿,瞧瞧谁补上去。”
我擦嘴的手一顿,抬头瞧他,只见他抿唇迟疑片刻也还是接着说:“刺史是个三品的官儿,俸禄多些,职田多些,青凌府丰饶物美,地方也好,是非也少——”
“怎么,”我搁下丝帕,渐渐笑他:“你想要我去做刺史?”
皇上却还是看着那葡萄,神容是极尽平稳,口中也情理俱在:“清清,四品京官儿若下放历练数年,往后有了政绩届满归京……那前途便不可限量。你若是去,我可应你一言——十年后你想回来,那三公之中定有你位置。且出了京,你大可不必再怕没人敢入你稹家的门儿,趁这几年,也能寻得……”
“嗐,还当多大个事儿。”我好笑起来打断他,扯了个葡萄下来继续剥,“出了京城哪儿有什么好地方?你也就听他们折子里头瞎胡吹罢——拨银用太快了叫民生所需,河里发大水也是龙王显灵呢。这些我日日看,你要喜欢我每天儿都能给你学,还不带重样儿的,何苦还去老远的地儿折腾。”
我撕下葡萄最后一道皮儿来扔在脚边儿竹篓里:“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全都累得慌,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此类浑话我时常讲,更不知近年说了多少次,却不知为何独有这次叫他听来微振,下刻忽直身捉住我手腕,定神问我:“这回……你真想好了?”
我把手里剥好的葡萄摁进他嘴里笑:“皇上,我老早想好了,没想好的人是你。”
说罢我还来不及摊手叫他吐籽儿,他竟已将那葡萄囫囵吞了,开口又说:“那我这回是真不会再放你走了,清清,这回是真不会了。”
“不会就不会罢,你也用不着把籽儿一道吞了啊。”这下我是真笑起来,“说得就跟我真舍得走似的。”
皇上闻我这话,便舒眉挽唇在我颊边亲了亲,如此捧着我脸眷眷看我一会儿,渐又落唇亲来我鼻尖嘴角,眼见就要缠住我唇齿来拉我衣带子,我连忙推他:“哎哎哎,明儿还早朝呢,你还是赶紧回去罢,不……不然我也真不放你走了。”
皇上双手支在我两侧与我渐分一些,鼻尖儿抵着我鼻尖儿笑问:“那明儿要是不早朝呢?”
我勾着他脖子,偏头在他唇瓣儿上一咬:“不早朝也有不早朝的事儿,你一国之君还能闲着?”
“那我也总有能闲着的时候。”他放开我起了身来,抬手刮过我鼻梁子道:“往后,也只看你肯不肯留我。”
皇上走后我再吃了些葡萄,眼见是真多得吃不完,洗好的果子又放不过夜,便唤徐顺儿来一道儿吃,也给下人都分些。好容易收拣了得以回屋歇下,夜里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皇上临走前的话,我身上却热得有些燥起来,是多时候都不大能睡着,只得顺手往枕下摸出把折扇来打风。
然摸出的折扇展开看,却是一面儿青松白云,当中经年的莓红果渍将题字儿模糊,显得那“青如松,皑若云”都不清不楚起来,我逮着那扇子浑浑扇了两下儿,也并未觉着风有多凉。
我想,或然有些事儿便似那青凌府的葡萄,大约如今是终长到鲜亮也甜,也许正应是最好时候摘下。
第91章 山色有无
过两日,御史台果真接了吏部来的文书,说要抽调案底儿选备青凌府刺史。
梁大夫略略看罢上头人名儿,忽在堂上叫我一声:“稹三,这几个年资还不及你呢,按理儿你也该在上头,怎没有?”
然这由头自是不必我说他也该知道,我便走去抽走那文书笑:“老师,我这不得留下来孝敬您么。”
“这话你自个儿信?”梁大夫听得眉头直跳,盯着我手里那文书连连摇头,直直说着可惜了,又淡目瞅我道:“你可要想想清楚,这青凌府可是好地方啊——外放这么好的地界儿可不是年年能赶上的。四品京官儿外放回来都往衡元阁安置,若没这机遇,那大多到三品就是个头儿了。你若不走,往后只能等我把帽子退给你戴戴,有什么意思?”
我却往他旁边儿凑近些,悄声问:“那您何时退给我?我可等着呢。”
梁大夫白了我一眼儿,照理儿原早该挥袖子骂我没良心,此时却只抬手摆了摆,竟说:“那你就等着罢,快了。”
这倒叫我一愣,正待细问却恰逢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小皇叔刚回京,现下要请我去喝酒。
实则我都不知小皇叔是几时曾出过京,回来又是要喝哪门子酒,思来想去却没什么由头好推避,无奈只得抓个纱帔大致遮了官袍,拿了扇子便告过梁大夫随人出宫。到地儿却不料小皇叔这酒竟没再约至秦楼楚馆,反倒摆在个戏楼子里,楼里一点儿花色都无。
我到时小皇叔正坐在二楼好座儿上擦烟杆子,一身的锦衣华服、玉腰金冠似自带了层光,见我上楼他也不似从前般高声吆喝我,反只抬手往身边儿一招,低声叫我落坐,竟很一派沉稳矜贵模样儿。
于是我坐下,一时只觉自个儿身上漆黑皱巴的补褂纱帔同他这满身雍容比量起来,应是活像当年祖皇帝爷定疆建国后没去干净的前朝遗少,不过面目身骨徒留副人样子,衣衫用度却都显落魄,旁人看了他再看我,大约当会觉着我只差抱着古董物件儿去见人撞瓷诓钱使。
年初因有了六爷和忠奋侯的事儿,朝中皆知道皇上于皇亲国戚借势作伥者绝不姑息,则在京的众皇亲便无不自危,而几月来这当中大多都经了职权抽调化为空杆子只强保了富贵,却唯独小皇叔一人,不仅未遭剥权,反还受理几样邦交大事儿,更是屹立不倒、荣华加身起来。
此时见我瞅着他看,小皇叔便抽起他镶金的玉烟,颇明了地扯嘴一笑:“嗐,咱们还不都一样儿的傻乐呵才能熬到现今。你说这大个京城里头,能乐到最后的不都他娘是傻子么?”说到此他吐掉烟气儿,往我跟前儿搁了个酒盏,“多少年了……那赵家张家也不少爱钻营的子孙,看下来又岂有一个能长久的?清爷啊,就说咱傻人有傻福也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说着话他正巧瞧见个什么人上楼来,便眯眼儿朝我身后笑:“哎,不过那不是,那是个蠢货。”
这时楼下台子的拜月亭正唱起来,道:“轻薄人情似纸,迁移世事如棋。”我恰顺了小皇叔这眼回头去看身后走来的人,虽同那人也从未正眼儿打过照面,可听旁人皆热切招呼他,便倒也听出来个名堂——原来来的竟是朝中新贵英国公家的嫡长孙,年岁约摸只十五六,此时正锦衫肩帔、执着根儿绕股的皮马鞭,上楼来当先一眼见着小皇叔,便高眉低眼儿笑请了声王爷安好,眼见那烂漫模样儿,倒同我当年有的一比。